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瑞士漢學家勝雅律(Prof.Harrovon Senger)以中國卅六計為架構,加入古今中外計謀故事,寫成「智謀」(Strategeme)一書。該書以德文發行瑞、德、奧三國,一度躍升暢銷書排行榜,並已三次再版;英文版則由美國Dutton公司買下翻譯權;此外,荷、法、義文翻譯已進行,日文版也正在商洽中。出版社為了乘勝追擊,已經排定九○年中出版續集。
勝教授指出,長久以來,歐洲傳播界慣戴有色眼鏡看中國,不免對中國人產生了傅滿州之類「詭計多端」的刻板印象;而在「智謀」一書中,他反過來以中國的尺,審視西方世界,發現連聖經故事也充滿著計謀。他希望透過這個嘗試,打開西方讀者「歐洲自我中心」的盲點,並藉中國人的思考觀點,來看看全人類共通的本事——計謀。
國內讀者對「勝雅律」這個名字或許並不熟悉,不過,如果讀過旅歐作家龍應台的「人在歐洲」,當對她筆下的一位「瑞士人」留下印象。因為那位似乎日理萬機,卻又慢條斯理的教授,每次約會總要訂在半年之後;好不容易到了見面的日子,如約前往,兩人卻併坐鄰桌「各人喝著各人的咖啡」久不相認。這個故事的教訓據說是:要以絕對的耐心對待瑞士人。
龍應台筆下的這個瑞士人,正是暢銷書「智謀」的作者——漢學家勝雅律。
懷著這樣的印象撥電話給勝教授,沒想到他當下爽快地答應在蘇黎世大學見面。為了不讓相見不相認的故事重演,趕忙追問大教授的特徵,電話媔ヮ茈L字正腔圓、抑揚有致的中文:「我,非常非常地高!」
果不其然,魁梧的體格加上將近兩米的身長,勝教授準時矗立在蘇大中心建築的階梯上,想要錯過都不可能。

勝雅律言行舉止斯文優雅,待人真誠隨和,一點都不像是「智謀」專家。(鄭元慶)
「太空偵探」中國遊
勝雅律小時候最大的願望,是到銀河系旅行,做一個「太空偵探」。他形容自己經常一到晚上,就站在院子堙u十分緊張地看著天空」,希望有外星人乘著火箭而來,帶他去看一個與地球完全不同的地方。
可惜後來他長得太高又太大,既沒有被外星人帶走,又顯然放不進地球人造的太空船,只好放棄了這個宏願。
不過,在他所讀過有關太空的文章中,有一個偉大的理論,令他始終堅信當年的願望至少實現了一半。這個理論是這樣的:由於中國人和西方人完全不一樣,所以他們一定是從另一個星球遷移來的。作者還言之鑿鑿地指出,中國人的本土是火星,歷史比地球長;很久以前,空氣消失了,於是火星的公民只好跳到地球來。
根據這個理論,勝雅律雖然沒有如願遊走外星,但他曾經分別在台灣和中國大陸各留學兩年,交了不少中國朋友、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到底也算是完成了他的「第三類接觸」。

中國「卅六計」中的「走為上策」(左)和「反間計」(右)兩計。(漢欣 文化公司提供)(漢欣 文化公司提供)
溫暖的炎黃子孫大家庭
勝雅律原是蘇黎世大學的法學生,學法律難免枯燥,他於是決定選擇一樣「與歐洲文化完全不同」的學門嘗個新,於是選上了中文。沒想到中文愈學愈有趣,使得他大學畢業、在法院工作兩年後,即申請了一個獎學金到台灣大學法律系留學,也同時琢磨他的中文。
七○年代初期的校園生活,教初來乍到的勝雅律事事新鮮。郊遊、土風舞、宿舍號碼鎖,加上燒餅油條、酸梅湯、冬瓜茶……,就連當時校園牆上的「合力消除髒亂、保持環境清潔」、公車上「山從平地起、富從儲蓄來」之類的標語,他也讀得興味盎然,還認為比瑞士街上的「無聊廣告」有意思。當年學校裡的「老外」不多,同學都極友善,「我便被一個溫暖可愛的炎黃子孫大家庭擁抱著,感到很溫暖」,他說。
