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寒暑假,台東總會刮起一陣「考古風」。算一算,到今年剛好滿廿年。
彷彿為了慶祝廿周年,元月底台灣大學兩支考古隊都在台東挖到了「寶」,有「先陶時期」的海蝕洞人、石器、穀倉……,以及傳播媒體繪影繪聲的「公主石棺」。
今年寒假,台灣大學二支考古隊在台東過得很是精采。
他們的一舉一動,幾乎天天上報。地方記者每日到考古遺址報到,深怕被他人搶了獨家新聞。消息不僅出現在地方版,還躍上全省版的醒目位置。
一輛輛遊覽車載著參加自強活動的莘莘學子前來參觀,接受「社會教育」;地方父老攜著水果、飲料時來探問;……比往年都熱烈。
每年寒暑假,台東總會刮起一陣「考古風」,算一算也有廿年歷史了。
民國五十七年,台大考古系的宋文薰教授帶領學生在長濱鄉的風景區八仙洞附近,發現了舊石器時代的「長濱文化」,這是目前台灣出土的最古人類遺蹟,可上溯至一萬五千年前,台東在考古界一夕成名。
其實台灣島許多地方都發現了先人活動的遺址,例如距今約七千年、在西部出現的「大坌坑文化」;三、四千年前出現在北部的「芝山岩文化」、「圓山文化」、「植物園文化」,中部的「牛罵頭文化」、「營埔文化」,及東部的「麒麟文化」、「卑南文化」等。
在這些遺址中,東部由於開發較晚、破壞較少,遺址保存得較完整,因此一直最引人注意。「台東遺址多、考古資料豐,是我們進行考古研究的『第一志願』」,一位台大人類學系的研究生比喻,考古隊來到台東,就像「朝聖」一樣。
台灣大學考古隊今年初的台東之行,成果豐碩。首先造成轟動的,是「海蝕洞人」的發現。
一月廿二日,由台大人類學系主任黃士強帶領的考古隊來到台東東河鄉東河橋附近的「東河北遺址」探勘海蝕洞。這裡的石灰岩海蝕洞,規模較大的約有八個。「也可以叫它『新八仙洞』」,台大師生戲稱。
挖洞並非為了尋仙,而是想瞭解史前人類是否居住在此地?另方面也想知道其活動情形。
廿九日,考古隊在一處長約六公尺的海蝕洞開始挖掘;接下來的日子,新石器時代的陶石器出土了,並出現了風化的海貝。

卑南遺址的石棺都朝同一方向埋葬——對著秀麗的都蘭山。(張良綱)
千呼萬喚始出來
卅一日上午,挖至九十公分深時,已看不見新石器時代的東西,出土的是「先陶時期」的石器,和貝類、獸骨、魚骨、骨針等。
什麼是「先陶時期」呢?黃士強教授解釋,「這是指陶器發明之前的時期,包括舊石器時代及中石器時代。在台灣地區約出現在六、七千年前,這時期人類的生活型態以漁、獵、採集為主,還沒有農業、陶器和磨製石器出現。」
但是,憑什麼說海蝕洞的石器屬於「先陶時期文化」呢?
證據似乎很明顯。首先,「它出現在新石器文化層之下;器物的年代越早,越在下層」,黃教授說。其次,出土石器很原始、粗糙,皆為打製的,並沒發現磨製技術;此外,也無陶器出現。

這就是此回出土的「倉庫」,底部發現留有獸骨的破陶罐。(張良綱)
老祖宗出土?
