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海中立定精神,
尺幅上換去毛骨,
筆底下掘出生活,
混沌中放出光明。
─戴武光摘自石濤《畫語錄》─
以「架構虛無、水墨造境」為美學精神的養拙廬主人戴武光,是台灣中生代的代表性畫家之一。自幼即顯露繪畫天分,一路自師範學校藝術科、師大美術系接受嚴謹的美術訓練,再加上出身自傳統上重視耕讀的客家村,戴武光對中國儒道思想以及東西繪畫理論深入鑽研,讓他在中生代畫家中別樹一格,無論是水墨或水彩,寫意或工筆,甚至書法及篆刻,他都能信手拈來,立成佳作,可以說是一位全才的畫家,而花鳥尤其精彩。然而,「悅眾人目非至文」,由於他對藝術純淨的堅持和原創性,使得他在曾經走過台灣錢淹腳目時期的同代畫家中,顯得有些寂寥。而他也是少數始終堅持在教育崗位的專業畫家,對學生循循善誘,私下也收了許多弟子,真正做到了有教無類,因為他認為美學的功課屬於全人類,而美的事物其實無所不在,懂得欣賞美才算真正地活著。
台灣藝術界有一個很特別的五七畫會,成員都是師大美術系五七級的同學,而師大五七級人才濟濟,畢業後在藝術界有成就者特別多,如王友俊、江明賢、林崇漢、王美幸、吳炫三等。他們每隔幾年就會辦一次盛大的畫展,一方面敘舊,一方面也有點切磋較勁的意味。大家都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進境,這數年一次的畫會,也因此成為藝壇佳話。
即使在五七級師大美術系的知名畫家中,戴武光也非常受尊重。他既有天分又用功,對畫論的涉獵深廣,並且能將理論與筆墨結合,付諸實踐。他常說:匠與藝有天壤之別,匠是技巧,藝是智慧。雖然他出身早年師大美術系不分科的藝術全才訓練,功夫紮實,但戴武光自詡的意境其實來自民初陸儼少強調的畫外之功,即「四分習字、三分讀書、留下三分才畫畫。」
所謂意在筆先,近年來他在花鳥上的成就幾至隨心所欲皆恰到好處的境界,無論是簡單幾筆寫意的立軸,還是充滿現代理性精神的對位排比,都有令人拍案叫絕的構圖,增一分則太肥,減一分則太瘦,完全做到了他所一再強調的「架構虛無,水墨造境」。繪畫絕不是依樣畫葫蘆,更不是把實體框進畫面,而是畫家心中所視的境界,對美的感動,並把這份心靈的視野藉由筆墨表達出來。有了「畫魂」,才是一幅好畫,能讓人感動,生出歡喜之心。
客家風光
戴武光是客家農村長大的孩子,鄉土、樸實中有著一分傲骨和執著,所謂「硬頸」精神。從小他就喜歡畫畫,並且很幸運地受到曾師承於日本著名的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的一位初中美術老師傅熼生的讚賞和鼓勵,使得他有機會北上就讀台北師範藝術科。他還記得,讀書時家人最怕他放假回家,因為總得籌點錢給他帶著,而農家平常唯一有現金收入的大概就是靠賣幾隻雞,父母到處找雞販賣雞的畫面至今讓他記憶深刻。
難得的是,窮孩子出身的他在畫壇有了相當地位,又適逢八○年代後期台灣畫壇狂飆時,卻依然能守住藝術純淨的崗位,堅持不為什麼而畫。
「其實我也曾和畫廊簽約,每個月供稿兩張,一個月就有六萬元,而當時學校教書一個月的薪資才四萬元,很令人心動,」戴武光坦承。
問題是,自從簽了那紙合約,戴武光一幅畫也畫不出來。每次攤開畫紙,腦子裡就開始盤算,什麼樣的畫收藏者會愛,不能讓畫廊賠錢等。「心靈一片空白,終於體會了什麼叫出賣心靈的悲哀感,」戴武光嘆了口氣。
當然,他和畫廊的合作也無疾而終,還賠了一年的錢給畫廊。後來,有一陣子他又在畫廊老闆認為鄉土畫買氣高而鼓勵他下開畫展,但他的畫始終不受市場的青睞,開了幾次畫展,紅點子總是稀稀落落,自己也頗受挫折,好在他的老師鼓勵他繼續創作,「為自己而不為任何人而作畫。」他自此深深認同康德所說的「藝術是無關心的滿足,」以及中國哲學「清明在躬」、老莊強調的「坐我」、「忘我」的創作原始動機,終至隨心所欲無所罣礙,而有了之後的突破。
綜觀戴武光三十餘年的繪畫歷程,可以尋出他藝術生命的成長,以至於今日的卓然成家。
一九五八年考入台北師範藝術科以前,戴武光的天分便已得到中學老師的引導與開發。就讀師範學校期間,他以自己的方式用功,「記得一次藍蔭鼎先生畫展,我每天都溜課跑去看、臨摹,」戴武光回想起學生時代那種恨不得把所有美的元素、技法都吞入的熱情。
文人風骨,自由風格
除了正課,他還隨國畫大師邵幼軒的得意弟子蔣雲仲習畫。很明顯的,他對國畫和水彩特別偏愛,後來雖然專精水墨花鳥,但對水彩始終未能忘情,而他將鄉野情趣入畫也大量運用了寫生和水彩重疊技法,使得他的畫層次豐富,主題活潑,與生活相應。
一九六四年進入師大美術系之後,他更是求知若渴,也更有機會親炙中西畫大師:林玉山、張德文、黃君璧、吳詠香、李澤藩、李石樵、馬白水、陳慧坤、陳銀輝等,帶領戴武光直入藝術殿堂。
他還記得:「當時在師大美術系接受了更專業的訓練,於是『風格』二字,開始在我腦海中翻滾。……張德文老師說我畫得很熟練也很漂亮,但要我下筆不要太快,拙一點比較好,醜一點更好……」
自師大畢業後進入學校教書,戴武光對純藝術的追求依然不曾稍歇。他參加了張德文一九七九年和前後期師大畢業生組成的文興畫會,與鄭善禧、顧炳星、王友俊、袁金塔等許多今日畫界赫赫有名的畫家相互切磋,也因此開始積極朝向突破自我與傳統,建立一家之風的路上邁進,之後畫境突飛猛進,充分運用「虛實相間、水墨造境」的奧妙,其中的關鍵在於對中西畫論的深入探討,與欣賞受西方衝擊而自創格局的近代水墨大家作品所得到的體悟。
