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鹿港,一個積聚豐厚台灣民間文化內涵的小鎮,處處可見廟宇古蹟,漫步鹿港街頭,更可見到百年傳統工藝在此紮根、茁壯,代代相傳。鹿港是全台擁有最多民族工藝師的地方,在百年古蹟的龍山寺對面,就開著一家四代廝守著錫器工藝的「萬能錫舖」,陳萬能與陳志揚父子,一門兩藝師,不僅將傳統工藝提升為純藝術,更為逐漸凋零的錫器工藝,注入新生命。
錫器工藝師陳萬能,一九四二年出生於錫工世家,祖父陳賜在清朝末年即耳聞台灣鹿港的繁榮,便隻身來台,定居鹿港,靠打錫維生。父親陳滔承襲祖業,陳萬能也在十四歲就跟隨父親習藝,有別於伯父的守成致富,父親因腦筋靈活,不斷嘗試創新與改變,曾發明穿針器,帶給老人很多方便,但對家庭收入助益不大,所以當父親走完短暫的生命旅程,除傳授給陳萬能一身「打錫」的好工夫外,家中可說一無長物。
服役前,陳萬能試著另謀出路,但在服完兵役後,他強迫自己思考投入錫器業的種種可能。

陳萬能提升了錫工藝品的藝術性,一雙巧手把錫的柔軟特性化成茸毛羽瓣,栩栩如生。(陳萬能提供)
精緻錫器富貴氣派
錫器的製作,稱為「打錫」,它的方法大多以石模、銅模或鐵模灌鑄胎體,再將槌製或鑄製的配件焊接於胎體上,經打模、雕刻及鑲嵌等裝飾手續處理後即完成。根據近年的考古文物可以得知,最遲在商朝晚期,先民已熟知銅、錫、鉛的性質,且已瞭解銅中加錫與鉛的優點,大放異彩的青銅器,正是銅錫的合金,在大陸河南安陽殷墟中,也曾出土錫塊和外鍍厚錫的銅盔。
台灣錫工藝的發展也有百年歷史,清嘉慶末年至日據初期,鹿港錫藝盛極一時,錫舖多達六、七十家,形成錫坊街,由此出去的師徒也遍佈全台各地,從事錫器供輸、製作。往昔,不論士紳或富農,皆重視居家廳堂的錫器擺設,以襯托其財富氣派,女兒出嫁時,嫁菑凶器愈多,表示娘家愈有錢勢,就此把台灣錫器業推向巔峰。
直到日據時代末期,日本人在台推行「皇民化運動」,毀廟造神社,嚴格規定傳統祭祀用具如天公爐、柑燈,一律不准擺飾,家家戶戶就把這些用具收入桌底或倉庫,任其生鏽變黑。戰後初期,一九四六年,台灣歌謠創作者張邱東松曾以市井百姓藉以營生的百態作素材,自譜詞曲寫出「收酒矸」,歌詞中有一句:「歹銅舊錫簿仔紙倘賣否?」除反映當時社會百態外,也把錫器用具已被視如敝屣的命運,傳達得淋漓盡致。
戰後的台灣,由於社會變遷與居住環境的改變,人們看膩錫器一成不變的傳統造型,錫器不再是富商巨賈的最愛,錫器業逐漸從台灣工藝中式微。一九五九年的一場「八七水災」,陳萬能家中祖父留下來的各種石模,遭洪水沖失大半,伴隨錫器業的沒落,這場大水彷彿要將錫器業連根拔除。
陳萬能輕撫父執輩珍藏上百年、由唐山師父鐫刻的灌錫石模,和日據時期日本錫藝師模鑄的精美錫作,年輕的心,遙想起明朝時,錫藝師與文人平起平作,附庸風雅地在錫壺刻上知名文人的詩畫,能詩善畫的工藝師,甚至刻上自己的詩、書、畫,使之成為一件整體性的藝術品,而備受尊重。陳萬能深切體悟到,若要重振商周鼎彝之器的風華,不能守成不變,一定要突破、創新,才能讓人們將目光重新投注於錫器上。
在台灣傳統婚禮習俗中,男方必須送給女方一對龍燭、一對紅柑燈,因「錫」與「賜」閩南音義同,又「燈」與代表男子的「丁」同音,故有錫燈、賜丁的說法;錫燈又稱紅柑(橘子)燈,意在希望這對新人能早生貴子,也祈求未來的子孫能像柑子一樣多子多孫多福氣,故在燈座上做了一對大紅且外型似柑子的燈罩,並題上鳳毛麟趾等希望子孫出人頭地的吉祥話。然而兩對禮品往供桌上一擺,不但佔空間,在一九六○年代,也是經濟上的負擔。一心思變的陳萬能,就把龍燭和紅柑燈結合在一起,設計成「龍燭柑燈」。

陳萬能的作品《達摩》。陳萬能深刻體會「舊日的創新就是現在的傳統,今日的創新就是明日的傳統,」因此創作主體新舊不拘。
龍燭柑燈復興舊業