挖到此時,人心振奮,大夥兒躍躍欲試,相信下層又可能挖出「寶」來。卅一日下午,這支雄心勃勃的考古隊在地下一公尺半至二公尺處,挖到了先陶文化期第一具人類遺骨。當這個「海蝕洞人」出土時,在場人士無不熱烈歡呼。對考古家而言,人骨可說出「千言萬語」,是很重要的資料來源。
在台大人類學系辦公室裡,這個「一炮而紅」的頭骨,被小心翼翼地端放在茶几上一個臉盆裡。黃教授拿著小刷子輕輕地清掉附在上面的沙土,他蹙著眉、若有所思,看來有點苦惱。「這頭骨已遭受過擠壓,如果把沙清乾淨,恐怕就會『塌』下來了!」他表示,由於「海蝕洞人」的頭骨較小、頭蓋骨縫稀鬆清楚(人年齡越大,骨縫癒合愈密而模糊),加上各部位骨骼都較小且平滑,因此「它」可能是個年輕的「她」。
這個「海蝕洞人」是採「蹲踞葬」,也就是以蹲姿下葬,頭骨先出土,接著依序是上臂骨、前臂骨……等。其中雖有少部分骨骼腐化,但堪稱完整。
耐人尋味的蹲踞葬
黃士強和素有台灣史前文化研究權威之譽的台大人類學系教授宋文薰,都對「蹲踞葬」十分感興趣。
「因為這種葬法,與華南地區史前文化遺址所發現的相同;而這些地區的先陶石器和台東發現的,無論在形制或製造技術上都很類似」,黃教授很興奮地指出,考古界對台灣史前文化源自大陸的假設,因「海蝕洞人」的出土,又得到進一步的印證。
尋根,一直是考古學者的主要職志,儘管過去有不少說法支持台灣現在的土著民族來自南洋,但也有許多人認為台灣與大陸史前文化有密切的關係。
黃士強教授引用地質學上的證據——台灣海峽是距今約一萬二千年前才形成——指出,在此之前台灣和大陸本是同一塊陸地,「走路就可以走過來的」,他說。
而多年來在台灣許多遺址所發現的先陶時期打製石器,和大陸同時期的先陶文化石器幾乎沒有分別,亦可證明台灣與大陸的史前文化關係密切。
「海蝕洞人」造成考古界的轟動,另一支卑南考古隊也不遑多讓。他們發現了許多復葬石棺和以前沒出土過的「倉庫」。由此可進一步瞭解當時社會的風俗及建築型態。
考古明星
說卑南遺址是台灣考古界最熱門的「明星」,當不為過。
細數台灣的考古史,自日本人開始至今,有九十多年。有史以來,從來沒發現比卑南遺址更「豐富」的地方。
它規模之大,出土物品之多,不但在台灣考古史上絕無僅有,就是在世界史前考古工作上,也佔著相當重要的地位。
在卑南遺址現場,六十三歲的宋文薰教授忙得一身是汗。明明是冬天,卑南卻熱得像炎夏。
他頭戴褐色帽,脖子掛著Nikon的照相機。但帽子似乎沒發揮太大作用,這可由宋教授曬得脫皮的鼻子得到證明。
在坑洞裡指揮大局的台大教授連照美,頭上也頂著帽子,身上則穿風衣,她無奈地說:「卑南的天氣難捉摸,一下颳風、一下出大太陽,每天出門前大家都為穿衣發愁」,經過長期經驗的累積,結論是——什麼都穿。內穿擋日的長袖櫬衫,中加背心,外加夾克或風衣,穿褪自如。
沒命地挖寶?
