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為「國軍文藝競賽獎」連續三年的最佳生角獎得主,吳興國卻在最近除去軍職,拍起廣告與電影。
「他早該離開劇隊。他的創作天空還能再開闊,留在劇隊中是很可惜的!」吳興國的太太林秀偉這麼說。
當代傳奇劇場七月新戲「樓蘭女」海報已在各文藝中心張貼。在排練場內,吳興國、魏海敏兩位出身平劇的男女主角正在排練。導演林秀偉場邊解說著大綱,吳興國即興地表演。這齣改編自希臘悲劇「米底亞」的新戲,將離傳統平劇的唱唸作打更遠。「我們已經等著被丟蕃茄了!」魏海敏笑著說。

跨行電影圈的吳興國,新劇「樓蘭女」的服裝造型也由電影圈人才支援。(黃鎮洋攝)(黃鎮洋攝)
只踩一條船,難哪!
排練不很順暢,三人坐在地上討論。助理人員敲門進來說:「吳哥,你到香港的機位已經確定,明天晚上七點起飛,電影公司會派人來接你。」這齣由徐克導演的電影「青蛇」,只等吳興國一到就開鏡。
平劇演員往影視發展的一向不乏其人,如嘉凌、秦祥林、張復健、李陸齡等都是。吳興國覺得在台灣這個多元環境,加上平劇生態的不健全,要演員一輩子只踏一條船是不可能的。他的過程就是學戲、念書、跳現代舞三條船一起踩。
去年底更因接拍「誘僧」一片未獲所屬的陸光劇隊答應,他於是提出辭呈,揮別棲身十五年的劇隊。「這個社會,機會、誘惑很多,可你想想,四十歲的節骨眼上還轉行的人,很少吧!」吳興國明亮的笑聲中,卻微微透出離開劇隊的不捨和無奈。看著自己滿屋子的平劇資料、錄影帶,他強調,自己還是一個平劇演員,未來他準備得更好了,還是會找三五同行粉墨登場,好好再唱他三五天傳統戲。

在劇校的日子雖苦,然而英氣逼人的吳興國已嶄露頭角。(吳興國提供)(吳興國提供)
饅頭好小
民國卅八年,吳興國的母親隻身來到台灣,和在軍中任職的父親結婚。四十二年,他們生下第二個孩子,父親感嘆國家正是多事之秋,於是就叫新生兒吳國秋。三年後,父親殉職,吳國秋被送入國軍先烈子弟教養院。華興小學畢業,考上了個三流學校,「生活苦,我又不愛念書,人家說學平劇的孩子不會變壞」,吳國秋就這麼進入復興劇校。按照「復興中華文化」的排行,第二屆的他,改名叫吳興國。
當時劇校還是私立,學生又收得太多,「師兄們常說學校快倒了,大家心裡都不太安定」,吳興國回憶。那時,每天清晨四點,一群剃了光頭的小蘿蔔頭就被師兄們用棍子叫醒,在不見光的天色中上山喊嗓。一邊喊,山下屠宰場的豬也跟著咿喔地叫。
學校維持得辛苦,伙食也就差,吳興國經常沒吃飽,就偷藏兩個小饅頭,晚上在被窩裡硬啃,「你想,那饅頭連小孩都覺得小,可見有多小!」他形容。低調的生活,加上北投濕氣重,「那時,我是完全體會了什麼叫自生自滅。」

從最保守的平劇到最前衛的現代舞,不僅擴展了吳國的舞的舞台空間,也使他因而結識了妻子林秀偉,一同比肩創作。(本刊資料)
唉!氣數已盡
之後學校由國家接收,生活上改善許多,然而老師們卻沒跟上時代。有的畫大餅地對他們說「別擔心,大陸十億同胞,不怕沒人看戲。」更多的老師是不住地嘆息:「唉!平劇氣數已盡!」還沒畢業,很多人已打算改行了。
在學校就已嶄露頭角的吳興國,也常有老師對他嘆道:「要在大陸上,一定有好老師願意教你。」吳興國就這樣半夜起來練私功,「那時真是瞎練,只懂得用蠻力,總以為把大槍耍得風雨不透就很厲害,不知使力是有規矩的,反而練出一身邪魔歪道!」學武生的吳興國比了個架式示範,英氣逼人。他卻也惋惜,這樣一門完整精深的藝術,沒有累積一生智慧的前輩傳給你,瞎練一輩子也無法超越前人。
雖然沒有名師指點,但是學校老師都對他相當疼愛,劇校畢業時還特准他進入文化大學升學。又因文大老師的引薦,他進入「雲門舞集」,一腳由古代踏入現代,並得了一雙創作的翅膀。