一九六三年,二十一歲的陳萬能掏空口袋,買了張到台北的普通車車票,雙手各提一對費盡心思改良的「龍燭柑燈」,六個小時的漫漫車程中,一顆心忐忑難安;此行彷彿在向命運與錫器業的未來下一場賭注,而且只能贏不能輸,因為口袋裡一毛錢也沒有,回程的車資,端視能否順利賣出這兩對創新的「龍燭柑燈」。
到了台北,老闆一聽是錫製的紅柑燈,看都不肯看一眼,在當時,錫器已沒落到毫無銷路可言,一般人又迷信老師傅的手藝較好,年紀輕輕的他被冷落一旁,坐了兩個多小時的冷板凳,最後在苦苦懇求下,老板才勉強答應看一下作品。看了第一眼,老闆驚訝於這個年輕小夥子的巧思與精湛手藝,生意馬上成交,在他回鹿港一個月後,訂單量已高達兩百五十對,得用卡車從鹿港載到台北。此刻,陳萬能深深體會到:「舊日的創新就是現在的傳統,今日的創新就是明日的傳統,」只要用心求新求變,終會受到肯定。
生活安定後,陳萬能再度嘗試創新,將傳統「麒麟望月」的雕刻造型,設計成實用燈具,這組「麒麟蓮花燈」也深受喜愛,還吸引日本長崎孔廟不遠千里而來,只為在孔廟裡收藏一對。改良傳統造型雖深獲肯定,但也逐漸不能滿足他的創作慾,自小對繪畫的喜愛及對民間流傳歷史故事的熟稔,他決定走出匠作的領域,不再侷限於傳統功能,而是加以迴轉、變化、突破,並透過西方寫實手法,拓展新的技法,開發新造型,使「打錫」成為更富想像與表現的純藝術創新。

陳志揚繼承父業,也繼承了父親求變的精神。左圖《山羊開泰》樸素生動;右圖的花瓶,加上了竹編技法與漆的運用,增添了金屬藝品造型與顏色的變化(郭麗娟提供 )。
化硬錫為活體
陳萬能創新的作品《室上大吉》:一隻公雞雄糾糾地站在石頭上司晨,他把錫的柔軟特性化成茸毛羽瓣,和桀傲啄喙與挺拔雙足形成絕佳對比;而收藏於大甲鎮瀾宮的《千里眼、順風耳》,揉合多種技巧賦形,神情生動有力,肢體架勢和肌肉線條的表現相呼應,充滿戲劇效果,又深富寫實風貌。
一九九一年,陳萬能應行政院文建會邀展,以十二生肖為主題創作,但利用冰冷堅硬的錫表現十二生肖的軀體皮毛和動作表情,無疑是項艱苦的挑戰。在創作的半年裡,他在工作室裡飼養老鼠和兔子、遠赴北港牛墟拍攝水牛、到動物園裡痴痴瞪著一群猴子、翻閱百科全書了解動物習性,種種努力化作工作檯上一張張剪裁的錫片,經鍛打、鑲嵌、焊合,不用模鑄,沒有胚體,十二生肖中空的腹內,充盈著創作者的心血與感情。他的努力與創新,深獲海內外肯定,之後作品除在全台各地巡迴展出外,還遠赴美國紐約、法國巴黎等地展出,國內各大博物館及日本、菲律賓也都典藏他的作品。
除提升錫的藝術性外,他不斷實驗、改良錫材的質地,使其更加堅硬、保持溫潤光澤、呈現緞質表面與柔韌特色,再與傳統鑄模冷鍛、針花毛雕技法並用,開拓更寬闊的表現空間。
但錫製品日久容易變黑,也令收藏者卻步。針對此,陳萬能強調,以前的錫製品大多是祭祀用具或龍燭、柑燈一類,由於純錫質軟、熔點低,加以台灣並不產錫,完全仰賴進口,成本相對提高,很多商家為降低成本,便在錫裡加鉛。而加入鉛也可以增加錫片的硬度,使其容易成型,但時間一久,過多的鉛因氧化而變黑,因此給人錫製品容易變黑的印象,事實上,純錫並不會變黑。
這幾年來,陳萬能嘗試以純錫創作,只加入約百分之一的鉛增加硬度,純錫為銀灰色,結晶呈雞絲狀,作品表面呈現出細緻紋理,閃耀如銀白月光的光澤。
對錫工藝三十餘年的堅持與創新,一九八八年,四十六歲的陳萬能獲教育部頒發民族藝術薪傳獎,成為該屆工藝類最年輕的得獎人。一九九三年,又以新作《惜福》獲文建會第二屆民族工藝獎。

陳志揚繼承父業,也繼承了父親求變的精神。左圖《山羊開泰》樸素生動;右圖的花瓶,加上了竹編技法與漆的運用,增添了金屬藝品造型與顏色的變化(郭麗娟提供 )。
年輕藝師,八仙過海
陳萬能廝守錫藝,轉折起伏,冷暖自知。在錫器業最沒落、錫器師傅為了生計紛紛改行之際,由於陳萬能的勇於創新,人們開始把目光投注在這項百年工藝上,已改行的老師傅紛紛重操舊業,而最讓陳萬能欣慰的是,兒女中有三個兒子承其衣缽,先後投入錫藝的創作,其中三子陳志揚的作品曾連獲三次民族工藝獎,一門兩藝師,在鄉里間傳為美談,也讓人才如枯木般逐漸凋零的錫藝業,注入一股新生命。