他曾經自述破繭而出的創作心情:「看多了潘天壽、李苦禪、程十髮、李可染、石魯……等人的作品,更體會到思想自由表現的可貴,體會到與書法風格、詩文、內容及篆刻印章形成的調和性,來表現整體中國畫的精神。」
對他藝術影響最大的畫論思想首推石濤《畫語錄》中「墨海中立定精神,尺幅上換去毛骨,筆底下掘出生活,混沌中放出光明,」這四句話讓他對中國水墨精神的意境全然貫通,並且這也與他深深懷念兒時農村景象,喜歡在生活經驗中取材的想法不謀而合,讓他從此創作時更海闊天空,無處不能入畫。
以空為有,以捨為得
至於他突破形神之議,而充分掌握了虛實相生的妙用,則是受益於清代笪重光著名的《畫筌》,尤其是其中「空本難尋,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才是妙境,」這幾句精髓之語。戴武光九○年代之後的創作,均可從此去解讀,構圖之簡,墨色之變,留白之妙,均在其中。
戴武光曾在〈我的創作觀念〉中將自己的藝術理念作一整理,歸納出六點基本精神:
一、「坐忘」的創作態度,淵博的學術涵養,才能有高格調的表現;二、空靈是中國藝術的精神;三、勇於製造矛盾,才有大結構的氣勢;四、要能「捨」才能「得」;五、記錄自己的感動與經驗;六、以傳統為營養,引西潤中。
大多擁有全才的藝術天分者,都是在一路的「捨」中找到自己的獨特定位。戴武光正是如此,從畫國畫、水彩、作美工設計、雕刻無所不能,而國畫中他曾廢寢忘食的專攻工筆,並將其作為「定性」的磨練;也曾重彩重墨作金石筆墨,測試自己的功力。他也不是不能作潑墨山水,但那不是他的有情世界;他最愛的,仍是自幼成長其間的田野風光,池塘裡的荷花、水面池邊的番鴨、覓食的小雞、枝頭跳躍的小鳥,長廊下、飯桌上慵懶的家貓……看他的畫,讓人不期然地便一頭栽進了畫家的世界,優游其中全然忘俗。
藝術的追求近於道,永無止境。戴武光秉持一貫的誠實、自謙和不斷的自省,認為創作三十年依然是「摸著石頭過河」,每個階段有每個階段的風光和領悟。至於未來,他仍然將朝向創作與思想融於一的方向努力,我 們也期待他帶給畫壇更大的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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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拙廬主人戴武光的書房一派閒適,是他強調「無關心」創作的最佳環境。(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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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婆芋驚豔 》 33 x 132 cm 2001 這幅戴武光看到山中姑婆芋後回家揮就而成的佳作,構圖巧妙,留白尤佳,為近期的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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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子論道 》 89 x 97 cm. 2001 梅蘭竹菊四君子在戴武光的畫面構圖中兼具空間感及寓意,是典型的現代文人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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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合花開頌百合 》水彩 79 x 54cm. 1997
戴武光的水彩畫下過真功夫,這幅靜物構圖及光影運用的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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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圖)《老樹寒鴉映斜陽 》 120 x 124 cm 2001 也是一幅極簡的作品,意境高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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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武光也是篆刻名家,收藏有近百方圖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