
蔡明亮,一位馬來西亞僑生,在台北讀書、生活了十餘年,寫了多年劇本,導的第二部電影《愛情萬歲》贏得去年威尼斯影展金獅獎,之後再度拿下第卅一屆金馬獎最佳導演和最佳劇情片兩項大獎,堪稱去年台灣影壇最風光的贏家。
去年十二月十日電影金馬獎頒獎,蔡明亮以《愛情萬歲》贏得最佳導演獎,上台致謝時語氣哽咽,希望他的演員日後也有他的好運;到了後台掩不住情緒,更是哭得一蹋糊塗,哭得比戲中最後那場聞名的哭戲還久,等情緒稍稍平靜,又恢復幽默本性說:「沒想到金馬獎這麼厲害,讓我哭這麼久。」對他來說,國內得獎的意義比在國際影展得獎還大,「因為我真正想拍的還是給國內觀眾看的電影。」
蔡明亮至今共拍了《青少年哪吒》和《愛情萬歲》兩部電影,看觀眾對他的電影產生的各種反應,是非常有趣的經驗。尤其是《愛情萬歲》最後一幕女主角楊貴媚的那場哭戲,哭得讓不少觀眾手足無措。
楊貴媚飾演的這位售屋小姐與陌生人在一夜激情後,一個人走在清晨孤寂荒涼的台北市大安公園,伴著她的是單調、堅定卻空洞的高跟鞋聲,扣、扣、扣、扣,走了好久,然後她在音樂台下的一張木椅上坐了下來、哭了起來,整整哭了好幾分鐘。

拍電影基本上就是一件災難。完成一部電影很難,拍好了要過自己這關更難,還要拍出觀眾喜歡的電影更是難上加難,最後,要得獎更是難。(中影提供)(中影提供)
沒有配樂的電影
在與導演面對面的場合,有觀眾問,為什讓她哭這麼久?還有人問,楊貴媚前方坐了一位老先生,萬一他回頭問楊貴媚在哭什麼,怎麼辦?劇中人物老是在敬菸、吸菸、喝礦泉水,有何涵義?
另外一場試映會,座中皆是電影相關從業人員,也有不同的反應。一位導演再三問:「音樂放進去了沒?這是工作版吧?音樂配了沒?」一位影評人說:「很實驗性。」另外一位導演說:「蔡明亮,帶種!」
《愛情萬歲》描寫三個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售屋小姐、靈骨塔銷售員、和一位夜市擺地攤的年輕人),在一棟待售的空屋發生的互動關係,交織成一齣情節簡單、對白不多,觸及現代都會寂寞心靈的故事。
近年來國片屢次在國際影展得獎,每當一部國片得獎,國內就開始努力尋找得獎的原因。面對觀眾一再詢問得獎意義和拍片動機,總是笑臉迎人、帶著幾分親切的蔡明亮答道,「不知道為什麼會得獎,但自己有信心」,他最怕談電影的涵義,「觀眾看到什麼就是什麼」。

每次接觸像青少年這樣的題材,都會被現實嚇到,我和青少年一樣,都沒有能力改變現狀,但其實有人有能力改變,希望讓他們看到。(中影提供)(中影提供)
新天堂樂園
第二部電影就能在知名影展奪得首獎,看似幸運,但與蔡明亮相識的人都知道,他的電影路走來也是「曲曲折折」。
祖籍廣東、出生於馬來西亞的蔡明亮,二十歲來台灣念大學,一待十幾年,熟識的朋友都喊他「阿亮」。
還記得初來台灣,大馬同學會的學長、學姐來接機,聽到有學弟想來念戲劇,都覺得這個人的頭殼大概壞掉了。沒有多少人贊成他念戲劇,包括父親在內。「當時有點生氣,覺得大家怎麼看扁了念戲劇的」,蔡明亮說。
進入文化大學影劇系,大一過了,班上同學還不太認識他,蔡明亮不好意思地笑說,「常常蹺課」,不上課就去電影圖書館看電影。
似乎每位導演都有段與電影結緣的回憶,蔡明亮也不例外。三歲時忙碌的父母將他交給外公、外婆照顧,外公家附近有三家戲院,有的演粵語片、有的演邵氏電影、有的演西片或日片。擺麵攤的外祖父母總是兩人交替,一人顧攤子、一人帶他上戲院。上國中之前外公幾乎每天都會帶他去看兩部電影。
童年的大半時光就在戲院度過,他看電影也看上了癮。

《海角天涯》中這位小男孩作文比賽得獎,上台領獎。故事隱隱約約有著蔡明亮小時的影子,蔡明亮也是個愛寫作的孩子。(蔡明亮提供)(蔡明亮提供)
電影也有原理!
