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為不希望自己的肚子控制在別人手中,各國對於其農業都有不同程度的保護。
但是,保護多了會成為「溫室裡的花朵」,保護少了又怕它不堪一擊。
保護的定點到底在那裡?
三月十六日,台灣省十三個縣市的一千多位雞農、果農齊集北上,抗議中美貿易專案小組日前於會議中決定恢復火雞肉及四種設限水果進口的措施。
當天,雞飛上了美國在台協會的牆頭,蛋落在國貿局局長蕭萬長的身上,而農民一張張憤怒的臉孔則留在國人的心頭。

農民走上街頭,要求政府禁止美國火雞、水果進口,值得深思的是,有人抗議是否就應該保護?(鄭元慶)
農業上了談判桌
這場農業戰爭其實早在前年就可以預料得到。
前年九月在烏拉圭舉行的關稅暨貿易總協訂(簡稱GATT)第八回合多邊貿易談判中,美方代表就曾宣示要促成農產貿易自由化。雖然我國目前並不是GATT的會員國,但做為國際舞台的一員,總難免要守一些「規矩」;何況美國是我國最大的貿易國,去年對美順差達一百六十億美元,美國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名正言順」的機會,要求我國開放農產品市場。
「幾乎在同一時期,美國對日本、韓國以及我國,都是拿農業問題做為談判內容,結果這些國家也同樣都有農民走上街頭抗議」,行政院經濟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趙耀東表示,美國明年要大選,為了選票,農業已經成為一項政治訴求,所以中美貿易談判基本上已經不只是經濟性,而是政治性的問題。
美國所以挑中農業,一方面想藉此減輕巨額的貿易逆差,一方面則希望解決她國內農產品生產過剩的問題,而將這個「燙手山芋」丟到一些貿易對手國的手中。
「就國際貿易而言,人家買你的東西,你沒有理由關閉自己的市場,不讓人家的東西進來;但是我們必須認清,全世界幾乎沒有一國不保護自己的農業,都儘量用政府的力量補貼出口;」中興大學農業經濟研究所所長彭作奎提出問題:「我們的消費者要花錢解決生產過剩國家農民的問題,還是要保護我們自己的農民?」

農業技術不斷改良,豐收固然是一件樂事,但是稻米生產過剩,給政府帶來收購上的財政負擔。(鄭元慶)
誰要打頭陣?
在烏拉圭GATT舉行的談判中,對於農產貿易自由化的問題,各國都不願意做先鋒。美國貿易代表尤特要求我們開放市場,但卻對自己的國民說,除非所有先進國家,尤其是日本和歐洲都全盤解除農產品的進口管制,否則美國不會完全開放市場。
從世界各國對農業保護的態度可以看出,農產貿易自由化的理想,與現實環境有一段差距。
各國所以採取各種保護政策,其來有自。
自從一九七三年世界糧食危機以來,各國一直懷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恐懼心理,紛紛以各種補貼手段,維持糧食的自給率,但過度的保護,卻普遍出現生產過剩的現象。我國也不例外。
台灣大學農業經濟系教授江榮吉認為,農產品最大的問題就是有替代性。「每個人只有一個胃,吃了蘋果,就吃不下香蕉;不像工業產品,冷氣機不能替代音響」,他比喻說。
農產品的市場彈性十分有限,隨著技術的進步,產量稍微控制不好,很容易就供過於求,如果再有國外產品進口,價格就跌得更快;所以工業越發達、貿易自由化程度越高的國家,農民所得就愈偏低,也就更需要靠政府的力量加以保護。

農業技術不斷改良,豐收固然是一件樂事,但是稻米生產過剩,給政府帶來收購上的財政負擔。(鄭元慶)
保護程度,見仁見智
根據美國農業部的研究報告,在一九八二至一九八四年間,各國對農業生產者的補貼等值,日本為百分之七二,韓國百分之六四,歐洲共同市場百分之三三,美國與加拿大百分之二二,而我們為百分之十八。所謂農業生產者補貼等值,是來自產品價格與資材補貼、進口保護,以及其他政府干預措施所產生的收益,佔農民收入的比率;值愈大表示對農業的保護程度愈高。
相較之下,我國對農業的保護程度似乎偏低。不過,一個國家的資源有限,這個地方多用了,另一個地方就少了,農業保護到什麼程度,最符合國家整體利益,也是見仁見智。
台大教授江榮吉認為,農業保護多比較好,還是少比較好,是沒有標準的。「今天你農業強,不保護都無所謂,美國在平地就可以種蘋果,我們要高山上才能種,條件自然比人家差;就像我們沒有滑雪的場地,再怎麼訓練,也不可能比人家好」,他認為,所謂自給自足,在貿易自由化的趨勢下,將越來越不容易做到,而消費者也有權利選擇便宜又好吃的進口農產品。

