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確定了要赴美一行開始,黎里就心情不定起來。日夜縈繞心頭的,並不是有關行裝、行程、旅費等與旅行有關的問題,而是:此去要不要見浩天一面?
大偉一家子赴美定居已有十幾年了,當年大偉還在讀大四,沒有跟著一起去。後來跟黎里要好了,黎里是個不肯出國的死硬派,大偉只有跟著留下來就業、成家。
多年來大偉父母回來過參加他們的婚禮、參加孫子的彌月宴,也回來旅遊、探親過好幾趟,他們一直勸黎里和大偉帶著孩子赴美。而大偉也去過一趟,回來後表示美式生活還不差。但黎里始終不為所動。
這次黎里有廿天的休假,大偉好說歹說要她赴美旅遊一番。黎里心中明白,大偉想藉此消除她對赴美生活的排斥感。
黎里並不想去,因為她知道這是說服她舉家遷移的第一步。而她無論如何是不肯離開台灣的,父母、親友都在這裡,她不願意被連根拔除。
當然這是有點兒自私,因為大偉的家人都不在國內了。但是其中也有不同之處,黎里以為,大偉是男性,又是家中老大,對父母的依賴心自然較小;而黎里是家中么女兒,從小被家人寵慣了,即使結了婚,也揀在娘家附近住,兒子也是娘家媽媽幫著帶大的。
一路飛來洛杉磯廿多個小時,黎里直在腹中做文章,一直在想:要不要給浩天打電話?電話如果撥通了,第一句話要說什麼?浩天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會不會拒絕見面呢?
廿幾個小時心思一直在這事上轉,以至於一刻也沒睡。下機時真個形容憔悴,把來接機的公公婆婆給嚇了一跳。
公婆住的離機場頗近,開車廿分鐘就到了。這是一個安靜的住宅區,全是整齊的平房,房前都是綠草地,看來靜謐舒暢。
公婆安排黎里住在小姑蓮娜隔壁的客房中,屋內一應俱全,安排得十分妥貼,黎里很感謝公婆的細心。
小姑蓮娜跟著公婆回台過幾趟,跟黎里處得挺好。看黎里一臉倦容,就拿來了鎮定劑,要黎里吞服了好好睡一覺。
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蓮娜說她進來過好幾回,黎里一點也不知道。
蓮娜知道這是黎里第一回來美,十分熱心地要帶她四處去逛。
黎里情緒仍然不穩,對旅遊沒有什麼興致,但不忍辜負公婆與小姑的一番好意,她打起精神隨蓮娜四處遊覽。
蓮娜是個好嚮導,陸續帶著黎里去玩了狄斯耐樂園、環球影城、聖地牙哥動物園、好萊塢、賭城拉斯維加斯……等地,黎里雖然有點心不在焉,但仍非常高興能開這麼多眼界。
蓮娜又陪著黎里飛了一趟舊金山,住在大偉的弟弟家。舊金山氣候比洛城還要適中,無論建築物或風景都看來賞心悅目,黎里玩得漸漸開心起來。
接著又去了趟大峽谷,是乘小飛機去的,當地的自然景觀令黎里嘆為觀止。
就在這前頭的意態索然、到後期的漸入佳境,一幌眼近廿天過去了。黎里行前在心頭掙扎過許久的,在途中輾轉思索著的,到了歸期將至,又纏綿到了心頭。
終於她還是撥了電話。電話是浩天的女秘書接的,滿口洋文,曾讓黎里楞了一下。
浩天接了電話,「喂」了一聲。黎里搶說:「浩天,我是黎里……」
那頭浩天也楞住了。
「小里?是小里嗎?」
「是,是我……」黎里聽到那熟悉的聲音,不知為什麼,竟有點哽咽了。
「小里?妳跑到美國來了?」
黎里聽出浩天聲音中的錯愕與興奮,不知為什麼,她又有想哭的衝動。
「是的,我來了……。」
「這些年妳過得好不好?我們可以見個面嗎?妳現在住在那堙H先給我電話號碼,我一下班就來看妳好不好?」一連串的問題擊入黎里的耳膜,也擊在她的心坎上。
黎里坐在鏡台之前,這個鏡台真夠大的,四周還裝設著各種燈光,可以調出不同場合的不同光線:辦公室的日光燈、戶外的陽光、晚間宴會燈光……等。
蓮娜站在黎里身後,她自告奮勇用電捲為黎里捲頭髮。
蓮娜很小就跟著父母到美國來了,十分的洋派,思想、觀念已全盤西化了。
方才黎里在蓮娜的幫忙下,把住址敘述了一遍,接著蓮娜又搶過電話,把上幾號高速公路,怎麼轉彎,都詳細解說了。
掛了電話,黎里一時情怯起來,惶惶然不知下一步該做什麼。是蓮娜提醒她先捲頭髮的。把黎里拉進了自己的房間。
黎里隨蓮娜撥弄,心裡十分感謝這個熱心、體貼的小姑。
蓮娜用大大小小的髮卷替黎里捲了一頭。黎里就望著鏡中的自己發呆。
鏡中的黎里是一張素臉,臉色泛黃,氣色還是不大好。但黎里明白近年來自己卸了妝就是這付樣子了,這些年來她不化妝是不大肯出門的。
「都捲好了,嫂,你洗臉化粧吧。」
蓮娜體貼地離開了。她知道黎里要見一個老朋友,也猜出他倆想必有過一段過去。
黎里慢條斯理一步步進行化妝工作,做得十分細心而專注地,她要藉著手中的動作,平靜一下內心波濤洶湧的情緒。
蓮娜進來了,「都半個多小時了,還沒好嗎?」
「不急嘛……」黎里投給蓮娜感激的一瞥。
「嫂,塗點眼影吧。今年流行紫色和桃紅色,妳喜歡那一種?」
望著蓮娜熱情洋溢的臉,黎里無法拒絕。
「我打算穿紫色套裝,就紫色吧。」
蓮娜手持眼蓋膏,十分熟練地替黎里敷弄起來。
待睜開雙眼,發現蓮娜確有一手,眼睛立刻顯得大而深邃起來,並帶著幾許淒迷的神采。
「蓮娜,我和丁浩天不過見個面、談談天,別告訴爸爸媽媽,也別告訴你大哥,好嗎?」
「放心吧,嫂,我不是那種不通人情的惡小姑。你放心去吧,我不會多說什麼的。」「但是,你自己也得behave yourself唷,可別舊情復燃,那我就太對不起大哥了。」
「小鬼,別胡思亂想,不可能的,待會你見到他就知道了。十年前就不可能的。如今,更是不可能了……」
「但願吧。嫂,我是女人,我可以想像妳的心情,女人對用過情的對象是不容易忘懷的。但是我也瞭解妳的為人。妳若不是我嫂子,我是什麼都不會說的。可是妳是我嫂嫂,我就得多替我哥哥想一想。」
「放心吧,蓮娜。」黎里握住她的手,並且加上一句:「謝謝妳。」
裡面一件白色絲質襯衫,外面一襲豔紫色薄呢套裝,足蹬一雙淡紫色高跟鞋。黎里站在鏡前端詳自己,這樣一套妝扮,浩天怕會認不出來了。
蓮娜又好心地送來一條紫花的絲巾,給黎里繫在脖子上。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黎里把髮卷取下,用髮叉隨意把長髮撥鬆。蓮娜功夫不差,一頭蓬鬆長髮果然波浪有緻,黎里又著意再梳鬆一點。順手拿起蓮娜的香水,對著長髮噴灑了一番。
走出房間,先東張西望一下,公婆在起居室裡看電視,蓮娜已代自己跟他們說了,要去個朋友家坐坐。
