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六年前因工作受傷癱瘓的林榮山,在朋友鼓勵下,去上了《紅白勝利》節目,雖如願得到一套獎品,居住空間狹小的他,卻也為自此訪客頻繁感到不安。(張良綱)
兩個月前,澳洲華裔少女卡雅來台灣尋找親生母親,吸引全國民眾的關切,在新聞媒體全程鉅細靡遺的報導下,過程與情節之曲折感人,不下親情倫理連續劇。

《紅白勝利》的「勝利計畫」單元,引起許多社工人員的抗議,認為製作單位以非專業的方式從事社會工作,會對個案造成二度傷害。圖為曾上過節目的當事人,向台北市社會局局長陳菊(右)哭訴沒拿到觀眾的捐款。(黃子明攝)(黃子明攝)
如戲的人生,引人入勝,不僅新聞媒體,近來連慣於嬉鬧搞笑的綜藝節目,也大量炒作這類真人實事的題材,藉製作尋人報恩、決裂復合、援助弱勢等故事單元,提高不少收視率。

向台北市社會局局長陳菊(右)哭訴沒拿到觀眾的捐款。(黃子明攝)(黃子明攝)
這股風氣,固然為長期被譏為低俗的國內綜藝節目,注入比較感人的內容,卻也引起許多爭議……
近來台灣慣以歌唱、娛樂為主要內容的黃金時段綜藝節目,吹起一股以真人實事「尋人」、「報恩」、「慈善」、「溫情」為題材的風潮,它們就像催淚彈,不僅當事人情緒一來,哭得涕泗縱橫,平時搞笑的主持人,也常在節目裡陪著哭紅眼睛,惹得不少電視機前的觀眾隨之動容。
其中較早開始的,是張小燕、庾澄慶主持的《超級星期天》,節目裡有一個「超級任務」單元,由製作單位替藝人尋找離散多年的親人、朋友或恩人,上節目相認,內容除了表現當事人的故事,久別重逢的畫面、感恩的心情也成為節目的高潮。
今年初開播、以撮合失婚人士尋找第二春的節目《真情相對》,一集請來十四位當事人,他們在敘述失婚經過的「真情告白」單元裡,更常因觸發過往傷痛、悔恨等情緒,而氾濫成一片淚海。
真情相對淚千行
另外,《真情相對》主持人胡瓜在另一電視台主持的《紅白勝利》節目,裡面有一個「勝利計畫」單元,則替社會各角落裡需要幫助的人完成願望,表現方式以一位不幸人士為主人翁,節目中會先播放事前錄製的主角生平遭遇影帶,再請主人翁上現場接受訪問,表達想要得到的獎品,得到獎品的原則是由一位藝人或名人擔任「勝利大使」,接受投籃球、擲飛鏢之類的考驗,若成功完成「任務」,製作單位就出資將獎品贈送給主角,反之,得獎希望只有落空。
這個單元的製作手法,類似早期向人募捐救濟貧弱的節目《愛心》,更感人的是,節目穿插進現場主持人與觀眾的感動表情,甚至特寫巨星級的主持人潸然淚下的鏡頭,使得電視機前的許多觀眾不負眾望,踴躍捐款響應。今年四月,一集報導李緞老太太貧苦無依的故事,就收到了四百多萬元捐款。
王牌級主持人張菲、費玉清兄弟的節目《龍虎綜藝王》裡,也來上一段「大復活──愛的故事」,幫助已分手的男女在節目現場復合,當事人在復合前,當然免不了要對簿公堂,詳述當年分手原因與經過,有時,便因此打翻了「潘朵拉的盒子」,負心、受傷、憤怒、拒絕、誤會……種種兩人之間的情緒,都搬演上了台面。當然,在一旁的主持人和來賓在穿針引線之餘,也力勸兩造顧念舊情,握手復合,使得雙方當場也只好破涕為笑,以喜劇收場。
當年要不是他,我可能就……
童星出身、演藝年齡超過四十年的張小燕,主持功力深厚,一向喜歡製作深入訪談演藝人員和名人的節目,以反映他們的情感和生涯歷程,她的節目中經常出現這類感人熱淚畫面。她曾訪問歌星辛曉琪成名之前與男友分手經過,使傷心的辛曉琪當場哭得淚水融掉眼線,流下兩行黑淚的鏡頭,許多人至今都還記得。
「現在觀眾要的是真實的東西,他們除了喜歡明星的表演,也想儘量了解他們螢幕下的生活經驗和不同面貌,」負責製作《超級星期天》的福宏製作有限公司總經理柴智屏認為。所以當初她提出的幾個案子,以特別來賓的生活經驗為主,譬如請來賓談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事物,和特殊的經驗。
柴智屏選擇以尋找恩人的方式來呈現,則受到她父親的一則遭遇影響。她父親在當年大陸淪陷的逃難途中,錢被扒走,時值除夕夜,身無分文的他,獨自來到碼頭,不知何去何從之間,突然有人叫他,對方知道他的處境後,塞了一塊錢給他,他才得以坐渡船逃離險地。
柴智屏從父親事隔四十多年仍記掛著這個恩人,一直想尋找到他,以表達感激之情,聯想到每個人的生命中或多或少也都可能有幾個這樣令人惦念著「當年要不是他,我可能就……」的人,而企劃出這個案子。