農業技術不斷改良,豐收固然是一件樂事,但是稻米生產過剩,給政府帶來收購上的財政負擔。(鄭元慶)
價格好壞看老天
事實上,進口農產品已經對國人的消費習慣起了一些影響。
速食業的進口,國人長久以米為主食的習慣改變了;送禮也不再侷限於西瓜、鳳梨,美國的加州葡萄、日本的廿世紀水梨,也許更體面大方;婚喪喜宴,果汁選「香吉士」,不再是「黑松」獨大的局面;也說不定那一天,火雞肉成為孩子們的便當菜,甚至夾在速食店的三明治裏面呢!
有人認為,有些農產品既然進口貨便宜又好,為什麼我們不乾脆放棄種植,而全力發展台灣這塊土地具有競爭力的項目?
問題是,何者為有競爭力的農產品,很難明確定出來;因為隨著季節、氣候的變化,農產品價格會有明顯的波動。例如:今年多雨,西瓜不甜,價格自然就下降;來一次大颱風,蔬菜、水果的損耗,就使成本大增。
「今天如果農民問,他們應該種什麼,大概沒有一個官員能回答,因為好光景持續不了多久,售價、成本隨時在變」,一名農會會長表示,連他自己的一塊地,他都不知道該種些什麼,至今還讓它荒廢著。

台灣是「水果王國」,目前水果類對外貿易還是出超。(鄭元慶)
賠錢貨卻是救命根
只有一樣東西,不論它的價格、成本如何漲跌,不管我們自己生產是否划算,學者、官員一致同意必須加以保護,那就是——糧食。
目前農業委員會也據此原則,確立政府以保證價格收購的作物;包括:稻米,玉米、黃豆、高粱等雜糧,及民生必需品的原料,如蔗糖、花生。「這些作物雖然生產成本要比國際價格高幾倍,但基於要有相當的安全存糧的考慮,依然列為保護項目」,農委會主任委員王友釗認為,糧食自給是一個社會穩定的基礎,「米在平時是『經濟財』,到戰時就成了『政治財』,你能說他不重要嗎?等那一天要用配給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米的珍貴了!」
但是,自台灣光復到民國六十六年,我們的農業政策都是鼓勵種稻,隨著技術愈來愈進步,稻米產量愈來愈多,生產過剩的問題、鉅額的收購負擔,成為農政單位的夢魘;輔導農民轉作我們猶賴進口的雜糧,又因長久以來大家已習慣種稻,再加上轉作並沒有能立即提高收益的誘因,稻米始終未達成政府希望減產的目標。設立十二年的「糧食平準基金」,至今已經虧損了新台幣五百多億元。
用保證價格收購,以保障農民生活的美意,卻也產生了流弊。「現在稻米保證價格是一公斤十八元八角,每甲地限收購九百七十公斤,比較勤於改良技術的農民,一甲地能夠生產五千公斤,而一些不是專業、不思改進的農人,一甲地就生產個一、二千公斤,但同樣面積,就享受相同的收購數量,反而保障了後者,虧待了前者,造成不公平的現象」,江榮吉舉例說。

進口水果在國內市場大量出現,不僅本地果農利潤受影響,國人消費習慣也有了改變。(鄭元慶)
水稻是「電話作物」
我國兼業的農戶佔總農戶百分之九十。「你說他不是農民?他擁有土地,當然是農民;你說他是農民,他人根本不在農村」,彭作奎認為兼業農民眾多的情形是農業問題無法突破的重要原因之一。「今天台灣的水稻,其實是所謂的『電話作物』,一通電話,育苗中心、代耕人員,統統都來了。」
農業收入只是兼業農民的外快,稻米過剩他根本無所謂,反正眼前有保證價格收購,何妨把地留著,等待有一天若農地能變更用途,成為住宅或工業區,就寸土寸金了。
兼業農過多最嚴重的影響,是阻礙專業農戶的發展——農場規模難以擴大、生產成本降不下來,以至於無法提高所得。「我們的保證價格夠高了,但就好像賣牛肉麵,一碗五十塊,可是你一天只能賣到十碗,你能不能活?而一個大企業,他一碗麵賣十塊,一天可以賣一萬碗,他卻可以生存下去,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規模」,彭作奎表示,經營規模不調整,即使政府用再高一倍的保證價格,也是徒勞無功。

