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躍在六○年代的台灣攝影家,有許多是出身於照相館或器材行的攝影專業者,諸如張才、林壽鎰、蔡高明、劉安明、謝震隆等人,當時都以「攝影」為生,技術上的經驗和器材上的掌握,使得他們比其他人更能自然而便捷地將專業上的認知與熱忱導向業餘上的藝術創作。這種導向,既可以平衡模式化的職業倦怠,也為自己爭取一處奔馳與嚮往的創作空間。
在這些專業攝影者中,陳彥堂是較年輕而特殊的一位。十七年來,他一個人經營攝影社,「拍、洗、放、修」都自己來,堅持影像的質素與價碼,卻仍能使顧客上門。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從事超小型相機的研究,利用它們的微小、隱密性攝獵了許多街頭百相,再用超微粒顯影的沖洗技術,力求影像質感與層次的維持。
從超小型相機Minox×B 8mm軟片,Minolta-16Ⅱ 16mm軟片,到一三五機器Leica M3. Minolta SR-7的使用,以及中型相機Hasselblad Mc 6×6mm. Mamiya 5×7mm到4×5 in及Calumet等箱型相機的靜態攝影,陳彥堂廣為涉獵,不斷磨練。他取材廣泛,態度中庸,畫意或寫實、人像或靜物、造型或風景,都能用不同性質的軟片與技法來做呼應練習。較難得的是,在陳彥堂所存留下來的超小型十六釐米底片中,我們仍找到一些層次優美的負影蹤跡。當年,陳彥堂透過掌中相機的微小觀景窗,紀錄下無數街景偶拾的斷片,今天得以使我們從「小」景框中再一窺大千。

淡水街頭/1968。(陳彥堂)
學以致用的階梯
陳彥堂,民國廿九年生於台北,他在初中念書時,對美術與音樂課程就有一份特別的偏好。初中畢業之後,為了家計,他進入台北襄陽路的「台灣攝影公司」當學徒,在那兒他領受了嚴格的技術訓練,為日後的職業維繫與敬業規範,種下良好的根基。
陳彥堂勤學修業,十八歲時升任為專業技師,在攝影公司一共做了七年,公忙之餘,他也在外兼任婚喪慶壽或旅遊、簡報的自由攝影師,除了貼補家用,同時學習並掌握了寫實速拍的一些心得。
一九六六年他退役之後,經朋友介紹與推薦,擔任「美國海軍第二醫學研究所」的醫學攝影師,在那十二年的職業崗位上,他不但專心觸及了新聞紀錄、顯微攝影、醫學圖表、幻燈製作、暗房特效等技術,也利用閒暇四處獵影,拍攝他所喜愛的人物風情。後來他結識了鄧南光,又多了一層「畫意」加「寫實」的攝影概念,在創作的意旨上,更顯得寬廣、自由許多。
既然以攝影為職志,陳彥堂認為不論什麼樣的形式與風格都應嘗試,都要會,才能稱為專業,使別人信服。他的創作種類繁雜,其中又以人像、建築物、風景及生活紀錄居多,描寫生活的紀錄中又包含了許多街頭人物、民情景觀。這些當年常被譏為落伍、不健康、不具藝術美的寫實影像,其實最能反映社會脈膊的跳動,直截了當表現存活的意識與生命的內涵,與所謂「綺麗」、「美觀」的沙龍幻影相較,顯得更直率而動人,它們傳達了一種真切、內裡的情感,今天看起來,意義格外深遠。

海水浴場/金山/1970。
光陰的流動
「淡水街頭」(一九六八年)這幅作品,對很多人來說也許只是一條小鎮老街的平凡寫照,但在這兒,景觀的佈局、人物的定位,都恰到好處地表達了一種自然的生活景觀。傾斜而迂曲的街道上,行人互錯,做為主題的老人出現在偏右方,構圖上他的位置與身姿呈現了一種不安定的突兀感,卻又與後方兩人的行姿連成一條有趣的視覺平衡線。在不同材質與線條所構成的豐富背景中,陳彥堂不經意的一瞥,似乎在行色匆匆的人影間,抓住了光陰的流動。
「賣藥郎」(一九六八年)一圖中,作者在取景的視角,光影的運用,瞬間的把握上,確有獨到的經驗與眼光。我們的視點可以由賣藥郎的表情、姿態、地上的圖表、手中的玩物,一直遊走到四周觀眾每一個顏臉上,勾起我們無盡的興致與回憶。
「貓」(一九七○年)、「石級」(一九七一年)顯示了陳彥堂的童心以及他對幾何構圖的用心。仰攝中的貓坐在門檻上,它的視線與門柵內母子兩人的焦點互異,產生一組有趣的視線推延。而跳躍在石級上的頑童,略為失焦的顏容與手示,則加強了那種活潑動感的生命力,光影的逆差變化,使畫面更具新鮮的立體感,人物得以突顯出來。
光影的巧妙運用,我們同樣地可以在「煙塵」(一九六八年)中看到。畫面中的六個人物以不同的身姿均勻散佈,頂光微微地照射在他們的側臉與輪廓上,顯現出一份低調迷離的氛圍。視線如果沿著他們身上的光源移動,可以連接成一筆有機的線條,最後再與空中的渺渺煙塵會合,由他們沉鬱、疏離的臉色中,去體會一幅「無聲勝有聲」的內心世界。

