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慣都市生活的人,也許很難想像奇美這樣一個地方:
不用開窗戶,秀姑巒溪的淙淙水聲直灌入耳;走出門去,層山翠巒迭沓而來。
清晨或傍晚時走在路上,但見蟾蜍、青蛙跳跳蹦蹦,偶爾還有猴群牽手而過。
早晨起來,餐桌上擺著剛從溪中「撈」起的香魚和草蝦。
整個山村只有七十多戶人家,常住人口不到五百,一所國小、警察局、衛生所就是全村所有的公家單位;沒有公車可到,電話須經電信局轉接。
這樣的小山村,有一天來了一群都市小孩……
奇美位於花蓮縣瑞穗鄉秀姑巒溪中游,是花蓮縣最偏僻的一個山村。早年因傳說為阿美族的發源地而著稱,近年則因位於秀姑巒溪泛舟的中途休息站而為人熟知。
跟著祖先的腳步
七月十六日這天,原來寂靜的小山村來了四、五十位客人。大人之外,小孩年紀分佈甚廣,從國小三年級到高中一年級都有。他們多作T恤、球鞋打扮;乾淨白皙的臉蛋,有的還架上眼鏡,乍看之下,就是台北街頭尋常可見的都市小孩。
「來吧!朋友,讓我們年輕的心,在東海岸的陽光下飛揚,來吧!朋友!到東海岸來,跟著祖先的腳步,追逐風,追逐浪,追逐太陽!」
這是「暑期青少年東海岸阿美文化研習營」的營歌。「追逐祖先的腳步」!對了,這就是孩子們來到奇美的目的。原來他們全是「班榨」——阿美族對族人的稱呼。只不過久居都市,不僅淡忘了山地語言與習俗,就連臉孔,也有了都市的容顏。
阿美族青少年文化研習營的發起人,也是台北市山胞社會發展協會理事長田春枝表示,太多都市山胞的下一代不僅不會說山地話、跳山地舞,也完全不知道山地文化,有的甚至還以身為山胞為恥。
田春枝認為,山胞在都市,原本屬弱勢團體,要建立自尊自信,一方面要有實力——例如擁有在都市工作的生活能力;另一方面則要自知,了解山地文化中美好的部分,肯定、尊重自己。阿美族青少年文化研習營即基於這個目標籌劃而成。
涼亭當課室
「我希望每個來這堛漱p孩都是文化的攜帶者」,田春枝說得如此美麗:「都是一顆種子,能播送出去,能萌芽成長。」
選擇奇美,則是因為阿美族的由來。在古老的傳說中,阿美族源於一段兄妹漂流的故事,他們由大陸來,然後定居在奇美村西南邊上的奇密山,立足生根,繁衍後代。田春枝表示,在這媮|行文化營,一方面有著尋根的象徵意義;一方面也可「機會教育」小山胞們。
文化營為期一週的活動中,奇美生活佔了四天,前三天則是遊覽東海岸,不只看山看水,更重要的是七、八月間為花東海岸阿美族的豐年祭時節。七月十五日,研習營拜訪了馬蘭地區豐年祭,跟老山胞一起「過年」。七月十六日,又到台東縣泰源、長光村,探訪新石器時代阿美族部落的文化遺跡。
由動到靜,來到奇美之後,研習營的活動回歸課堂。在山明水秀的奇美村,原供村民聚集的活動中心成為研習營的生活據點,矗立山腳邊,為觀光客需要而搭建起的水泥涼亭,是現成教室。
在涼亭課堂內,「原住民新人類」——研習營輔導員,目前任教台北縣欽賢國中的徐進平對這些都市山胞第二代的形容——圍成個圓圈,聽老山胞們「授課」。
從傳統陶藝製作,阿美族生命禮俗、歷史神話與傳統祭儀,到山地服裝穿法、山地食物烹飪法、山地歌舞等,在夾雜著山地話的國語教學中,在清風徐徐時而讓人感覺睡意的午後,「小班榨」雖不見得個個都能保持專心——實際上有些小孩禁不住山水誘惑,自個兒跑去玩了——但是因為有點名制度,維持個大致的紀律倒還不成問題。也就在這種帶點浪漫的形式中,阿美族青少年們在此學習文化根由。