蓮娜則趴在最前面客廳的窗台前,掀起了窗簾,正在向街上張望哩。黎里知道她好奇,想先看看浩天是何模樣。黎里自己幾乎也想湊過去看,但她好歹忍住了。
蓮娜忽地跳起身來,門鈴還沒有響,她已一個箭步衝過去把門打開,顯然門外的人給嚇了一跳。
「對不起,對不起。是丁先生嗎?請進,請進。」
站在裡頭的黎里遠遠地看不見門外的人,她此時一顆心似已升到了喉頭。
黎里有意慢步向門口走去。浩天也走進了門來。兩人互相看見了。
黎里定在原處,默默地望著十年未見的浩天。浩天手持煙斗,穿著一件套頭恤衫與花呢西服,他胖了一點,也老了一點,兩鬢隱約見到白髮,而臉上,亦可見風霜之色。
浩天走到了黎里面前,眼睛就盯在黎里的臉上,他伸出手,黎里先是怔了半晌,接著伸出手與他握住,兩人都沒有出聲。
公公婆婆聽到有客人來,也從裡面起居間走了出來,與浩天打了個招呼。浩天面現尷尬之色,就像當年對待黎里的父母一般,他的年紀,不能稱黎伯伯、黎伯母,只有叫黎先生、黎太太。如今也只有叫余先生、余太太了。
公公婆婆看來很吃驚,黎里的「老朋友」,竟真是一位「老」朋友!好在蓮娜在一旁喳呼著,他們也沒機會多問什麼或多談什麼。
「嫂,快走吧,不早了。」
黎里感激蓮娜替他們解了圍,趕忙站起身來。浩天也會意,隨著一同起身。
「丁先生這一區的路熟吧?」
「還好,來的時候按余小姐所指示的路走,沒繞什麼冤枉路。」
「媽,人家丁先生也來了十年了,不會迷路的!」
黎里先轉身向門口走,浩天跟進,並向余家父母告辭。
黎里手持門把,正待旋扭,浩天已一手伸過來,搶先把門開了。
出口有個四、五層的階梯,方落至門前走道與草坪。浩天伸手欲扶持黎里。黎里暗暗用手肘使力,拒絕了浩天的體貼。公公婆婆還在身後看著呢。
浩天輕言解說:「我是怕你高跟鞋太高了……」
黎里未答腔,心裡明白浩天的週到體貼是他做人的一項特色,他與女性在一起時一向有著絕佳的紳士風度。而與黎里在一起時,他更是一向帶著一份寵愛與呵護。
兩人走到浩天的車旁,浩天為黎里拉開車門,黎里坐了進去。
浩天自另一門坐進,將煙斗置於口中,扭頭,倒車,也望了一望暗中黎里的側臉。
車滑出了車道,向前疾駛,兩人似乎都急切地盼望從速駛出此區,駛出余家父母的視線。
黎里不知浩天欲往何處開,她也不問。和浩天在一起時,她信賴他,聽任他做安排。
浩天的煙斗在暗中可見點點火光,一閃一閃的,黎里望著出神。
浩天伸手,按下車上錄音機的開關。
一首熟悉的曲調立時盪漾開來,是一首老歌。是十年前,十多年前黎里最愛哼、愛唱的:
「為什麼,春天你要遲到?等得我好煩惱,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走了,花兒也謝了。為什麼,春天你要遲到?等得我好煩惱,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夢兒都空了。……」
一首十多年前常常哼唱的歌,如今聽來,往事重新回到心頭。一遍放完了,接著的不是另一首,竟然還是同樣的。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整首帶子就只是這一首歌。過往唱這歌時各種不同的情境,竟然歷歷在目。兩行淚水,就不自禁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浩天握著方向盤,眼望前方,也是心事重重地在聽著這歌,忽爾別過頭,見到黎里臉上掛著的淚水。
「小里,怎麼了?」
他趕忙挪出一手,自座邊拿起一張化妝紙,遞給黎里。黎里彷彿閃了神,沒有伸手去接。
不得已,浩天把車駛向路邊,停妥。
他拿起面紙,輕柔地為黎里拭淚。
黎里卻突然握緊雙拳,對著浩天的胸膛猛捶,「為什麼?為什麼要放這首歌給我聽?當年我唱給你聽,你都不聽了。十多年了,你還聽這首歌,是為什麼?」
浩天聽憑黎里捶打,聽憑她嘶喊。
才拭去的淚痕,新淚又泉湧而出,「當年你為什麼要逃走?你為什麼就那樣離我而去?你為什麼要自我的生命中抽身?你為什麼還要讓我感覺出你一直是care我的?……」黎里為之泣不成聲。
浩天仍然沒有吭氣,一手伸向黎里身後,把她擁進了懷中。黎里還在啜泣著,她自己也不明白,十年前的塵封舊事了,不是早已掩埋、痊癒了嗎?竟然仍是這樣不堪一擊?
伏在浩天肩頭,就像多年前一樣,淚水弄濕了他的上衣,當年浩天曾說過:「小里,乖,不要哭,你這樣哭會哭碎我的心……」如今呢?如今浩天對自己是什麼感受呢?「事如春夢了無痕」了吧?
黎里推開浩天,坐直了身子,自己又伸手扯了張面紙,欲擦淨一臉的糊塗。
浩天依舊無言,重新發動汽車。
黎里跟自己生起悶氣來,氣自己這麼不中用,見面到現在最多半個小時,竟已至如此失態。
不久,車停,浩天說:
「你在門口下來,我繞到地下室去停車。」
黎里心中不快,沒有動。
「乖,小里,你先下來,我馬上就來。這裡是我們洛城最大的酒店,頂樓的Vision很好,我帶你上去坐會兒。」
黎里只有依言下車。
站在酒店門口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兒不是她所熟悉的台北,也不再是那率真任性的少女時代了,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浩天停好車過來,牽住黎里的手,黎里未再使性。
乘電梯上了頂樓,電梯門一開,就傳來一陣悠揚的樂聲。
浩天此時已把手輕置黎里腰際,在領台小姐的帶領下,坐在面向玻璃的一張台子前。
這家酒店的頂樓是會旋轉的,可以看見洛城晚間的萬家燈火。
周遭全是年輕的美國男女,雖未高聲喧譁,但仍隱約可聞他們青春歡樂的笑語。黎里又生起氣來,覺得這個地方並不配合自己的心境。
「你為什麼帶我到這堥荂H這埵酗偵穧n?」黎里語多挑釁。
「這裡不好嗎?這是洛城第一大的酒店,還可以看到整個洛城的夜景,你看看,不是很美嗎?」浩天知道黎里的毛病,他和顏悅色地哄著她。
黎里心中仍是不悅,這樣面對面的坐著,喝點飲料,看看夜景,這與她心中所想的久別重逢的場面相距甚遠。
「小里,你怎麼還是長不大,還是這樣愛生氣?」
「什麼長不大?我今年都卅歲了,都步入中年了!」黎里沒好氣地回浩天。
「噢——都步入中年了?中年人還這樣不講道理嗎?」
「誰說我不講道理的?我是氣你,十年沒見了,光想到要我跟你來聽音樂、看夜景、喝飲料……」
「那,不這樣,又能幹什麼呢?」浩天學著黎里的口氣問。
黎里先怔了一下,接著笑了。是呀,不來這裡,又能去那裡呢?