至於台大法律研究所的課,則是對他聽力的一大試煉。他還記得起初他「幾乎一點兒也聽不懂」,到了第二學期,他可以聽懂馬漢寶先生的課,原因是馬教授上課時會先讀一篇英文的法學思想文章,再就此發揮;而「最聽不懂」的課,要屬薩孟武的「中國法制史」,勝雅律形容薩教授講課時,「北」這個字,發的是「剝」的音,聽得他一片茫然。

智謀」一書的內容以中國「孫子兵法」、「卅六計」、外國的聖經、各種童話故事為藍本。(鄭元慶)
閃爍智慧與經驗的小鏡子
幸運的是,課餘時間,勝雅律住在徐州路的台大第四宿舍,同寢室的三位室友都是法學生,愛講話,又能講話,個個出口成章、辯才無礙,勝雅律在身邊隨時帶著小本子,記下「萍水相逢」、「旗鼓相當」、「醉翁之意不在酒」、「得饒人處且饒人」之類的成語、俗話。
他認為這些成語像是「一面面的小鏡子」,其中反映的智慧和境界,與西方語言所隱藏的思維方式不大一樣,他說:「這一面面的小鏡子常常讓我看到這個大千世界的一些新層面、新景象與新色彩,讓我從另一個角度來體認這個世界的多面性。學會了中國語言的最大收穫,是在我心中產生了比原來更豐富、更多元、更充實的『州際意識』,可以更深入地去比對與理解本身原來的文化層面。」

西方人奉為寶典的聖經中,大衛王曾施展「借刀殺人」之計,以奪別人之妻。德國小孩最熟悉的童話故事「勇敢的裁縫師」,典型的「借刀殺人」之計。(洪義男繪)(鄭元慶)
土法煉鋼,追根究底
除了台大法律系的課程,勝雅律也同時在師大國語中心學中文。他表示當年自己用的方法是「土法煉鋼」——他不用一般專為老外設計的教材,而是拿著國民小學課本,從第一冊開始一課一課地背誦。此外,中文老師嚴格要求他寫周記,到後來更是天天記日記,打下了他中文的說、寫能力。
兩年之間,勝雅律循規蹈矩地像個私塾蒙童般熟背課文,一直從國小第一冊背到了高中第三冊。他也不時發揮瑞士人一板一眼的求真精神,根據他在瑞士鄉間成長的經驗,寫文章分析課文,中學課文「貓捕雀」中,雛鳥為保護母鳥,「每進益怒」是不可能發生。
也是這股追根究底的脾氣,他開始了卅六計的研究。
「我在國語中心的老師叫古桂英,她很能幹,什麼都懂」,勝雅律回憶說,只有一次,她提起卅六計的最後一計「走為上策」,勝雅律於是追問卅六計是那些?老師一時答不上,「我把她問倒了,我很驚訝,如果連老師都不知道,一定是很有學問的東西」,他說。

勝雅律任教於德國和瑞士,十分忙碌,和他約會時間常是「半年後的幾點幾分」—恨不得再加上幾秒。(鄭元慶)
現代卅六計
於是他逢人就問:「什麼是卅六計?」而大部分的人可以說上五、六個計謀,卻多半答不全。民國六十二年,勝雅律在國際學舍的「書展」買了第一本「卅六計研究」,成了他此後的案頭書。直到離開台灣,轉往日本東京大學研究,還不忘蒐集有關資料。
而真正帶他進入堂奧的,卻是後來在北大停留時,遇見的一位奧地利作家。此君在三○年代逃亡到北平,一待數十年,可以算是個老北平了,他第一次見到勝雅律,聽說是個漢學生,就出題要考考他的程度。意外的是,他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正是卅六計。
儘管勝雅律對答如流,得到的評語卻是:「小老弟,你知道的只是皮毛,還不夠資格稱得上懂得卅六計。」後來這位奧地利作家借給他一本林彪時代出版的所謂「內部參考資料」——漢英政治、軍事、文化辭典,其中不但有英譯卅六計,還足足列出了四十多個計謀,且逐條分析。