天氣只能算小問題,真正辛苦的還是挖掘工作,考古隊每天早晨七點五十分「上班」,下午五點天黑時下班,中間只休息一小時。由於此地「前不著村、後不巴店」,連上個洗手間,都要花上廿分鐘來回,才能走到最近的車站。
白天一邊挖,一邊記錄,晚上則從事清理工作。考古隊的師生不曾閒下來。當然,如果還要應付緊迫盯人的新聞記者,那就更累了。為了維護學生休息的「權益」,連照美教授不得不扮「黑臉」送客。
說到考古隊夜間工作和休息的大本營,也有一本經可念:由於考古隊挖的多半是墓葬品、人骨,一般人很忌諱,不太願意提供住處。住旅館又太貴,整理資料也不方便。經過百般尋覓,才得到龍鳳寺好意「收容」。
台東縣政府禮俗文物課課長吳敦善算是從中穿針引線的大功臣。「考古實在不容易啊!」他嘆道。
的確,要讓有「啞吧史料」之稱的史前遺物「說話」,並不容易。
小心造成新遺址
在挖掘的過程中,經常是疑雲重重。
「這是骨頭還是石頭?」許多諸如此類的問題。
「這石頭是不是石刀?」有位參觀者問道。「如果是刀,會有人加工的痕跡」,一位工讀生很「專業」地回答。
「廢土不要亂丟哇,否則會造成另一個新『遺址』」,連照美教授殷殷地提醒學生。
宋文薰指出,卑南遺址挖出的物品和遺留可分為三大類:文化層出土,指與日常生活有關的工具、器具;其次為石棺、陪葬品等墓葬資料及人骨;還有建築的遺留及建材。
這次挖掘出土的也不外這些範圍。
在卑南遺址,人類居住的地方之下,通常就有墓葬。
「死人與生者共處一地,多麼可怕呀!」不少人豎起汗毛。連照美教授認為這是卑南文化人普遍的社會心理,由於他們很在乎祖先的庇蔭,因此把死者埋在住家之下。
不同以往的是,這回考古隊挖到了陪葬品十分豐富的石棺,包括玉玦(耳環)、玉錛(鑿子)、陶罐等,因此被傳播媒體說成挖到了「公主石棺」。
此外,也挖到不少個多具人體的「復葬」石棺。最高紀錄是一個棺可能埋過十五個人,這由陪葬的陶罐數可以推知。
石棺中有大學問
在這梯次的挖掘,還看到罕見的「俯身葬」,和大棺打破小棺的現象,有的甚至利用下面棺蓋做為新棺的底板,「這是世界少有的例子」,宋文薰說,漢人埋葬先人時若「撞」到別人的墓會連呼倒楣,而卑南族卻毫無禁忌,顯示了不同民族的風俗、觀念。
而此次所挖出的小石棺數目之多,也值得注意。證明當時小孩死亡率頗高。
台大考古隊還挖出了最「迷你」的石板棺——長卅三公分、寬十八公分,內有人骨,可能是目前為止台灣出土最「低齡」的史前人類遺骨。根據推測,應是初生嬰兒或流產兒。
「倉庫」也是一個新發現。一圈圈由石頭堆成、直徑約一點五公尺,深約一公尺的圓形建築,在挖掘的過程,曾被猜測是洗澡間或井,但隨著最有力證據的出土,謎底終於揭曉。
連照美教授分析,圓形建築的底部發現被土壓扁的大陶罐破片,裡面赫然出現豬、鹿的下顎骨,因此它極可能是前人儲存食物的「倉庫」。
至於這種形製的一個個倉庫,究竟是分屬於各戶人家,或是社區裡的共有財產,目前仍不十分確定。
宋文薰把考古比喻成「拼圖」,「必須把片斷的、零散的『啞吧史料』,記錄、整理、分析,找出它的意義。」而出土物愈多拼圖也就愈容易。
由於在卑南遺址找到了相當數量的木炭,在作過多次「碳十四」鑑定後,已經可判斷卑南文化時代距今約二千五百年到五千年;持續時間長、分佈廣,正是它的文化特色。
有人很好奇:「卑南文化人有沒有留下後代?」
宋文薰表示:「他們應該是台灣先住民的祖先!」但是,究竟和那一族有關,尚無定論。他由出土陶罐的形狀、構造,和墓葬人體伸直而不同於其他先住民屈姿埋葬等現象,推測卑南文化人是阿美族的先人。
連照美教授則依板岩的使用及各種埋葬風俗,找尋卑南文化人與排灣族的關係。
但可以確定的是,卑南文化人是四、五千年前台灣島上原住部落中的一支。
雖然這一個遺址提供了不少資料,但這只是整個答案中的一小部分,待解的謎仍然不少。
也是不歸路
如此多的謎,真叫人頭疼。宋文薰開朗地笑道:「古代人不是專門蓋房子給後世的考古家作研究的。」他說,考古就像切蛋糕,必須一層層地切、一片片地剝,在尋找答案的過程中,可以得到很多樂趣。
而在這片擁有豐富遺址的土地上,考古學家也樂於接受向人類歷史尋根的挑戰。看樣子,「寶」還有得挖,路還有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