黎里漸漸心平氣和下來,望著浩天那熟悉又陌生的臉龐,「你知道,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會這樣……」
浩天也笑了,伸手過來握住黎里擺在桌面上的手。
黎里垂下眼睫,注視著浩天的大手掌之下握著自己的手,那種甜蜜又酸楚的依戀之感,一刻間又重拾了。
「小里,其實妳已經改變了,你真的長大了……」
「唉,豈只是長大了,簡直都長老了……」
「別這麼說,記不記得我告訴過妳,凡事退一步想,不要遇到任何事都一頭栽進去,以免陷入太深,到頭來會受苦的……。常保心情的平靜,才是健康、長壽之道……」
「我知道,你最喜歡說什麼情深則夭、情深不壽的……,可是,浩天,我不懂,專注、認真、深刻的用心或用情,有什麼不對?」
「不是不對,是怕你受傷害。怕你用情太深,卻得不著回報,因而痛苦失意。是為了你好,是怕你年紀輕輕的,卻有一顆老邁的心。是怕你心神疲憊,無法好好走未來的道路,也看不見途中的美景繁花。……小里,難道到今天,你還是沒有弄懂?」
黎里搖搖頭,表示她並非不懂,也表示她心中的無奈。十年了,十年是一大長串的日子,十年來她想了很多很多,也想通了很多很多,她不是不諒解浩天,她只是仍不由自主地在怨,怨生命中的這一份無奈。
初識浩天,黎里剛滿十八歲,剛躊躇志滿地做了大學新聞系的新鮮人,對於新聞採訪工作無限嚮往。即使是系內的實習報紙,也幹得興致勃勃,成天四處挖掘可資報導的題材。
當年浩天開了一家知名的建築師事務所,同時擔任建築師公會的理事。黎里有回為了採訪有關大廈禁建的問題去公會採訪,總幹事對建築問題不甚了然,也不方便發表意見,黎里就借閱他們的會員名錄,抄下了理事長與浩天的姓名與地址——理事名冊是按姓氏排列的,浩天的姓筆劃少,排在前面,黎里一眼看見,加上喜歡他名字的氣派,就決定去訪問。誰知就這樣一個湊巧的機緣,牽出了兩年多糾結纏綿、割捨不斷的情緣。
黎里當年「剛出道」,不太懂得應該先跟訪問者約好時間。事實上她根本想像不到浩天平日工作的繁忙。
黎里去浩天的辦公大樓,橫衝直撞地到了浩天辦公室的門口,終於還是給秘書小姐擋駕了。
黎里當年年幼渾噩,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堅持自己人既到了這裡,浩天又不在開會,也不在見客,為什麼不能見?
秘書小姐何曾見過這樣蠻不講理的小女孩!兩人不免都提高了聲浪在爭執著。
浩天向來愛安靜,辦公室裡經常都保持著沒有聲響,同事們也知道老闆的習性,從來不會大聲喧鬧。
室外的爭執聲十分高昂,也令浩天不解,他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開了門,第一次見到黎里。
黎里蓄著當年流行的所謂「阿哥哥頭」,是一種極短的短髮。身著迷你短裙。渾身上下洋溢著一股屬於青春的嬌美。
浩天興味盎然地端詳著她。黎里見到了浩天,趕忙把錨頭轉向,積極向浩天爭取一談的時間。
浩天不忍也不好意思拒絕,只有請黎里進去。這時浩天看到了秘書小姐交雜著困惑與不以為然的眼神。
黎里進屋坐定,拿出了筆和本子,全副記者的架勢。然後她一個一個提出問題。
在訪問的過程中,不僅是單純的一問一答,黎里很機靈,她常在浩天的答話中重新找到問題。而且她喜歡把答案弄得很透徹,常常自己一一做出結論,然後問浩天是不是這樣?
浩天覺得有趣,因為他絕對曉得黎里對建築事業全然外行,看她一板一眼地作採訪,彷彿一付成竹在胸的模樣,浩天也不得不跟著她的思路耐心作答。他心裡也有點擔心,這麼稚嫩一個小記者,會不會把自己的話弄擰了、引錯了?
訪問結束時,黎里伸手向浩天握別,「丁先生,您曉得我今年才一年級,對建築又不太懂,我害怕寫出來的稿子會有什麼偏差,好不好我把稿子寫好之後,拿來給您過目一遍?」浩天鬆了一口氣,對這小女孩立刻大有好感,並且對她那小大人的模樣十分憐愛。看看腕表,正好已到吃午飯的時候,他就開口約黎里共進午餐。
黎里一再懇辭,但浩天說:「你我中午總是要吃飯的,方才我陪妳聊了那麼許久,現在你就算陪我吃個飯吧。」
黎里笑了,臉色湧上一陣嫣紅。
一週之後,黎里拿來撰妥之稿,浩天細細看了,指出幾處錯誤,也提供了些意見,幫助黎里把那篇稿子寫得更清楚、更有力一點。
黎里自然感謝,也堅持要回請浩天吃頓飯。浩天不肯,黎里只比他的大女兒長一歲,那有讓小女孩請客的道理?但他們又共進了一次午餐,是浩天請的客。
在第二回共餐時際,兩人談了很多。浩天很久沒有跟這種年紀的小朋友談天了,大女兒雖也差不多歲數,但在家裡,他自有著做父親的尊嚴,不會像這樣海闊天空地瞎聊。在公司裡、在公務場合或一般酬酢,所交往多半是與自己年齡與地位相仿的。成年人有成年人的言行規範,也有成年人的心思與煩惱,那能這樣興之所至地,把自己平時的「造作」一掃而空。
兩人不知怎地談到了電影,又約好了一起去看一場「玉樓春曉」。浩天其實好久都沒進電影院了,他是學建築的,平時不太接近文藝。但黎里愛好所有的藝文活動,談起來真是如數家珍,浩天也聽得興味盎然,好似為自己的生活開了另一扇窗。
那部電影是「愚人船」的男主角奧斯卡.韋納演的,黎里為他著迷,談起他來如醉如癡。浩天羨慕這種少年情懷,能為一點小事癡迷、陶醉。所以他一時興起,想跟這個興致勃勃的小朋友去看這場電影。
那是一部文藝片,男主角是個指揮家,中年,已婚,愛上了一位年輕女子。最後迫於現實,兩人不得不分開了。整部電影浩天沒有什麼特殊的感受,印象深刻的是男主角和一群青年人辯論,辯稱:誰說年紀大的人沒有談戀愛的權利?