巧獲「天書」之外,他還叫勝雅律好好讀「人民日報」,才能真正看到活生生的「計謀學」。

兵書是中國的遺寶,若能加以熟讀,當產生「變局」時,即可分析研判事情的因由和可能之結果。(鄭元慶)
「人民日報」好像判決書
「有些外國學生不愛讀人民日報,因為它太枯燥,可是我很快就讀得興味十足,一直到現在都喜歡讀」,勝雅律解釋說,他的本科是法律,又曾經在法院工作兩年,剛巧人民日報的新聞寫作方式,多半先是描述事件狀況,然後引用「毛主席」的話,用特別大的字印出來,再據此作出結論,「跟我最熟悉的法院判決書一模一樣:案件概述、引用法律條文、判決,抓住了這個結構,我讀起來一點也不吃力!」他說。
一九七六年,中國大陸正是文革末期,一片打倒四人幫的呼聲,隨同目不暇給的政治鬥爭,互揭陰謀詭計,勝雅律算是真正見識到了卅六計的現代面貌。「我當時想,因為中國大陸不實行法治,而是人治;人和人競爭不依法律制度進行,自然會大量產生種種的陰謀、陽謀,以利鬥爭」,他還在當時的西德法蘭克福報發表一整版的「批判四人幫所用的卅六計」,同年也以德文譯出了全本卅六計。
在他看來,文革期間被使用最廣的計謀,像四人幫編黑材料汙蔑老幹部,用的是「無中生有」;毛澤東藉文革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無疑是「借刀殺人」;而批孔的種種材料,分明批的是「周恩來」,則是「指桑罵槐」之計。
「魔鬼的工具」闖禁區
目睹四人幫鬧劇,加上勤讀人民日報的結果,勝雅律整裝返國的時候,行囊堸ㄓF「傳統」卅六計、軍事辭典的四十多計,他自己由時事整理採納的計謀,已經超過百條,可謂成果豐碩。
「其實我一回國就計畫要寫一本有關卅六計的書,不過在當時的構想中,這是一本純中國的東西,是在中國政治氣候下產生的特殊文化;直到後來我在自己的國家也上了一課人際計謀學,才逐漸改變了寫作方向,成為現在這個『古今中外卅六計』的面貌」,他說。
經過六年的東方遊學,勝雅律回到瑞士算是第一次真正「踏入社會」,積極爭取學術歷程中的某些職位,也才開始了解世故人情中的種種限制。他表示,表面上,西方講究法律、制度、程序,鼓勵誠實。尤其在基督教的強力影響下,權術計謀被認為是「魔鬼的工具」,是不可涉及的「禁區」,因此計謀學在西方文化中一直被壓抑下來。
「在西方,我找不到經過歸類,又可以相應於中國卅六計的書」,勝教授說:「但是以我個人的體會,在實際生活裡,這些計謀其實一直厲厲害害地被使用著、實現著,只是在理論上沒有好好發揮過;反之,在中國因為沒有宗教干涉,而有充分的自由把它們編成完整的卅六計。」
借刀殺人,有「謀」無勇
他隨即舉了一個德國小孩最熟悉的童話故事「勇敢的裁縫師」為例,說明計謀在西方被壓抑的事實。小裁縫有一天殺死了七隻蒼蠅,得意之餘,在褲子上寫了「一刀殺七」四個大字,然後躺在城門外曬太陽。鄰國武士看到,以為遇上了勇夫,於是推介給國王作為護身將軍,可是此舉遭到大臣們妒忌,弄得國王既不願得罪眾卿,又怕裁縫師真有「一刀殺七」的能耐,於是想出一計,派他到森林中殺兩個巨人,如果凱旋歸來,就把公主嫁給他。全無本事的小裁縫戰戰兢兢來到森林,恰巧兩巨人正在樹下睡覺,他心生一計,爬上樹梢,用石頭擊中其中一個巨人,巨人醒來,眼看四下無人,就咬定是另一巨人的惡作劇,兩個巨人於是打了起來,雙雙致命。
這個故事或可歸類為「借刀殺人」之列。而主人翁分明以智謀取勝,故事中卻硬給他冠上「勇敢」之名,的確牽強。
勝雅律又上溯至影響西方人最大的聖經故事,發現其中也充滿了計謀權術。