來台灣念書,興趣不改。大二上學期他修了一門課叫「電影原理」,因為看了這麼久的電影,「想不到電影也有原理」。
蔡明亮很喜歡王小棣教的這門課,用心寫作業。小棣老師發作業的方式是,最高分的最後發,阿亮每次不是最後拿到作業,就是倒數第二個拿到作業。
期末考之前,阿亮用某種理由苦苦哀求,說是暑假要回馬來西亞認真地寫一份報告來代替考試,小棣老師和他約定一個交報告期限,結果一直等到分數必須交出來的前兩天,王小棣收到一封情文並茂的長信。「內容當然和課業無關,阿亮在信裡流露的敏感以及對生活的深情又深深打動了我」,小棣老師內心幾經掙扎,期末考還是給了他零分。
來台灣三年了,他第一次回家,「這種情緒是不會想做功課的,當然還有點僥倖心理,因為這個老師很疼我。」看到成績,阿亮當然難過,她的課我怎麼會這麼低分,不過,平均起來這門課還是及格,「所以我成績還不錯」,說完蔡明亮又哈哈大笑了起來。

別問我為什麼拍電影,動機就在影片中。(張良綱)
深情款款融入台北
王小棣形容閃動一雙慧黠大眼睛的蔡明亮「眼睛裡永遠有別人」,經常看到別人的挫折、別人的寂寞、別人的生活。
「他在台北住過的地方比我還多」,王小棣說:「他住過北投,有一天回家,小房間整個淹在水裡;他住過花園新城,在階梯上追逐叫春的貓;他住過和平東路三段,看過樓下夫妻一夜打架三次、打到對方鼻骨斷裂、門前濺血……」。
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蔡明亮自編、自導、自演的舞台劇《房間裡的衣櫃》,得到「雲門舞集」負責人林懷民推薦,到全省各文化中心巡迴表演。
王小棣一直記得有一回在板橋文化中心演出時,進來五、六個喝醉的流氓,坐在前排,不斷喝問在台上演獨角戲的他「倒底在扮什麼俏(演什麼東西)?」蔡明亮發著抖、鎮定地把九十分鐘的戲演成七十五分鐘。
「阿亮擠身在小市民的生活裡」,王小棣說,就這麼帶著他的深情進入台北,一段一段編織他的電影夢。
在電視界成名
他的才華首先表現在他寫的劇本上。蔡明亮雖被列為新銳導演,但其實他並不算電影新人。早在十年前,他就寫過《小逃犯》、《策馬入林》(與小野合編)等電影劇本。
由寫劇本起家,他的作品包括在舞台演出的,也有在電視播映的、拍成電影的。尤其在電視界,累積不少作品。
電視時期的蔡明亮最經常讓觀眾和他聯想在一起的,就是《海角天涯》這部戲。內容是描述在西門町賣黃牛票的家庭,阿公半身不遂並患有老年癡呆症,父母以打掃賓館和賣黃牛票為業,姊姊在電動玩具店打工,晚上上課,弟弟讀小學。
有一次姊弟倆在賣黃牛票時遇到姊姊心儀的男同學帶著女友,姊姊心中不快,竟與經常糾纏她的皮條客進入旅館,爾後又抵抗不從,用酒瓶打傷他,最後皮條客傷重不治。
當最後一幕小男孩騎著與弱小身軀不搭調的摩托車,一路追趕帶走姊姊的警車。一邊哭喊著:「姊……姊……」,姊姊的淚一行一行掛在臉上,也牽動了觀者的情緒。
爾後描述工廠女工生活的《麗香的感情線》和隨建築工地飄移的家庭《給我一個家》,相繼獲得八十年、八十一年最佳導播金鐘獎。

我是導演,但大部分時間我也是一位觀眾。(林盟山攝)(林盟山攝)
小人物的悲歌
從編劇、電視編導到電影導演,其間蔡明亮並沒有積極爭取,到他有機會執導第一部電影,蔡明亮已經寫了十年劇本,他也想著有一天要「拍自己的作品」。
蔡明亮的劇本有口碑,不過很多人都吃過「等他劇本」的苦,包括中影公司在內。
金鐘獎最佳導播讓蔡明亮受到中影注目,中影請他提案子,結果他劇本未交,中間卻跑去頂下一家咖啡廳,賣起海南雞飯。一直到中影打電話來罵他。
「寫劇本寫得很痛苦,就想做做別的事。到現在還想開餐廳,因為喜歡作菜」,蔡明亮說。
最早他交出一個有關雅痞生活的題材,片名就暫定為「愛情萬歲」,劇本還沒寫完就寫不下去了,因為他對雅痞不熟悉,也有點「感冒」。
「每次到東區,頭就痛」,蔡明亮認為俊男美女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社會光鮮的那面和他也有些格格不入,相較之下,西門町就讓他覺得自在多了。