黎里卻看得如醉如癡,為那份無奈的戀情低迴不已。
電影散場了,黎里的心思還在劇中呢,不肯起身,「人這麼多,我們坐會兒再走。」
浩天只有依她。及至人快走光了,他倆才站起身來。
下樓梯的時候,浩天走在黎里身旁,一手還托著她的手肘,見她小小年紀穿了那麼高的高跟鞋,總擔心她會摔跤。
誰知還沒有下幾層,黎里大約是還在想著劇情,竟而腳步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滾下樓梯。幸好浩天就緊靠在黎里身旁,趕忙搶救。但黎里已滑下了數層,浩天從斜下環住了她。兩人都大驚失色。
浩天可是第一回碰到這樣的意外事件。驚魂甫定,互相檢視一番,竟發現黎里的鞋跟斷了。
黎里一時急煞,都快哭出來了。
「斷了就斷了吧,我們去買雙新鞋。」
「可是,我一腳高、一腳低地,怎麼走去鞋店呢?」黎里還是哭喪著臉。
「你不會踮著腳走嗎?」浩天一時福至心靈,作此建議。
黎里氣他,「哼,你幸災樂禍……」
浩天這時開懷大笑,彷彿從來沒有遇過這麼有趣的事。事實也是的。
黎里只有氣嘟嘟地踮著腳跟浩天去買鞋,浩天一路彆著笑意。
好在電影街上到處可見鞋店,黎里將就著趕快買了一雙。
買好了鞋,黎里又「生龍活虎」起來,說自己跌跤是「人有失神、馬有亂蹄」,浩天聽得又哈哈大笑。兩人因為這個風波,一時距離拉近了許多。浩天牽著黎里的手向自己的車子走去,「我帶你去淡水吃海鮮,好不好?」
「哼,不跟你去,你一點沒有同情心,看人家出醜還那麼高興……」
「好啦,小姐,別氣啦,你要原諒我老頭子好多好多年沒有遇到過這樣驚險、刺激、又有趣的事了……」
「去你的,什麼老頭子?倚老賣老有什麼好處?人家電影裡那個…」
「我的好小姐,電影是電影,生活是生活。你要不是老想著電影,也不會失了神、亂了蹄、摔那麼一跤。何況我肚子實在餓了,妳要不要陪我去吃海鮮嘛?」「對了,你可別過河拆橋唷,別忘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剛才我若不反應快,妳一定滾下樓梯摔得鼻青臉腫地……」說著誇張地捶捶腰背,「不得了,人到底是年紀大了,英雄救美一番弄得腰給閃了……」
黎里又笑又嗔地跺腳,就跟浩天上了車。
一路上黎里堅持不斷回味電影劇情,仍然唏噓不已。浩天也耐著心聽,有點心折於這個小女孩感覺的敏銳與纖細。
兩人渡過了一個快樂的晚上。浩天平時想不到開那麼遠的車去吃頓飯,和黎里在一起,往往妙趣橫生,似乎心境也跟著年輕起來。
漸漸的,兩人就交往起來了。黎里和浩天走在一起時,仍然不時出現驚險鏡頭,不是拐了腳,就是步履踉蹌;從樓梯上滑下也是常事。浩天勸她別穿那麼高的高跟鞋,黎里不肯,因為她認為自己腿短,穿迷你裙不好看。浩天只有注意扶持她,並且打趣:「唉,妳怎麼老是亂蹄嘛?這匹馬可真笨呀!」黎里少不得又要發一次嬌嗔。
浩天和黎里彼此也都不大明白,兩人年齡相差那樣懸殊,足足有廿四歲,何以每回見面都有談不完的話?
起初誰也沒有多想,只當是「忘年交」吧。誰也不曾用心去「經營」什麼。怎麼可能呢?現實情況擺在眼前,什麼也不可能!
其實兩人在許多方面甚至是背道而馳的,尤其,黎里是家中的么女兒,上面有三個哥哥。她從小是家中的嬌嬌女,真是被寵壞了,凡事率性而行,是個嬌縱的小女孩,一切都還沒定性、還沒成形呢。而浩天,不僅已步入中年,且已建立了自我,他一向都有著成熟、穩重,家庭、事業各有所成的形象。
然而,也就因為這樣,因為浩天年事已長,他多半能以包容的心情來看黎里。再加上他已四十二歲,和妻子結婚已十八年了,賢淑的妻子一向是溫靜順服的,連二個女兒也都有像媽媽般的好性情,於是,完全反其道而行的黎里,就突然令浩天眩惑了。
然而,嬌縱任性的黎里,也有她率真、誠懇、熱情的一面,她對人、對事都是極認真的,為了將來想當一名好記者,平時很注意看書、看報與多聽、多問,不斷地汲取與學習——她又另有敏感與早熟的一面。
「浩天,今天你早一點下班,來接我放學好不好?」自從黎里對浩天的稱謂由丁先生進而為丁大哥,而又轉為浩天之後,兩人已經常約會見面了。多半是選個僻靜的西餐廳在一起談天說地,偶爾則在傍晚時分開車到市郊兜風。兩個人都最喜歡出去兜風,一路可以高聲談笑,黎里還愛唱歌,音色不見得美,卻是感情十足的,浩天聽來都覺得相當動人。
黎里愛唱「春天為什麼要遲到」,每次唱著唱著,就自顧自地哀怨起來,正是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哩。浩天總得哄上好一陣子,才能把黎里低落的情緒拉起來。即使這樣,浩天每回和黎里在一起仍是意態昂揚的。黎里是個機靈與迷糊的混合體,同樣的,她也有時嬌縱任性,有時又溫馴可人。同時她年輕、聰慧、反應快、學習能力強,極尊重與愛好文化藝術。在和黎里的交往中,浩天感覺得出她逐漸在變、在進步。和浩天的交往,自然會帶領黎里加速成熟。而浩天也從黎里處學到不少東西,他欣喜經由黎里給自己的生活開了另一扇窗,黎里也有同感。
只是黎里常會捉挾出些鬼點子,浩天往往應付不來,不得不承認彼此之間確有「代溝」。
這會又要浩天去接她放學了,以前是怎麼也不肯的。送上學、接放學都是禁忌,浩天自己不會主動想到要去。事實上兩人交往一年了,對於關鍵問題,從來也沒多說什麼,有些事根本不願去談、去觸碰,似乎就只有做「駝鳥」一途。對未來沒有計畫,也不敢有期望,只是順其自然地交往著,兩人都明白存在於彼此之間的,真個是見不得天日。
但日子也就迷迷糊糊這樣過下來了。可是這會黎里要浩天去接她!
「喂,你究竟是來不來嘛?」
「小里,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麼會突然想到要我去呢?」
「待會見了面,自會告訴你。快來吧。」
浩天不太會拒絕黎里的要求,他當真收拾一下就去了。
把車停在黎里指定的地點,等了一下,黎里與一群同學有說有笑地自校門口出來。那天黎里穿了一件桔紅色有白點的運動衫,下面是條藍色牛仔褲,仍是俏麗的短髮,遠遠看來似乎就屬她最搶眼。
黎里看見了浩天的車,飛奔而來,並轉身揮手向同學道再見。浩天下車,為黎里開車門,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望著這邊呢。浩天覺得有點尷尬。
兩人都坐妥,浩天待發動汽車,看看黎里,見她一臉沉重。青春的臉龐沒有塗抹什麼,只有咀唇上有點亮光唇油,已然明麗。身上也沒有什麼飾物,只有耳垂上有兩個小墜子,看來玲瓏有緻。
車開動了,好一會,黎里開口:「你不問我,今天為什麼要你來?」
「我正在等你先告訴我呢!」
「你知道,有不少男同學追我,我都沒理過,有人甚至以為我不太正常。還有人始終不死心,纏得我好煩。不如讓你現身給大家看看,以後就不會來煩我了。」
「噢?」
「你不以為然,是不是?告訴你,不管你把我當什麼,我可是一直把你當成我的男朋友的,喔,不,是情人!我們並不是在一起玩玩就算了,是不是?我不是在跟你做遊戲……」
情人?男友?不是玩玩就算了?浩天一時楞住了,他不大清楚這顆小腦袋堥s竟都裝著些什麼?