愛跳舞叫娜魯灣
才考完高中聯考,準北一女新生的盧熙晨對所學深有體會。她指出,從小到大,父親每年都帶她返回馬蘭參加豐年祭,因此她很早就會說一些山地話,也會跳山地舞。但是像陶藝、生命禮俗祭典等,她都是頭一次聽到。特別是名字的典故,像取名「巴耐」的人很可能跟祖母同名;取名「娜魯灣」很可能是母親愛跳舞,或是期望女兒舞跳得很好;取名「帕踏」很可能在收穫季節或是曬穀場生產的,凡此種種,很令她印象深刻。
看來斯文細瘦,現在才念小學六年級的林政龍,對整個課程的感覺是:「以後到山上,可以自己找野菜作飯了。」他曾在認識野生植物的課後考試中,以九十五分榮獲第一名。問他以前可知道這些植物,「有的知道——爸爸教的,有的不知道!」他很老實地回答。
林政龍的爸爸顯然是個有心人。事實上,來參加研習營的孩子中,出於自發者少,十有八九都是爸爸媽媽報名的。
加上「都市作料」
雖然如此,但參與就有收穫。只見孩子們在老師帶領下,一下子用圖畫,一下子用筆記、文章來表達所見所聞。
一名小孩畫了個張牙舞爪的機器人,卻用羅馬拼音把口耳眼鼻各器官的山地話寫在一旁。有個孩子有感於山上空氣新鮮,人情味濃,在筆記上寫著:「科技為人們帶來進步,也讓人們落後」。孩子們也常在睡前相互比較學了多少,總要到老師巡更,喝責他們快睡,才會依依不捨地睡去。
最讓老師們得意的是孩子的陶藝作品。有些造型一看就是加上「都市作料」的,如匹薩、咖啡杯、棒球手套。但也不乏描繪阿美族人生活的東西,如祭神杯、打米用的杵臼、人身怪獸等。有的祭神杯還飾有繩紋和頂蓋,尤其是繩紋,孩子們模仿的,可是阿美族陶藝中最精緻的部分呢。
久處都市生活,這些「原住民新人類」一接近山水,個個有如脫韁野馬。也許是血液中還有著潛藏的因子吧!孩子們最快樂的,不是課堂中的學習,而是跟大自然接近。上完一天陶藝課,老師看到孩子們滿手滿臉的泥巴,就讓他們到秀姑巒溪畔沖洗一番。沒想到「洗洗腳」最後變成「沖澡」——幾乎所有的孩子都下去游泳了。
騎牛如騎馬!
那時,恰好有幾名放完牛要回家的奇美孩子打溪邊走過。他們坐在牛背上迎趕十幾隻牛的「英姿」,讓這些平地來的小山胞看得目瞪口呆,「他們怎能騎牛像騎馬一樣啊!」其中一名小孩發出讚嘆。
這樣的讚嘆聽在帶領孩子們來到鄉間的「老班榨」耳中,卻有一份悵然。「這原先都是山地生活的一部分呀!」目前擔任生物老師的徐進平邊說邊搖頭,「對阿美族來說,看到溪不能涉水而過,看到野菜不能辨認何為可食,看到動物不能親近……,都是要被淘汰出『族』的。」
細心的輔導員、平日擔任幼教老師的董玉娟也觀察到,這些在都市成長的「小班榨」,對山水的反應其實已不自然了。
有些人怕刺腳,不輕意脫鞋;有些人怯生生地怕危險不敢下水;女孩子們則在下水那一剎那忸怩作態,反倒是應邀也來參與研習營的奇美孩子,男女自然交談,噗通一聲,就下水了。
對山地歌舞有深刻研究的營主任田春枝也有同感。
她表示,當她聽到孩子們抱怨,為什麼山地歌就那幾首一唱再唱?豐年祭的舞步這麼簡單,卻要一跳再跳?她的心就縮成一團。她語調中帶著憂慮:「要怎麼去跟這些沒有經過真正阿美族生活的都市孩子說明,唱跳山地歌舞的意義不在表演炫耀、推陳出新,而是為團圓、凝聚族人呀!」
「班榨家族」沒有「他」!