陳志揚從小耳濡目染錫器製作,頗有繪畫天份的他,喜歡在畫紙上塗鴉。從台中明道中學美工科畢業後,試圖突破平面創作,加以當時父親因生活較為安定,已開始設計製作藝術性錫藝品,看著父親將平面草稿裡的動物做成栩栩如生的立體作品時,陳志揚才猛然發現,自己從小接觸的錫片,竟是他一直尋求突破創作瓶頸、化平面為立體的最佳素材。十八歲的他這才開始認真地跟著父親學習錫藝技能,並認識各種不同金屬的特性。
一九九二年,二十歲的陳志揚以《逆流向上》一作,獲第一屆民族工藝獎,成為台灣工藝競賽史上最年輕的工藝師。他巧妙地處理各種金屬的物理性和加工處理過程,在技巧及掌握上,充分表現出不同金屬自然色澤的差異,使作品型、色達到合塑的效果。九四年,陳志揚再以《八仙過海》獲第三屆民族工藝獎,他以民間熟知的八仙過海為主題,人物的背景特徵及渡海時相互呼應的各種表情盈溢著溫馨和諧;八位仙人勘破人世間所有問題都源於人類自己,因此拋開世俗束縛,立志修道成仙。作者藉此傳達對人世間走向祥和的期盼;同年他又獲第二屆全國十大傑出青年薪傳獎。
九五年,陳志揚的作品《牡丹美女》再度獲第四屆民族工藝獎,此一作品著重於描寫古代美女姿容端麗、體態輕盈、婀娜多姿的風韻,微風中衣褶線條的擺動,表現古代仕女在庭院中提燈欣賞盛開、豔麗脫俗的牡丹,而欲翩翩起舞的畫面。在技巧方面,運用金屬的原色搭配,以較高難度的鏍鈿技法和針花,表現華麗的衣衫紋飾,加上牡丹花的設色,配合模擬自然的山石,使作品顏色更為亮麗豐富,但又不失原金屬之古樸。
藝真人貧,更上層樓
傳統工藝畢竟是一條寂寞且「藝真人貧」的不歸路,年輕的陳志揚堅持這一條人生路,他的想法是:「雖然錫業在目前來說較冷門,但因為冷門,反而更具思考與創作空間,比較不受束縛與限制,所以未來性應該不錯。」每天接觸爐火和融化的錫漿,陳志揚的大腿留下許多工作時燙到的疤痕,他不以為意的說:「錫雖然是單一金屬,但可加入其它金屬,在色彩上作變化,如果可能還可以結合釉藥的變化,讓錫藝在造型及色彩上,有更大的變化和創作性。」
一九九五年,在父親鼓勵及自己想探索不同文化、不同創作方式的動機下,陳志揚以得獎作品申請進入美國紐約視覺藝術學院,主修純藝術。這所相當重視創作經驗的學院,鼓勵學生將瞬間爆發的靈感立即化為創作,帶給陳志揚相當大的震撼,以往有什麼靈感他總會思索再三,而這種把握當下意念的創作方式,其實更能貼近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不受舊有理論的影響。
一九九九年,陳志揚取得學士學位返台,剛回台灣時他一直思索把握自己文化的特色,於是走出錫舖,去親近台灣的山川大地、瞭解鄉里人文。為了吸取更多創作觀念,二○○一年,他考進台南藝術學院應用藝術研究所碩士班,專研金屬產品創作。
本土創意
二○○二年,陳志揚以深具台灣特色的《福爾摩沙》一作,榮獲台南縣美展工藝美術類第一名;他將台灣美麗的山嶽景象融入錫製茶葉罐中,構圖以中央山脈為主,再配合都市景觀及河流、飛鳥,偶有烏雲遮蔽,但雨過天晴,陽光普照台灣大地。難能可貴的是他將藝術融入生活器具,作品所運用的材質則有錫、紅銅、青銅、鉛等金屬,輔以高難度的水銀焊工法,以各種金屬的原色,表現出山脈綿延的層次感。
在創新之餘,陳志揚不忘從傳統工藝中學習,嘗試結合錫和其他工藝;他將竹編技法運用在錫藝製品上,花瓶造型的錫罐在瓶身處施以金屬編織,更添雅緻。進入台南藝術學院後,他又跟隨漆藝家賴作明學習漆藝,由於金屬的原色較為固定,因此選擇漆來增添金屬藝品的顏色變化。
在父親的鼓勵下,陳志揚不僅將錫器工藝的傳承大任擔在肩上,也走出自己的康莊大道,更造就了陳家父子「一門兩藝師」的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