「你怎麼不吭氣?你不願意,是不是?有我這個女朋友辱沒你了,是不是?那你幹嘛一直要跟我來往?」黎里很敏感,以為自己被拒絕了,被看低了。
「別多心,小里……」
「那你為什麼發楞?我們來往有一年了,一直偷偷摸摸的,告訴你,我受不了,我生平最恨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
「幹嘛說得那麼難聽?那有偷偷摸摸呢?也沒有什麼事不可告人呀!」
「你少唬我,我知道你,你一定是打算跟我玩玩的,你總帶我去人少的地方,你不見我的父母、親友、同學,你不敢把我帶進你的生活圈子,我只是秘密地存在著一個黑暗的角落,我只是你生活中的一項點綴,……」說著,說著,黎里竟啜泣起來。
浩天得忙著哄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慰她。但心裡明白,也很想說:「我是認真的,但即使認真、真誠,不這樣,又怎麼辦呢?如果露了面,還不是『見光死』嗎?一切就都得結束了。」但浩天當時沒有說,黎里年紀雖輕,心中多半也明白種種不得已之處,只是一時鬧情緒,突然想把一切給翻過來,但是,怎麼可能呢?
「乖小里不哭,你要我來,我不是立刻放下公事趕來了嗎?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剛才我還在得意哩,那麼一群群的學生,就屬我的小里最出色、最可愛!快別哭了,哭得花容失色,就不出色囉 !」
浩天會哄,小里漸漸平靜下來。
「你來出個點子,今天我們上那兒去玩?一切聽你的。」
結果黎里選擇去游泳,而且堅持要去光復南路的大陸游泳池。浩天說傍晚水太冷,黎里說那是溫水泳池。浩天說沒有帶泳衣,黎里說那裡有得買,也有得租。浩天說他好久沒有遊了,怕照顧不了黎里,黎里偏說她游得不錯,不需浩天費心。
浩天無可奈何地跟著黎里去了,呵,生意挺好的,泳客真是不少。浩天當然擔心碰到熟人,但是也只有「既來之,則安之」了。
黎里和浩天各買了泳衣、泳褲與浴巾,浩天由於四處張望,欲認識環境一番,所以沒注意黎里選的是何種式樣的泳衣。待她自更衣室出來,聽到一陣口哨聲,可把浩天給嚇了一跳。此地泳客絕大多數是年輕人,黎里竟然穿了件近乎三點式的寶藍色泳衣。大約是今年的第一回下水,還沒見過陽光,一身皮膚極白,被寶藍色襯得更白。從來也沒見過黎里的身軀,沒想到已是一副成熟的女性模樣了。
浩天趕忙衝上前去,用浴巾把她裹了起來。黎里卻似乎面有得色,彷彿在向浩天示威:別小看了我,我已經長大了!
另一方面浩天有點自卑自己中年發福的身材,尤其是腹上的贅肉,只有做出熱愛游泳狀,趕忙拉黎里下水。
一直在水中勤奮地遊來遊去,但黎里一說想起來,浩天立刻先爬上岸,準備好大毛巾,待黎里一出水就把她包起來。真是疲於奔命。
過了不久,黎里又突發奇想,邀請浩天去「純喫茶」。浩天不曾去過,當他年輕的時候還沒有純喫茶哩。但黎里一直宣稱她的同學都常常跟男、女朋友去「純喫茶」的,「我一次都沒有去過,你得帶我去一次才行。」
沒有想到裡面是那樣的黑,兩人跌跌撞撞地在一個卡座內坐定了,慢慢習慣了裡頭的光線,四周張望一番,不得了,一對對男女都旁若無人地在廝磨、纏綿。
浩天在車中吻過黎里,但只是淺嘗即止。黎里還沒開竅,在她身上浩天不止是「英雄無用武之地」,實際他也不願做得過份,因為他揮之不去一種「殘害民族幼苗」之感。不能予什麼,他也不敢取什麼。
可是,這個環境與氣氛大不相同,連黎里都羞窘地低著頭,輕聲說:「我不知道『純喫茶』都是這樣的……」
浩天卻彷彿受到鼓勵,把黎里擁進懷裡,熱切地吻她。兩人纏綿了好久好久,浩天幾乎都按捺不住了。黎里卻還不解事,突地嚷起肚子餓來。這樣也好,浩天也藉此咬咬牙帶黎里出來。
兩人來往日益密切,所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有時忘其所以了,也雙雙對對在大街上、公共場所出現。那些日子浩天活得最不像自己了,有點返老還童,有時竟然連公事都擱下了,跟著黎里到處玩,到處逛。黎里常翹課,浩天當然以為不應該,但又喜歡跟她膩在一塊兒,就自己騙自己:小里挺聰明,少上兩堂課不會怎麼樣的。
但事情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他倆的交往把兩個家庭都給嚇壞了、攪亂了。
浩天能對付太太,卻對付不過女兒。太太天生好講話,老夫老妻了,丈夫事業又成功,她多少以為這種事是難免的,只是已安然渡過了十八年,居然這時才發生!但她雖然意外、震驚、也傷心,仍判斷這兩人反正也沒有可能有什麼結果,或成就什麼局面,因此雖蕭條落寞,終還能平靜地過日子。但女兒就不同了,浩天一向疼他的四個孩子,尤其是上頭二個姊妹花似的女兒。她倆反應異常激烈,甚至口出「惡言」,並哭得聲嘶力竭,彷彿世界末日到來了一般。下面二個兒子見了他也不理不睬了。
浩天默默承受著一切,心中十分痛楚,他明白這事對孩子來說一定是個沉重的打擊,往昔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一個令孩子崇拜的父親,如今已在他們心中幻滅,難怪他們會受不了。
他無從解釋,無從辯白,因為他深感愧疚。但是與黎里在一塊兒,日子可以過得那樣鮮活與生動,他幾乎可說是非常快樂、陶醉地與黎里相愛著——明明知道不可能,明明感到負咎良深,但他無以自拔。
也就在此時,黎里的父母來找浩天了。
「丁先生,我們並不是否定你,只是你不適合我們小里。事實上你有優秀的學歷,有成功的事業,有讓人羨慕的社會地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也就因為如此,你不能和小里在一起,不能和她談戀愛。說得透徹一點,你沒有『資格』與她戀愛……」「小里年紀輕,不懂事,她雖然被我們寵得有點嬌縱,卻是個道地的實心眼,做什麼事都是認死扣的。因為和你在一起,她拒絕了所有別的男孩子,她一心一意地在和你談戀愛,但是,能談出什麼名堂來呢?你能拋家棄子娶她嗎?不可能的!就算你一意孤行這麼做了,我們一樣阻止她嫁給你,拋開年齡差距不談,這對你的妻子兒女太絕情、太不公平了,我們又怎麼敢把小里託付給你?我們怎麼願意讓她一生背負著這種於良心有愧的折磨?何況,你們的年紀差得太遠了,目前是一時昏了頭,將來真的生活在一起了,日久天長,一定會有不計其數的問題發生……」
浩天默默地聽著,咀巴像被封住了,一直無法開口。事實上這些事他何嘗不知道?但他就是情難自己。就是這一點,他也不敢開口說。
「丁先生,你不應該和小里交往這麼久的,她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兩人相愛就足以代表一切,以為所謂愛情都是無罪的,但事實上可能嗎?莫非你也不懂這些道理?」
「請兩位原諒,可是,我真的很愛小里,……」浩天囁囁嚅嚅地說。
「這種愛是不正常的,只會帶給她傷害。她為你把感情掏空了,將來勢必還是得分手,她一定痛不欲生……。將來很可能再也沒有感情付給別人,那她恐怕永遠無法有幸福的婚姻生活了……」