賣藥郎/台北新公園/1968。(陳彥堂)
超小型的景框
民國六十八年,陳彥堂在台北永康街創設「久明攝影社」後,同時擔任了「台灣省攝影學會超小相機研究中心」的幹事。他一直認為超小相機易於攜帶及隱藏,是街頭速拍的最佳工具,對於如何克服「微粒」顯象,他下了許多工夫研究。下面這三張照片,就是他從成堆的16mm底片中挑出來放大的。
「明天開獎」(一九七○年)是陳先生有次路過台北孔廟時,看到一個小孩委縮地蹲在地上,手上拿著一個餅糕,狐疑地瞪著路上行人,小孩的視線最後停留在陳彥堂舉高的掌中相機上,留下這令人難忘的一瞥。
「看戲」(一九七○年)一景則不動聲色地捕捉了庶民的質樸樣貌。顏臉密集的構圖孕育一種凝重的張力與壓抑,前景的兩位老人中有一個反向熟睡的孩童,之後有一個托臉的手示,使影像構成變得較豐富,而情感的凝聚也深刻許多。
「市集」(一九六九年)中顯示了陳彥堂大方穩重的取景能力。就像電影中的LongTake一樣,鏡頭固定在那裡,讓生活演員在景框中自由進出、集結、散佈,讓他們演出自己的角色。「市集」中有兩個人在左右兩方突然發現了相機,使得畫面多了一層疏離的情結與解釋。這兩個角色似乎與背後的群眾分離成兩組不相關的世界,他們好像站在一張「人群大海報」前,企圖與拿相機的人(甚或注視中的讀者)做面對的質疑或溝通,而本來想扮演客觀角色的相機卻因為這兩人主觀反射的眼神而弄得觀點混淆了。
其實我們也可以說,因為它兼具了主客正反的雙層照會,使得題意更為自由。而撇開這些意識上的牛角尖,純就照片上的取角、構圖、情境與表現力度來說,它都是一張不可多得的佳作。

石級/淡水/1971。(陳彥堂)
現實的幻境
在「海水浴場」(一九七○年)這張照片裡,我們看到一艘觸礁損毀的大船沈埋在沙灘中,兩個小女孩在前景急跑著,而面對著傾斜的破船,有泳者仰天而睡,構成一幅頗為荒誕、諷刺的景觀。那橫斷水平線的桅竿與沙板道上奔跑的足跡,在陰灰的天色下,簡潔有力地表達了一種災難的不安,而靜臥其間的人體,似乎遺世獨立般地,享受自己片刻的鬆弛安祥。這超現實的氛圍,很容易讓人引發出文明荒廢的世紀末聯想。
「古井」(一九六八年)作品中,他以一口造型奇異的老井做為前主體,遠方有兩隻體態相似的野犬眺望偵伺著。井沿邊的裂縫與地面的龜痕,擬造了一種詭魅的氣氛,久久瞪之,雙犬所偵伺的焦點,似乎更指向漆黑的井洞,好像在那不明就理的黑暗中,隨時可能出現另一種精靈幻象。
能引發這種非現實聯想的作品,似乎是它異於一般寫實照片的高明之處,除了表白現實,它還說了其他的話,恍恍惚惚的。問題是,你聽到了嗎?
近年來的陳彥堂,因為一個人全神貫注在「藝術人像」的攝影經營上,很少有時間像以前一樣四出獵影了。日前他整理昔日收集的攝影書刊和舊片子,發現一半以上的資料全被白蟻腐蝕了,個性一向嚴謹、內向的他,顯得更加忐忑難安。
從他過去的攝影資歷來看,在畫意、寫實、造型各方向的諸種嘗試與努力,在國內外影展中獲得不少獎勵。然而回顧過去,在創作的路途上,他發現自己博而不精,並沒有在一個特定的題材或方向上累積特殊的深厚成績。他覺察了這一點,今後準備利用每日清晨的一段餘暇,做一些有計畫性的專題攝影,以持續過往的創作熱誠。也許,每個人自有他境遇的思慮,現實與理想的抉擇和苦衷。如果二者不能得兼,那麼每個「盡其在我」的人,也都值得我們尊敬的罷。

貓/關西/1970。(陳彥堂)

市集/萬華/1969 At Fair,1969。(陳彥堂)

煙塵/台北行宮/1968 Smoke,1968。(陳彥堂)

明天開獎/台北孔廟前/1970 Lottery Drawing Tomorrow, 1970.。

看戲/台北保安宮/1970 Watching the Show, 1970。(陳彥堂)

古井/新竹/1968。(陳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