約書亞「聲東擊西」、猶大「吻裡藏刀」
舊約撒母耳記中,大衛王看見出浴的拔示芭,驚其美色,於是派她的丈夫赫人烏利亞到最猛烈的前線打仗,卻撤走其他部屬。最後烏利亞自然戰亡,拔示芭成為王的妻子。大衛王使的也是「借刀殺人」之計——借敵軍亞捫人的刀,殺赫人烏利亞以奪妻。
此外,眾所熟知的猶大親吻耶穌之計,是「笑裡藏刀」的西方版;耶利哥城陷落時,約書亞在七天當中派七個吹號的祭司繞城而行,使得城裡的人聽不到正在挖牆角的軍人,只注意號角表演,堪稱「聲東擊西」的高手。勝雅律表示,這類的例子很多,卻是神學家避而不談的領域。
「運用計謀其實是全人類普遍的經驗」,勝雅律強調。為了說明全世界所有的民族或多或少都運用過這些計謀,他在「智謀」一書中,所引用的計謀故事,除了聖經、中國典故,還包括格林童話、非洲傳說、古希臘神話、日耳曼神話,甚至時下流行的管理策略,像McCormack的「哈佛學不到的經營策略」也在引申之列。
這個集古今中外計謀於一書的「策略」,顯然已經立功奏捷,德文銷售不惡,連尚未動筆的「續集」,也已被出版社預約限期交稿了。
開拓軍事漢學研究
勝雅律也希望藉著這本書的暢銷,能稍稍改變一般人對漢學的看法。他指出,長久以來,漢學在西方似乎一直是少數人因為特殊興趣、背景而獻身的稀有學門,「事實上,研究漢學的目的並不只是為了解中國人、中國文化;而是藉著另一種不同文化的互動,來比對、反思、理解自己的文化,而能更『立體』地觀察世界、觀照人生」,他強調。
另外,就漢學界本身來說,他也期望透過卅六計的研究,探索「軍事漢學」的領域。「中國歷來至少有三萬三千五百零三本兵書問世,其中迄今尚存的也有二萬種,除了世界最古老的兵書——孫子兵法,被譯作西文外,一般人根本不知道這些文明遺產」,勝教授指出,西方漢學家只顧浸淫在孔夫子和易經的象牙塔中,不識千變萬化的傳統計謀學,難免在面對活生生的中國事務時,屢屢為其層出不窮的「意外變局」而瞠目結舌。
鄧小平殺千儆億、中國通跌破眼鏡
「智謀」出書,登上暢銷排行榜之際,正逢去年六四天安門慘劇。身為德國佛萊堡大學漢學教授的勝雅律一時成為媒體寵兒,頻頻曝光分析中共時局。他認為西方觀察家之所以為此事感到「震驚」,乃是因為近十年來西方傳播界一面倒地為鄧小平塑造了「開明改革」的形象。
在他看來,傳播界報導中國事務的運作方式,仍然停留在十七世紀「耶穌會漢學」的層次——凡是中國大陸一有符合西方想法的東西出現,即斷章取義地大事渲染;反之,則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而某些中國通對鄧小平一廂情願的看法,也重演了六○年代對毛澤東和文革所表現的一派天真。
他指出,十年來,不少中文大字不識、凡事只看表面文章的所謂「中國通」,一個個被「西方財團可以在大陸投資牟利」、「教士可以散發聖經」、「農民可以擁地致富」……的表象蒙惑,以之為鄧小平開明改革的明證。事實上,鄧小平的一言一行,始終不出毛澤東時代的基本架構和思想模式。一九七八年鎮壓「北京之春」的鄧小平,一九八六年對付示威學生的鄧小平,和六四血洗天安門、殺雞給猴看的鄧小平,從沒有改變過,勝雅律把這個伎倆,叫做「殺千儆億」。
熟讀中國計謀學、透過法家權術觀照,是勝雅律試圖洞察中共作為的門道;他強調,若西方媒體始終自陷於「歐洲自我中心」的死角,戴著有色眼鏡去觀察中國事務,就永遠年有「跌破眼鏡」之虞。這也是勝雅律十五年來研讀卅六計所得到的錦囊妙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