把感情用光了?掏空了?浩天愕然,「我一向無意傷害她,我永遠不可能傷害她……」
「可是,你已經傷害她了……」「假如你真的愛她,我們請求你高抬貴手,放她一馬,讓她能過一過正常的青春時光,免得她愈陷愈深,……;如果你不愛她,只是跟她玩玩的,那你更應該就此與小里斷絕往來,讓她死了這條心……。」
「我愛她,我是愛她的,我真的愛她,……」浩天只有在心中喃喃,幾至神志渙散。
「丁先生,我們再說一遍,我們並不否定你的為人,只是你們兩個不適合、也不可能。我們女兒的性情我們很清楚,她少不更事,又太死心眼,我們做父母的,為了保護自己的小孩,不得不來請求你,請你理智一點。就算你是愛她吧,既然全無可能,長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結吧!請體諒我們的用心,你也是為人父母者,如果你的女兒遇到這種情況,你也會像我們一樣痛心與焦慮的……」
最後一句話重重擊垮了浩天。浩天一生未遇過類似局面。他在黎家父母的指責與請求下,只有痛苦地承受著。他甚至不知道是怎樣結束了談話,怎樣送走了他們。
他極慚愧,亦極頹喪,但他畢竟已是中年人,不至於為此而亂了陣腳。思索多日,他下定決心,不再與黎里往來。
他到中南部去跑了一趟,回來後發憤工作,幾乎是足不出戶,甚至不接小里的電話。
黎里知道父母來找過浩天,她堅持要見面,浩天不允。浩天有意冷卻這段情。
但黎里那裡肯依,她又衝到浩天辦公室來。秘書小姐告訴她浩天不在,她不信,硬是衝了進去。
浩天正坐在椅上發呆,見小里怒氣沖沖地進來,也不吭聲。
小里受不了這種冷淡,一時委屈地大哭起來,「丁浩天,你什麼意思嘛,你終於想通了?你面對不了現實的壓力?你打算和我斷了?你,你為什麼那麼懦弱嘛?……」
「可是,小里,你父母……」
「我不聽,我不管我父母,我要問你,你對我究竟是怎麼一份心?」
「小里,我……」
「你說呀,不管你有什麼決定,我要你親口告訴我。」
「小里,不要激動,你也慢慢長大了,要懂道理,你父母說得很對,我沒有資格和妳交往,我沒有權利和妳談戀愛,我們繼續下去,會拖累妳,會傷害妳……」
「我不聽,你在找藉口,找理由撇開我。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的感情,如今一遇到阻力,就退縮了,對不對?那我怎麼辦?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你置我於何地?……」
浩天懂得,黎里是指:那付出了的深情要怎麼辦?
「對不起,小里,我也不知道。但你心裡一定明白,我從頭到尾都無意騙取你的感情,事實上我倆都無意『經營』什麼,對不對?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如今,時候到了,是結束的時候了。我不要害了你,你還年輕,你應該有美好的未來,而我,我根本不能給妳什麼……」
小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摀著臉衝了出去。
浩天沒有起身攔阻,僅低聲輕語:
「小里,我真的愛你,但我確實是沒有資格愛妳……」
或許就只有這樣了,像黎里父母所說的:長痛不如短痛。
第二天的深夜,浩天家中電話鈴聲大作,浩天慌忙起身去接。太太孩子也給吵醒了,一個個睡眼惺忪在問:找誰?是誰打來的?
是找浩天。是黎里母親打來的。黎里母親在電話中泣不成聲,但浩天隱約聽出了:黎里在醫院中急救,她割了腕,又吞了整瓶的安眠藥……。
浩天霎時手腳發涼,握著電話的手都抖了起來。太太推了他一下:「怎麼樣?是什麼事?」
浩天這才回過神來,未曾言語,立即換衣服找車匙。「出了什麼事?你要去那兒?」
浩天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有含糊答道:「一個同事得了急病住院,沒有家人在這裡,我得趕去幫著照應一下……」
說完,未待太太再發問,立刻衝下樓去,開車疾駛。
衝到急診處,打聽出黎里在裡面手術間急救。也顧不得院方的攔阻,也無法交待自己和患者的關係,他衝到了病檯之前。
台上的黎里緊閉著雙眼,臉上紅一塊、紫一塊、青一塊的,十分嚇人。
「小里,小里,妳這是在幹什麼?妳這是何苦呢?……小里,張開眼睛,聽我說,我是真心的,但我沒有辦法,妳為什麼不早生廿年呢?……小里,醒來,妳為什麼要做傻事?為什麼呀?……」浩天驚惶失措,又痛心疾首,他聲嘶力竭地喊著,也顧不得醫護人員的詫異。
「瞳孔放大了,藥吃了總有十小時以上……」醫生翻了翻黎里的眼皮,然後說。
「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想盡一切辦法救她……」浩天與黎家夫婦異口同聲地說。
「那是當然,但也沒有絕對的把握……」
先縫手腕上的二道傷口,傷口極深,見醫生細心縫線時,浩天幾乎休克。黎里母親手中拿著條浴巾,上面一片血紅,是黎里的鮮血染的。黎太太一直流淚,口中直喊:「小里,小里,為什麼要想不開?為什麼要這樣鑽牛角尖?你不怕傷爸爸媽媽的心嗎?……」
接著打針、打點滴,黎里全無反應。
「洗胃呀,灌腸呀,為什麼光打針不洗胃呢?藥還在身體塈@祟怎麼辦呢?……」浩天情急之下,直搖醫生手臂。
「還是洗胃好了。……不是不洗,是推斷藥已服下去太久了,早已被消化、發生作用了,只有多打幾針解毒針試試看。……不過雙管齊下也好。……」
醫生立刻吩咐護理人員準備。浩天把軟綿綿的黎里抱起來,扶她在一個椅子上坐著。
「先試試她還會不會自己吞嚥。」
醫生取來一大桶藥水,要浩天餵黎里喝。還好,浩天撬開了黎里的牙關,由她父親扶著,讓頭仰起,浩天仍以兩手捏著黎里的腮幫子,讓口開啟。
藥水徐徐灌下,謝天謝地,她能吞下部分。部分則流出,或由鼻腔噴出。
灌了一段時間,醫生即以戴了手套的手指去掏黎里喉嚨,掏了數下,她就大吐特吐。
反覆進行了數次,醫生檢視所吐出的液體,其中既無食物,也無藥物,就搖搖頭,示意停止。
「是消化了。」「去照個X光吧。」
得褪下黎里的衣衫,換上一個口袋似的白袍。黎里的母親哭泣著為女兒除衣,浩天在一旁,瞥見了她身上竟像被塗了染料似的,一樣是紅一塊、紫一塊、青一塊的。想起了那天在游泳池畔那玲瓏白皙的軀體,浩天整個心給揪了起來。照完X光,送進病房,繼續打針與打點滴。醫生表示仍未脫離險境。
床上躺著不醒人事的黎里。床邊坐著三個心情焦急、沉重而摯愛著她的人。黎里的二個哥哥在國外,一個在服兵役,如今只有她在父母身邊,倍受寵愛可想而知。
一大早黎里聲言去學校了,也沒什麼異樣。大概後來趁母親去買菜,又溜了回來。鎖住房門,又吞藥,又割腕,而母親還以為她在學校裡。
黎里平時常不回家吃晚飯,寵壞了的么女兒,有時甚至懶得打電話回家說一聲。父母親也不大捨得責備她。
直等到十二點了,黎里還沒回家,父母著慌了,判斷應該不會和浩天在一起,以往十點左右浩天總會送她回來的。如今又去找他談判了一番,應該更不可能了。可是,會不會兩人被逼急了,決定去私奔?