當代傳奇的第一曲戲「慾望城國」,打破平劇窠臼,另創一種新的中國戲劇。(本刊資料)
自古代出走
加入雲門,第一次上課,大家換起貼身的韻律服。半天了,獨不見吳興國,催促中,才見打扮從未如此前衛的他臉紅到脖子靦腆地走出來……。「在雲門,是我最榮耀的一面,也是觀念開放的開始」,吳興國表示。
每個星期,他們討論著創作主題,上文學、音樂課、練毛筆字體會「靜」;討論什麼是自己的文化,下鄉去看民俗活動……。「在劇校八年,連踏出校門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也沒有這些觀念性的課,感覺像是第一次學會游泳,剛開始有些陌生、害怕,再來是完全自由的感覺。」
除了創作的啟發,雲門人對理想的堅持,在台灣退出聯合國時,硬挺在外國人面前跳自己舞的熱血沸騰,和劇校的低靡無力也大不相同。
這時吳興國也在雲門中,認識了妻子林秀偉,兩人常在清晨慢跑到六張犁公墓上,在一些名人的墳前壓腿、練舞,那是吳興國最輕鬆快樂的日子。
一頭磕下去,回不來了
當兵退伍後,文大的老師提供他一個到美國繼續進修的機會,他心中卻想留在雲門。然而卻在平劇名鬚生周正榮一句「去問問吳興國,願不願意跟我磕頭?」廿六歲的吳興國又一頭栽回平劇的方寸舞台。
拜師大典上,祖師爺神像唐明皇端坐上頭,平劇前輩站在四周,吳興國一個人跪在中間。唯一受邀的外人林懷民原本並不以為拜師和跳舞有何衝突,然而看到這種嚴肅的氣氛,看到吳興國一頭磕下,就說:「這人回不來了。」
專心一意回到平劇圈,吳興國每挑大樑,而且連獲三年國軍文藝競賽獎最佳生角獎。只是軍制劇隊,主事者是二年一調的軍人,又有一些上軍訓課、一天打卡四次的軍事化規定。而排戲時,大家態度閒散,有人穿著軍人大皮鞋就來了,連軟鞋都懶得換。一到快公演,他就拉肚子、感冒,看醫生卻又說沒事。「他原本就是一個自苦型的人,他想學、想做卻突破不了現狀。有一回他呆坐了一天,很認真地對我說,他想去開計程車」,妻子林秀偉一旁看了心疼。
屈原怎麼死的
面對一般人對平劇獨佔優勢被保護,吳興國有些氣結地說:「是!平劇的確太被保護,但是怎麼保護法?」他不平地以為,將他們附屬在軍隊中勞軍不叫保護,而是慢性自殺;到今天平劇沒落了,又以「時代不同了」而任意裁撤。他生氣地問:「搞清楚啊,它不是一件東西!是祖宗傳下來的文化哪!」激動的劍眉微揚,可以想見何以他在劇隊中有「小鋼砲」之稱。
這些年來,吳興國在舞台上老扮悲劇人物,像是孫臏、王佐、袁崇煥,甚至後來的馬克白、哈姆雷特。尤其是屈原,吳興國相當喜歡這個歷史人物,「他不是一被放遂,就氣得立刻自殺,而是在七、八年的自苦無力下,才投江的。」從幼年劇校的低沈生活,到劇隊的伸展不開,「要沒這些苦和悶,也不會對這些角色揣摩得那麼深了。」
當代平劇傳奇
從劇校到雲門,再回傳統劇隊,吳興國的轉折不小;到自組「當代傳奇」劇場,則又是另一個平劇的傳奇。清大中文系系主任王安祈以為,大陸京劇的確令人目眩神迷,然而台灣的平劇卻已從老古董的形象,轉化為新生代和所有藝文工作者都關心的藝術。除了「雅音小集」嘗試新風貌的探索,「當代傳奇」則是新劇種的創造了。
看過中央京劇院的演出,吳興國回家又好好練了幾天功。對於大陸改編劇本的成績,像之前普為台灣劇隊和觀眾叫好叫座的「曹操與楊修」、「徐九經升官記」,都是大陸四十年來發展出來的,「那是他們的本土文化」。
然而吳興國以為,那仍舊是揹著傳統包袱地變,今天兩岸所共同面對的都是年輕觀眾大量流失,主要就是和時代不能結合。所以他大膽地以較貼近生活、話劇性,加上現代劇場的舞台、燈光,重新呈現一種現代中國戲劇。「我不以為自己是在革平劇的命,相反的,我就是知道它的好,才以它為養份來創作。」
相對於中京院演出時台下清一色是白髮蒼蒼的老戲迷,當代傳奇在吸引年輕觀眾上,的確是相當成功的。林秀偉表示,在「王子復仇記」謝幕後,一群女學生跑入後台,一看到吳興國就尖叫而哭了起來,林秀偉很知趣的就退到一邊去了。
而自從吳興國跨行拍電影「誘僧」之後,今年「當代傳奇」新戲「樓蘭女」的工作人員中,就出現不少電影界人士,像曾獲金馬獎最佳造型獎提名的葉錦添,就為「樓」劇做服裝設計。「這是一個活潑的年代,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做的」,吳興國的想法和自信神采,已和一般平劇演員不一樣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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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行電影圈的吳興國,新劇「樓蘭女」的服裝造型也由電影圈人才支援。(黃鎮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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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劇校的日子雖苦,然而英氣逼人的吳興國已嶄露頭角。(吳興國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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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最保守的平劇到最前衛的現代舞,不僅擴展了吳國的舞的舞台空間,也使他因而結識了妻子林秀偉,一同比肩創作。(本刊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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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傳奇的第一曲戲「慾望城國」,打破平劇窠臼,另創一種新的中國戲劇。(本刊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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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和現代可有界限?吳興國由平劇圈跨出,為流行服裝拍廣告,對他而言,現在已是「無處不天空」。(吳興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