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粒子美學

文‧張照堂　圖‧黃東焜

1988 8月

34歲的黃東焜／1961。（黃東焜）

攝影的特色與表徵，在於它剎那的捕捉，情感的凝聚，光線、構圖與質感的掌握與營造，當這些因素在最精準、恰當的一瞬間匯合時，它便有了讓其他表現媒體三緘其口的例證。退一步說，當攝影家在這些單項的影像構成因子上各自發揮其獨特的解析或創作力時，他們也在攝影多樣的表達功能上做了適切的目證者。

舉個例說，在影像的「質感」表現上，像「閒談」（一九六五年）這樣的作品，文學家該用什麼語文去訴說，畫家怎麼去著墨，才能相等地描繪出這麼一種情境氛圍呢？影像自身發出的訊息，似乎已解釋了一切，它從現實出發，延展了一種心理狀態及幻像的可能，從而表達了攝影上特殊的視覺力量與美學告知。

將軟片度數由一百提高到八百，增感高溫處理後，中間調被過濾掉，反差加強，泛白部分呈現沙質狀的顆粒；在「閒談」一圖中，那大片天空裡就充斥著這些似乎紛擾不安的顆粒在遊移、騷動，增加了一股炎熱、神秘的壓抑感，使原本平淡無奇的一幅風景，蒙上了另一層大自然之外的奧秘情境。利用這種粗粒子的視覺訊息來蛻變外形面貌，引發出一種「個性」的風景，黃東焜是六○年代的台灣攝影圈中，持續不懈、成績斐然的佼佼者。

閒談／台南市郊／1965。（黃東焜）

思緒與個性

黃東焜，民國十六年出生，台南市人。十五歲時入「台電養成所」，謀得一職在身。當他在「台南電力公司」上班一年後，因戰事被派往南洋出征，職稱為駕駛兵。日本投降時，他隨著日俘在印尼軍牢關了一年，台灣光復後一年，才得以重返故鄉。

民國卅五年，他重回「台南電力公司」工作，一待就是廿六年，直到六十一年才退休。而他習影的起步，是在卅五歲時，認識了同事陳祥川兄弟才逐漸開始的。

黃東焜認為，攝影的原始訴求是「美」，但如果只求「美」，則容易淪為無生命的「唯美」主義，只是浮面表相，缺乏「內心」的感應與激盪。藝術的根本是「美」，但「美」有各種層面，「美」之外，必須有個性與格調，有思緒與意圖，把個人心裡想表現的說出來，才是他所要的。

因此，在一段基礎習影過程後，他選擇了「粗粒子」的表現手法，企圖走出一條不同的路線來。黃東焜特別強調，他不喜歡老沙龍式的重覆模仿，了無生氣，也不想只在暗房堛措C戲。他的作品，只是底片增感的「過程」，技巧簡單，而不像在暗房中「做」照片那麼複雜。此外技巧不是最重要的，透過這樣的技法，尋找另一種「現實」，充分利用「攝影」的本質與變數，擴增另一層豐富的視覺意象，才是他的目的。

牧羊女／高雄月世界／1966。（黃東焜）

繪畫的質感

「牧羊女」（一九六六年）與「河邊偶拾」（一九六九年）兩幅作品，都是將富士軟片四百度加沖至一千六百度，在顯影液D-七十六，一比四的稀釋下，增溫至卅八度C沖洗卅六分鐘完成的。

牧羊女趕著一群山羊回家的情景，因為逆光和粗粒子的運用，竟然使得背後的景觀樹林呈現了雪景般的幻象，錯綜層疊的枝葉線條中，產生了炭筆或銅版畫似的意趣痕跡，黃東焜企圖營造一種「繪畫」的質感觸動。全身雪白的羊兒，起因於「高反差」的效果，它們在這平面的風景上游走，顯得立體而生動，經過處理後的景物新貌，似乎比相等環境的現實，多出一些意境來。

又如「河邊偶拾」中，豐富多變的線條組合、人物與景觀的適當配對，在構圖中產生了流動的韻律感。高反差及粗粒子的運用，似乎更凝結了生活中動人的瞬間剎那，將鄉土情感抽離了它的現實性及平凡性，使它回歸定位到記憶核心，有如一張黑白版畫，它似乎更像在訴說最原初的精神與力量。