這個念頭一動,驚得非同小可。兩老決定去搜搜女兒的房間,看看可有什麼蛛絲馬跡?
但是門打不開,是裡面鎖住了。叫了許久,沒有動靜,兩老意識到一定是出事了。黎里爸爸繞到後面陽台,卸下窗子,爬了進去。扭燈一看,女兒身上一片血跡,已昏迷不醒人事,驚惶失措,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
本來沒有想到給浩天打電話,但情況緊急混亂,兩位老人家實在有顧不過來之感,只有要浩天過來,多少可拿點主意。
浩天不時接到黎里父母投來怨懟的一瞥。
天亮了,一夜之間大家都睜大了眼睛瞪著黎里瞧,醫生護士不時前來,有時打針,有時檢查。
八點左右,有好幾位醫師一齊進來,給黎里作了一番詳細的檢查。「應該不會有問題了,一次吞下七十幾顆藥,又割了腕,情況是很嚴重。但還好她年紀輕,體力好,我們醫生能做的也都做了,應該會醒得過來。」「只是,她吃的藥成分不太好,有一種迷幻藥成分,一下子吞了這麼多,不知道會不會傷了腦子……」「反正我們儘量用藥來解。你們好好照顧她,如果她醒過來,不要再刺激她,讓她保持平靜,再加上適當的藥劑,才不致留下什麼後遺症……」
三人忙不迭地點頭。醫生又指示處方,給黎里又打二針新藥,一針是紅的,一針竟是綠的,看得浩天觸目驚心。
黎里在正確的醫療和週到的照顧下終於醒轉了。
但她不說話,也沒有表情,楞楞地望著他們三人。三人都給嚇傻了,害怕她的腦細胞受損,變成了「植物人」?
黎里父母和浩天小心謹慎地勸慰她,又請了心理醫師來診治輔導。
整整有一週的時間,浩天衣不解帶地在病床旁照顧,好讓黎家父母回家休息。
黎里終於出院了,人瘦了一大圈,氣色極差,又不肯吃東西。神色亦不大對,極消沉、抑鬱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浩天在黎里父母的默許下,常去她家陪伴。經常挖空了心思買營養品和各色零食帶去,希望她肯多吃一點,補充體力。也四處打聽搜購各種書籍、雜誌與唱片,帶去給她解悶。
費了不知多少時間與心力,耽誤了許多的正事,黎里總算逐漸恢復正常。
她咀堣ㄙ眯蚖{,但父母看得出,浩天也感覺得出來,黎里愈來愈依賴浩天了。
這段時間浩天真是身心俱疲、心神交瘁。心懸三頭:家裡、辦公室和小里。家裡也是天下大亂,時間長了,瞞也瞞不住,太太還是知道了黎里自殺與獲救之事,也知道丈夫因此得花更多的時間在她身上。她心中氣忿難平,甚至自覺不敵,主動提出了離婚的要求。孩子們見到他更是不理不睬,浩天還感覺出他們眼中有著不屑的神色。
浩天自然不會肯離婚,其實他心中從來沒有想過要拆散這個家。他也明白這並非妻子的本意,她是太忿怒與傷心了,不得不藉此來表達一種抗議。但這抗議確實是有用的,浩天暗暗作了決定。
浩天仍然和黎里往來。他仍然愛她,為她所吸引。但黎里的感情專注又脆弱,性子如此之烈,這樣地走極端,也令他感到害怕。
他自忖,未來仍是個死胡同,走不出去的。這樣的一份感情,如黎里父母所說,正是一種傷害。每回想到黎里在那天晚上的慘狀,想到一個盛放的生命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間消逝,他就會不寒而慄。
他暗暗進行結束在國內的事業。這是一個冒險的決定,多少年打下的基礎,得來不易的成就,如今要全盤放棄。但妻子兒女都支持他這樣做,他們希望能換個環境,特別是希望能擺脫黎里的陰影。
浩天把自己的打算也告訴黎里的父母,他們極為贊同與欣慰。
黎里過廿歲生日了。父母為她在家裡開了一個生日宴。浩天託辭未去:「我這麼一把年紀,和一群小朋友在一起那談得來呢?」但為黎里訂了一個三層的大蛋糕,另有廿支長梗玫瑰,和一條掛著漢玉墜子的金項鍊。
過後數日,浩天舉家飛美。
「小里:
我走了,全家都走了,妳一定生氣、傷心,不肯諒解我,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樣對妳我都好,尤其是對妳好。
妳還年輕,又這麼聰慧、優秀,儘可有美好的前程。但我卻什麼也不能給妳,和妳交往下去,只有拖累妳,讓妳年紀輕輕的就得面對無奈,無法享受這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青春歲月。
我不能拋家棄子來就妳,如果我真要這樣做,妳一定也不贊同,甚至瞧不起我,覺得我太絕情、太狠心了。
妳還年輕,條件又這麼好,盡可好好開拓人生。妳其實並不需要我,是我冒冒失失撞進了妳的生命。而我太太不同,我是她生活的全部。離了我,妳反而會有幸福,而她,就只有趨於痛苦或毀滅。
還有我的孩子,他們是無辜的,他們有權要求完整的家,要求父親對母親的忠誠。我愛他們,也需對他們負責任。
妳一定會怨我,甚至會叫囂:『我才不相信什麼愛是犧牲,不是佔有!』但是,我年紀比妳大這麼多,我已步入中年了,我不得不多想一點,當然更要多為妳想想。我沒有資格愛妳,沒有資格在妳的生命中佔一席之地,我很內疚,我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樣。但這自然而然產生的感情,縱使並非罪惡,卻一定不被祝福,會給妳我帶來痛苦,還會給妳我的家人帶來傷害。所以,我只有退出。
不要以為我不痛心,但是思前想後,也唯有這麼做了。妳會怨我、恨我,但終究比把妳拖入『萬劫不復』的境地要好得多吧?以妳的性情,你自己想想,我實在不是危言聳聽。
好在妳還年輕,年輕是個大好的本錢,許多事情妳可以學著忘懷,學著適應,更重要的,是學著長大。
和你交往二年多,雖然良心上有沉重的負擔,但卻是這一生中最歡躍的時光。我感謝妳,感謝妳給我枯燥的生命帶來春意。
但我不得自私,是不?你要學著諒解,學著面對現實。父母這樣無條件地寵妳、愛妳,千萬別再傷他們的心了。
請也愛妳自己,珍惜自己的生命,把握這一生中最可貴的青春年少,這是我對妳最後的請求。
…………………………
…………………………」
黎里接信,倒未大哭大鬧,只是一個勁的發楞,躲在房裡不肯出來。
父母有過上次的教訓,輪番盯住她,就怕她又要出事。
前回看的那位心理醫師也找到家裡來,悉心給她輔導。
數週之後,難關總算過去,黎里回校上課。