青少年的救贖
因此第一部電影他仍從經常接觸的題材著手,《青少年哪吒》的場景就在他熟悉的西門町。兩個專門偷電動玩具IC板的不良少年、一個在南陽街補習班遊蕩的學生、一名在白雪冰宮管租借溜冰鞋的小妹,藉著四名找不到出路、無夢的年輕一代,蔡明亮帶我們進入青少年幽暗的心靈世界。
《青少年哪吒》維持他電視作品的風格,努力探觸城市邊緣人的角色。
「作為導演,蔡明亮的眼睛很尖,往往看到普通人的特性」,影評人黃建業指出,一方面他保持冷靜的觀照態度,一方面又去認同他們,讓這些小人物終於走出來,說自己該說的話。
黃建業特別喜歡劇中男主角住的那條街的名字——克難街,真的很克難,據說有鬼的電梯會亂停,拖鞋在淹水的房裡漂來漂去……。「不是認同、同情、了解孤獨感覺的人,拍不出這種戲」,黃建業說。
不過,據說也有國中老師看完這部電影的反應是,為什麼要拍出這麼灰暗的青少年電影?
「每次接觸這樣的題材,都會被現實嚇到,我和青少年一樣,都沒有能力改變現狀,但其實有人有能力改變一些事,希望讓他們看到」,蔡明亮說。
黃建業認同這種想法,「只往光明面思考青少年,永遠無法了解他們。」
孤獨的現代人
由蔡明亮的作品看來,他大概也是個「孤獨的寂寞青年」。想想一個人和衣櫥對話,那該是多麼的寂寞。
蔡明亮回憶自己的青少年時代,他是個內向而害羞的孩子,不知道比現在害羞多少倍。不太愛講話,他就用筆代替語言,從國中就開始向當地華文報紙的副刊投稿,每當看到自己的文章被登出來,就高興好幾天。
「我覺得我滿幸運的,出生在古晉(馬來西亞城市),創作在台灣。青少年時期最開心的一件事,就是很快就找到我的興趣」,蔡明亮說。
分析類似蔡明亮、香港的王家衛,和美國的賈木許等新導演,影評人易智言的觀察是,他們的作品有些共同特點:譬如,打破好萊塢電影戲劇性的因果關係,喜歡用巧合的事件;人物、情節不是主從關係,而是平行的民主關係;作品中充滿了曖昧性。
在易智言看來,目前全世界和台灣所處的狀況類似,都是在舊秩序瓦解、新秩序尚未建立的階段,有太多不可測、無法掌握的因素,使創作者傾向描述事情的突發、神秘,「世界是這樣子,比較敏感的創作者有所觀察,就反映在作品中」,易智言說。
蔡明亮確實易感,生活的觀察,往往就是他的創作來源。坐計程車時,在車上聽到廣播說,路上有一隻狗被撞了,隔了一會兒,後續報導證實,這隻狗死了,「像這種事情就會跑到我的電影裡,又詭異、又真實」,蔡明亮說。
九十年代台灣新一輩創作者,他們探觸的題材不像侯孝賢關懷台灣悲情、民族記憶這樣龐大的主題,而比較是採取微觀角度深思問題。《愛情萬歲》裡男主角李康生在寂聊時,拿西瓜當保齡球打,黃建業認為他們反而具有上一輩創作者沒有的黑色幽默和乖謬感。
愛笑又愛哭
但是別看蔡明亮的作品很悲苦,「其實他很『三八』的,又很有幽默感,每天都可以從生活中發現很好笑的事,甚至他還有點自戀」,王小棣舉個例子說,別人說他長得像港星莫少聰,他聽了有點生氣、又有點高興,覺得自己眼睛比莫少聰的還亮、還大。
蔡明亮不只愛笑,還很愛哭。常常不自主流露出感性的那一面。
前年《青少年哪吒》參加東京影展贏得青年導演競賽銅牌獎、去年《愛情萬歲》在威尼斯影展贏得大獎,兩次他上台領獎,兩次都喜極而泣,因為想起已逝的外公和父親一路都在陪伴他。
蔡明亮也是一個念舊的人。
他喜歡聽白光、周璇、潘秀瓊、葉楓等三十年代歌星唱的老歌,不但收集她們的唱片,還能唱得琅琅上口。
「老歌很有感情」,重感情的個性似乎也反應在他選擇演員上,一再重用李康生、陳昭榮這兩位新人。「很多東西不容易培養,演員也是這樣」,他說。
他找演員的方式很特別,喜歡上街頭發掘新人。四年前在公館的電動玩具店裡發現李康生,請他第二天去試鏡,害羞的李康生當時以為他是騙子。直到現在,蔡明亮說有時坐計程車,和司機聊天,就想請人家拍戲。
成名之後,採訪邀約不斷,他會對來訪的記者說:「有時候躲記者,也感到很抱歉,他們覺得我很不配合。」
他認為自己的人生和任何人一樣,只是現在他出名了。「一再對媒體重覆我的人生,這種心情其實滿恐怖的,有時候我會接受採訪,因為想到也許講一點拍電影的過程,對某些人有用吧!」