都市來的小山胞和土生土長的奇美孩子,的確是不同了。田春枝表示,就像跳舞,同樣的舞步,奇美長大的孩子跳來,果然是乾淨俐落,生動有力;都市小孩就少了那份粗獷。而唱歌,都市孩子聲帶吵啞,就是少了那份原始和嘹亮。
「山地話不會說,山地舞跳不來,上山過河少了膽量,到了野外,各類野果不分,也不能去打獵」,徐進平老師慨嘆地說,真的要回到山地來生活,這些都市長大的小山胞或許沒那個能力了。
當然,舉辦阿美族文化研習營的目的,也不在要他們回到山地,更沒有嚴肅到要批判都市的山胞小孩。事實上,偏僻的山村是否就能保有山地傳統,似乎也可疑了。
研習營總幹事盧添貴就指出,原先他們都以為當地阿美族人會以對待同胞手足的心情來接待研習營,但一到奇美,整個感覺似乎完全走樣。
「太商業化了」,盧添貴說,傳統的茅舍沒有了,全改建成可供觀光客住宿的民房,僅有的一座水泥涼亭,上面雕刻居然模仿自非洲文化;最讓人傷心的是,多數提供民宿的主人,對待他們有如一般觀光客。
「接一管水龍頭用水要五百元,買一斤河魚要一百五十元」,盧添貴說,「『山地班榨』這樣對待『都市班榨』,沒道理嘛!」經他抗議,奇美村長終於出面調解,價錢雖然沒降,但在結業式時送來好幾箱啤酒,算是表現同是「班榨家族」的一點誠意。
「以後不來奇美了!」盧添貴失望地表示。可是奇美之外,誰能保證其他山村能以傳統兄弟情誼來接待他們呢?也很可能主要原因在他們本身已不是完全的「班榨」了。
這山望那山?
四天的活動中,有幅景像值得深思。每次都市小山胞搖頭晃腦地唱著山歌前往涼亭時,路旁奇美小孩、大人總會好奇地出來探望,但在整個活動中,這些奇美孩子從來不曾加入他們。而包括原先預定參加研習營的十一名奇美小孩,也多是有一堂沒一堂的缺課,到後來幾乎全體缺席了。
奇美孩子說他們因為農忙——要幫家堜韙、整地、餵雞而不能來;實際上從他們參加時老在課室後面躲作一堆看來,真正理由很可能是因為跟都市小孩對不上話,沒有漂亮的T恤球鞋穿,又不能伶牙利嘴地侃侃而談,因而自卑起來。奇美孩子胡善富就認為,那些都市孩子太活潑了。研習營原先預期奇美孩子與都市山胞交流的目的似乎並沒有達到,彼此之間甚至連熟悉都還談不上。
但若就營主任田春枝原先所設想的,研習營的目的,只是要讓這些「新人類」了解根源所在,不要以做山地人為恥,研習營可以算是成功了。
「現在我知道一些阿美族文化,以後我會讓我的小孩知道更多」,盧熙晨的話非常「大人」,但聽來還真令人動容呢。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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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牛剛生了一頭小牛,正小心翼翼地舔著臍帶,都市小山胞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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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奇美山上大大有名的龍眼樹,仔細看,果皮是綠的。兩個奇美小孩邊爬邊吃,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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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課室裡的「小班榨」正在傾聽祖先由來及傳說;諷刺的是,亭柱上的木雕居然仿自非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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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吧!朋友!讓我們也重溫山地的浪漫。晚上的團康活動中,帶領小山胞來的輔導員們也下去舞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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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山怕水,都市小山胞對自然的反應已經不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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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野果的課難倒了不少都市小山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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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起來想想看都市與山地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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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捏出的杵臼有板有眼,充分抓住阿美族陶藝的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