心門足足關了兩年,而後結識了大偉。大偉極討黎里父母喜歡,是個敦厚良善的好男孩,比黎里大二歲,黎家父母很高興這一點。交往一年多後結婚,婚後生了一個兒子,如今也五歲了。
如今的黎里已蓄起一頭長髮,當年的青春活潑已被歲月蝕去。
黎里不怨浩天,只是失去的總會特別讓人嚮往,她一直禁不住要思念他。
浩天來美重打天下,一把年紀了還啃書去考聯邦建築師執照,他亦無怨。十年來總算重又創下了一點局面。
十年來他也曾悄悄回台過,也打聽過黎里的近況,得知她已結婚、生子,丈夫的人品、家世、長相、學歷都不錯,心中雖難免有幾分悵然,但仍替小里慶幸。他一直以為,今生不會再相見了。
兩人平平靜靜地互訴離情,談了不少。黎里目前是一家報社的記者,圓了記者夢,工作表現也不錯,小有名氣。
浩天眼中所見的黎里,已添了成熟的韻致,和當年自是大不相同了。但他禁不住要懷念當年那個活潑生動的小女孩。
浩天結帳,要黎里帶走她所喝飲料的杯子。黎里不解。
原來浩天給黎里點的是一種果汁,是以一個靴狀的玻璃杯盛著的,喝這種飲料的多半是年紀很輕的少男、少女或小朋友,所以酒店規定飲料喝完可把杯子帶回家做紀念。
「你怎麼還把我當孩子?我都快老了……」
浩天摟著黎里的肩膀,親暱愛憐地說:「得了吧,你要老了,我不是得進棺材了?……在我眼裡,你永遠是長不大的小里……」
黎里很滿意,拎起了杯子。
出得酒店,黎里原打算跟浩天一起到停車處。浩天不允,要黎里站在門口等。戶外已見涼意,浩天又把上裝脫下來給黎里披上。
披著浩天的上衣,嗅著屬於浩天的味兒,黎里不禁一陣迷惘。一會浩天駕車而至,為黎里開門。他仍是這樣週到。
車在夜色中疾駛,週遭全是不認得的景觀,黎里閉上了雙眼,靠著浩天的肩。
浩天以一手圍攏她。多年前的情境,似乎就這樣回來了。
快到黎里公婆家時,浩天說:「後天走,對不對?明天是最後一天,我開車帶你出去逛逛。你回去好好睡覺,我早上也得到辦公室去交待一下,十一點時過來接你。我帶你去幾個觀光勝地以外的地方。」
黎里點頭同意。
回到家時不過十點半,公婆沒多問什麼。蓮娜似乎鬆了一口氣。
第二天,黎里著意換上了運動衫與牛仔褲。長髮亦紮了起來,繫了根絲帶。
加州陽光璀璨,四處亮麗。浩天見到黎里時十分高興,當年她嬌俏的模樣似已回來。
但陽光下一切無所遁形,浩天見著黎里的臉龐已不似當年光潔,一些斑點與細皺紋是臉上的新客。而浩天在陽光之下,也看得出已是五十四歲的「老年」人了。
然而把這些暫時撇開,兩人都以極歡愉的心情準備共渡一天。
其實也沒有去什麼好地方,不過是開車經過長堤、比佛利山住宅區、和一些浩天設計的屋子,黎里看來卻都覺得賞心悅目。
二頓飯竟然吃的都是煎餅。浩天知道黎里愛吃甜點,又知道她來美之後各國口味都吃遍了,靈機一動,想到帶她去全國煎餅屋的連鎖店。浩天為黎里在煎餅上澆上一大堆楓糖漿,她果然吃得不亦樂乎。晚飯時因意猶未盡,又開開心心再吃一頓煎餅。當年浩天所熟悉的孩子氣又出現了,看著黎里忘其所以的大快朵頤,浩天也跟著十分高興。
而後開車到了一塊坡地上,地已推平,預備建屋,這是浩天目前正經手的一筆工作。
坡上風大,黎里與浩天在車中相偎著。
許久許久,黎里才滿足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小里?」
「沒什麼,只覺得好像在夢境裡……」
浩天摘下了煙斗,側過身,把黎里環進懷裡。
黎里束著的長髮散開了,給山風吹得飛揚起來,拂在浩天的面頰上,覺得好癢。
浩天搖上車窗,細心溫柔地撥開黎里的髮絲。黎里閉上雙眼,長睫微顫,浩天吻她的睫,她的眼,她的鼻,而後尋著了她的唇。
彷彿並沒有間隔十年的歲月,他們彼此極其熟稔地在向對方表達愛意。
如今黎里已非當年稚嫩不解事的小丫頭了,她成熟溫潤的身體在浩天懷中蠕動。她的吻也熟練、熾熱,浩天體內沉寂已久的生機,此時似又蓬勃躍動起來。
他把黎里扳倒。
「小里,小里,妳是我的,妳應該是我的,對不對?……」浩天咿唔著說。
「是的,但是你放棄了,你跑走了……」
浩天猛地停住,坐起身來。
一會,黎里也默默地坐起。
黎里雖已非當年純潔少女,但她已為人婦。當年不可以,今日仍是不可以。
浩天搖開車窗,清涼的空氣飄至。
轉頭故作幽默地對黎里說:「我已步入老境,……還是保持一點美感,不要給妳留下個壞印象……」
黎里也長大了,她懂,噗哧一笑,使勁捶了浩天一記。
「我送妳回家」,浩天發動引擎,「還是那句老話,我的年紀比妳大上這麼一大截,我自然比妳想得多,而且我得多為妳想想,我不要『陷妳於不義』……」
黎里在暗中苦笑,她沒有開口。這會兒,經過了十年,她自然都懂了。
浩天一手持方向盤,一手握住了黎里的手。
車停,是互道再見的時候了。
「明天,我想不去送妳了。……我去實在也不方便,對不?……」
黎里點頭。「妳還是堅持不來美國?」
黎里又點頭。「回去好好工作,好好過日子……」
黎里還是點頭。竟至這樣懂事、溫馴。
「如果有機會再見,不知道我會不會老得陪不動妳了?……」
「不准說這種話!……」
黎里急忙伸手捂住浩天的嘴。晶瑩的淚水,已奪眶而出。
浩天深情地噙住這淚,把黎里緊緊摟住,「小里,妳一定要過得好,一定要……,當年我離開妳,就是希望不要耽誤妳的前途。……妳要好好珍惜自己所有的,以快樂開朗的心情好好過日子。……我要妳過得好,妳千萬別辜負了我的用心……。」
黎里點頭,「你也一樣……」
兩人並肩走向大門。落霧了,好深好濃的霧。洛城經常起霧,但今晚的霧似乎特別迷濛,四週景物全看不清楚。黎里覺得自己踩在雲裡霧裡,猶如在一個夢境之中。
走到了門口,黎里伸手按鈴。
在門燈下,兩人互望,都在對方的臉上見著了憔悴。
相見爭如不見?
黎里伸手,「再見了,浩天,謝謝你……」
浩天也伸手,緊緊地握住黎里。
「再見,記住我的話,好好過日子,妳前面的路還長著呢,要好好把握……」
黎里抿住嘴,似乎又想哭了。門開,蓮娜在門裡。
「嫂,回來啦?丁先生要不要進來坐一會?」
「不了,謝謝。不早了,讓黎里整理一下行李,早點休息吧!」
浩天對蓮娜擺擺手,也對黎里擺一擺,他避開了黎里的目光,回轉身走了。
臨開車門時,他回頭,對仍站在原處的黎里再揮了揮手。
霧中,彼此都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