災難開始、災難結束
作品獲得肯定,但蔡明亮至今想起來仍然覺得拍電影這件事基本上就是「災難」。
「完成一部電影很難,拍好了要過自己這關更難,還要拍出觀眾喜歡的電影更是難上加難,最後還要得獎更是難」,蔡明亮說。
雖然目前台灣的電影工業蕭條,戲院的視聽設備也令拍片者沮喪……,但能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大銀幕上放映,蔡明亮說:「每次都有美夢成真的感覺。」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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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亮常常不自禁真情流露,金馬獎獲得最佳導演,在後台他喜極而泣,在台上則不忘祝福他的演員來年也有他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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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電影基本上就是一件災難。完成一部電影很難,拍好了要過自己這關更難,還要拍出觀眾喜歡的電影更是難上加難,最後,要得獎更是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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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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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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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接觸像青少年這樣的題材,都會被現實嚇到,我和青少年一樣,都沒有能力改變現狀,但其實有人有能力改變,希望讓他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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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天涯》中這位小男孩作文比賽得獎,上台領獎。故事隱隱約約有著蔡明亮小時的影子,蔡明亮也是個愛寫作的孩子。(蔡明亮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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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問我為什麼拍電影,動機就在影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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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導演,但大部分時間我也是一位觀眾。(林盟山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