黃東焜運用「粗粒子」表現時有兩個工作原則：第一是拍照之前，先有構想、念頭，而不是毫無主意，人云亦云；他事先充分瞭解自己所要的是什麼，他用「粗粒子」的觀角看景。其次，他知道選材的範圍必須儘量放在構圖單純的景觀上，不去考慮太複雜、瑣碎的狀況，因為「粗粒子」會抹殺景物的「層次」感，而「層次」的明晰與豐富是寫實攝影的極致追求所在。黃東焜不會去混淆這其中的關係，他用「粗粒子」，是希望轉換平凡、單一的現實面，使它別具意義，而不是要破壞攝影基本的優異性訴求。

河邊偶拾／三重／1969。（黃東焜）

人的位置

如果一件作品只專注在靜物景觀的造型上，而又缺乏獨特的洞察力，就很難避免掉入摸模式化的「構圖」遊戲中，欠缺一種活力。人的姿態、生活的動作、他在大自然中的「位置」，因而就變成了影像中極重要的「活」焦點。在粗粒子、高反差的照片中，人的「位置」尤其要考慮到，有了自然的人文關照，影像會紮實而深刻許多。

「網中人」（一九六八年）、「山路所見」（一九六七年），「閒談」（一九六五年）中出現的人，主掌了畫面的人氣與韻律感，他們在逆光的粗粒氛圍襯托下，與環境時空緊緊相扣，又散發著個體存在的精神樣貌。黃東焜鏡頭中的人物，比例適中，形態與位置恰到好處，充分顯示了他的觀測力與掌握度。

在水波與漁網交錯的幾何線條中，竹筏上漁夫揚手的剪影、在蜿蜒山路與樹叢中挺進的挑伕身影、在地平線上倚立聊天的農人黑影，或在晨曦中悠然寫意的溜鳥人影，都一再顯露著生活中的人，自然、堅毅的一面，粗糲的意象與沙龍構圖的取向取得一種抗衡。逆光下的人影，加重了畫面的壓抑情緒，也突出了人物的「宿命」感。

網中人／台南安平／1968。（黃東焜）

生活的韻律

在攝影上，有自己主見，在其他涉獵上，也展現他的才能。黃東焜在民國六十一年從台電公司退休後，就轉行專心從事音樂工作，他進入「海山」唱片，任專屬製作人九年，至今製作過一百多張唱片。早年他與許石、文夏一同在台語歌壇上打拚，隨後的姚蘇蓉、鳳飛飛、洪榮宏等也都在他製作的唱片下唱紅起來。

他以「黃敏」為筆名，作曲、作詞的「對你懷念特別多」、「無奈的相思」和他作曲的「西北雨、直直落」，作詞的「一支小雨傘」、「碎心戀」、「今夜又擱塊落雨」等，都曾經唱遍巷弄，風行一時，聽過「音樂的」黃敏似乎要比看過「攝影的」黃東焜要多得多。

然而，黃東焜雖以音樂為業，卻也不曾廢棄對攝影藝術的追求喜好。他說，音樂細胞中的節奏感與對鄉土情懷的關愛，對攝影的幫助很大，因為它們可以增加對情景的深刻感受，以及構圖、取景上的敏銳感應。在「鴨群」（一九六三年）與「羊群」（一九六八年）中，似乎就醞釀一種濃厚的懷鄉旋律，那些趕鴨的人、趕羊的人、網魚的人、賞鳥的人，好像都跟隨著一種生命的節拍在生活著。

黃東焜當然也在音樂與攝影的雙叉路上，打著自己的節拍前進。他在去年剛舉辦了六十回顧攝影展，七十幅黑白作品全省巡迴展出，同時他也希望這個展覽是個告別與出發的交界線。告別舊日的取材與風格，重新出發。他說，攝影貴在不斷地突破與創新，他不會放棄粗粒子、高反差的手法，但今後會尋找別的題材，也許是人物特寫的塑造，也許是另一種心象風景的素描，也將把握自己過去的心得與專長，再做一種特別方式的呈現。

攝影的表現方式有千百種，寫實的風貌也並非拘泥於幾個規則中。黃東焜過去在「粗粒子」表現上的用心與努力，使影像跳出一般習慣性的凡常「觀點」，附加上另一種有力且震撼的視覺新貌，而又能與現實的根源相連，在六○年代，確實拓寬了寫實攝影在台灣發展的另一個層面來。

廿年後的今天重看這些作品，「古典」中仍具有某種個人的新意與風格，作者的個性與器度在時光沖蝕下，仍像那兩位閒談中的老農一般，佇立在那兒，令我們注視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