秀之氣。(中華花藝文教基金會提供)(中華花藝文教基金會提供)
找出保護的定點
內有生產結構非一朝一夕能夠調整、成本居高不下的問題,外有隨著我國貿易順差,外匯累積而來的要求開放市場壓力,我們的農業要怎樣的保護政策?
台灣省農林廳廳長余玉賢認為,農業本來就是各種產業中的一個,有競爭也有風險,有人賠錢,但也有人賺錢;「農民常有一個觀念,認為政府輔導、補貼是應該的,把政府當成是無限責任公司,但是,政府的預算都是老百姓納的稅,照顧農民也應該有個適度的定點,這是我們要找出來的。」
「定點」在那裡呢?彭作奎認為,糧食及民生必需品原料必須自給,所以可以補貼,其他項目則免。目前具有出口競爭能力的項目,如毛豬、雞、水果之類,即使有農民要求或抗議,也沒有理由補貼。
「最重要的是,政策要確定」,一位省議員說,「清楚地訂出那些是我們應該保護,也有能力保護的項目,及保護時間,以免再發生原來是政府輔導、保護的,不久又基於外來壓力開放進口的事。」
在保護與不保護之間搖擺,也是今天有些農民所以能理直氣壯地陳情、抗議的原因。一位畜牧業者表示,六十二年他在政府的輔導下,轉作牧草,飼養肉牛,待肉牛長大,政府卻在六十三年開放澳洲牛肉進口,使原本一斤八十五塊的牛肉跌到四十塊,連本錢都不夠。
關稅已不是萬靈丹
經濟建設委員會的一位官員表示,雖然各國都要求別人開放農產品市場,但大家對農產品進口都還有關稅及非關稅障礙。在關稅方面,美國、日本、歐洲都屬於低關稅的國家,韓國較高,我國居中。但是可預見的,未來關稅對我們農業的保護程度將越來越小;一方面是新台幣升值,即使有高關稅,換算成新台幣售價,還是有競爭力,一方面商人可以在進口時高價低報,根本防不勝防。
日本關稅雖低,卻是非關稅保護措施的高手。她的「食品衛生法」、「動植物檢疫法」,就是經常用來把關的「法寶」。台灣去的香蕉被發現有一隻蟲,就整個貨櫃被倒入海裡;美國的火雞肉經檢查有大腸桿菌,毫不留情地原物退回。
反觀我們,火雞肉進口,發現有大腸桿菌,不但沒退回美國,還同意沖洗後二度檢查,而後順利過關;被日本檢疫機關判定不合格的豬肉,退回到國內後,卻加工製造,公然在市場出現。
「很多規定、法令我們不是沒有,但是都做得不徹底」,彭作奎感慨地表示,現在行政院正在檢討組織法,未來如果成立農業部,應該將農產品的檢疫制度、農產貿易政策事權集中,這樣才能有整體的考量、統一的作法。
補貼不一定靠政府
他同時表示,就世界各國的農產貿易策略來說,一向都是搖擺不定的,「不一定走關稅或非關稅障礙,要看對方怎麼做,我怎麼擋。」日本八年前被美國控告十二項農產品有非關稅障礙,GATT最近才宣判日本敗訴,並要日本開放市場,但執行時間是五年以後。如此日本等於有十三年可以調整農業的生產結構。
因應一波波美國要求我們開放農產品進口的壓力,經濟部國貿局最近成立簽證預警系統。「這將使農產品的進口管理能夠得到最新的資訊,有助農政單位分析進口農產品的變化,迅速因應」,農業委員會企劃處處長吳同權表示。
彭作奎認為,今天台灣資源缺乏,經濟以出口為導向,限制農產品進口、關稅或非關稅障礙,都很難得到貿易對手國的諒解。要保護自己的農業,只有補貼這條路還稍微可行。但政府的預算有限,補貼因外來產品進口而受到傷害的農業,不一定要完全由政府負擔,像日本就是由消費者支付的。
「日本的一些糧食進口都有政府介入,進口八塊,賣九塊,這一塊錢就拿來補貼農業」,他表示,政府一下要拿出幾億元並不容易,動員民間力量來協助解決農業問題,比較可能。
「消費者不妨心情開朗一點,不要認為你是在補貼,吃碗飯,多花一塊錢,你買到的是一份社會保險,戰爭時可以安心地有一口飯吃,假日休閒時有綠地可看,何樂而不為呢?」
什麼時候想到農業?
不可否認,今天我們的農業發展存在著一些問題,難以突破的主因是——生產結構的調整跟不上社會改變的腳步。
政府遷台時,台灣還是個農業社會,農地控制在少數大地主手裡,佃農的耕作意願低,因此政府實施了第一次土地改革,使得「耕者有其田」,也奠下台灣農業發展的基礎;但隨著工商業興起,農村人口外流,「小地主」式的經營方式已不適合,必須改為採用機器、大規模生產,所以農委會自民國七十年起,開始推動第二次土地改革,鼓勵農民合併經營、委託代耕。而在結構還沒能完全調整的時候,來自國外的開放農產品市場壓力已節節逼近。
所以,今天保護農業,絕不是一種救濟手段,而是在調適階段,我們關注、認同農業的一個方式。
台大教授江榮吉曾經提出一個疑問:社會大眾通常會在什麼時候想到農業?
可能的答案也許有:每日三餐的幾個鐘頭、颱風來臨的前一天、選舉前夕候選人口口聲聲的諾言……。每個人想到農業的時間或許不多,但它攸關民生的重要性卻從沒有減輕過。
農業該不該保護?什麼樣的農產品必須保護?問你的肚子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