這個單元的確激起一片「感恩的心」,製作單位也成了國內的超級偵探社,不但委託尋人的藝人已超過一百位,名主持人張菲也曾來湊熱鬧,在這個節目中尋找中學時代費心訓誨、引導他的教官,以及念念不忘的初戀情人。他認為用電視這種方式感恩很過癮,比他私下聯繫、報答的效果強上百倍,「可以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很感謝他!」影響所及,許多觀眾也打電話請求製作單位協助,可惜,在名人比較有戲劇效果和吸引力的考量下,不被接受。
苦情包裝,歷久不衰
雖說藝界的熠熠星光,可為平凡故事鍍金﹔平凡人物的真實遭遇,也可豐富銀幕菜色,拉近與觀眾的距離。「真情相對」、「勝利計畫」、「大復活」這些單元的主角就都是一般民眾,在製作公司的設計下,也一樣榨出了感人的熱淚。
「這是一種非常巧妙、精緻的包裝方式,用悲情、回憶、慈善的感性手法,可以讓觀眾與自己的經驗產生連結,發揮激發、宣洩情緒的功效,」曾被這類節目邀請,在現場擔任剖析問題、解答疑難的作家與畫家陳艾妮認為,藝人、名人的題材近年來被大量使用,已經出現耗竭的現象,製作單位只好向民間挖掘,並且在他們的精心包裝下,呈現出「新聞節目比連續劇好看﹔綜藝節目比社教節目感人」的效果。
「有些題材歷久不衰,只是隨潮流改換包裝,」時常在電視和廣播媒體曝光的政治大學社會教育系教授秦夢群也表示,像媒介男女交往和探討兩性關係的節目,就是一道百上不厭的菜單,從以前的《我愛紅娘》、《女人女人》、《來電五怴n,到現在的《非常男女》、《真情相對》,收視率都不惡。
「在開放的社會風氣下,現代人越來越勇於表達,坦露自己的生活經驗或思想情感,」秦夢群說,像上《真情相對》節目的男女,可以對著全國觀眾談論自己的婚姻經驗,包括外遇、家庭暴力、性虐待等話題,「這也反射出當今社會大眾普遍的婚姻創痛。」
假假的?
這些單元的設計,固然讓人驚嘆電視節目製作單位,對觀眾的需求與口味之掌握;比起現今整體的電視節目普遍充斥著暴力、色情、靈異和犯罪等題材,這股柔軟感人的溫情秀,似乎顯得格外「清新」。
但這類溫情秀近來也惹起不少爭議與批評,尤其故事的真實性與完整性,常讓觀眾產生懷疑,認為「假假的」。也的確有觀眾曾揭發藝人所謂尋找良久、驚喜重逢的恩人,其實在別的節目裡早已相認過。更有強調真人實事的當事人,似乎是職業演員客串扮演的。
另外,較為人詬病的是,以搞笑為特質的主持人,一進入這種溫情單元,往往就像少了手腳般侷促難安,難為的是,這些綜藝節目的基調還是以搞笑與娛樂為主,穿插這類單元,目的還是創造戲劇性和噱頭,主持人夾在正經嚴肅或幽默嘻笑之間,常洩露出不知如何拿捏的尷尬。
從節目整體的串聯來看,更令人懷疑這類單元的立意何在?一如觀眾才剛哭完,廣告後就接著播爆笑短劇,或趣味遊戲,這究竟是一種真實的再現,或虛假的情感剝削?
滿足偷窺慾望
有些節目單元還明顯有「參考」之嫌,從「大復活」身上,即讓人直接聯想到美國目前收視率極高、引起激烈爭議的節目《傑瑞•斯普林格秀》,可以很明顯看到它的影子。
《傑瑞•斯普林格秀》的內容也是以邀請民間人士上節目處理情感或人際關係為主要內容,最常見的是三角戀愛的男女主角當著鏡頭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雖然美國一般民眾都認為低俗不堪,不宜閤家觀賞,但它的收視率卻居高不下,超越當紅的《歐普秀》或《大衛雷特曼深夜秀》。
CNN名談話主持人賴瑞金曾在他的節目中,探討《傑瑞•斯普林格秀》收視率第一的現象,認為這代表美國社會形態的改變,電視節目成為人們茶餘飯後滿足偷窺慾望的一種媒介。就是有那麼多觀眾愛看電視上赤裸裸呈現家醜或隱私,電視前的觀眾儘管邊看邊罵,卻像中毒般不願錯過每一集荒謬劇。
二度傷害弱勢團體
最近《紅白勝利》的「勝利計畫」單元,引爆出更實際的問題。陸續有社會福利單位和弱勢團體出面抗議,包括中華民國殘障聯盟、智障者家長總會、聯合勸募協會、兒童福利聯盟、老人聯盟等團體,共同發表聲明,指稱節目製作單位以「做善事」的心態,但「偏離社工專業」的拍攝手法,剝削上節目個案的人權與自尊,事後更為當事人帶來歧視與加深弱勢者刻板印象的負面效果,進而發起拒看行動,雙方並曾爆發正面衝突。
「主持人在節目中用嘲諷語氣問智障青年『你也有女朋友啊?』;問小女孩『你知不知道妳家很窮?』」殘障聯盟南部特派員謝東儒舉例說明,這對社福團體長年扭轉社會大眾對弱勢團體「可憐、施捨」刻板印象的努力,是很大的打擊。
「為了讓一位年邁的老婦人上台接受大家的施捨,不斷挖掘當事人或許不願提及的傷心事,並在眾目睽睽之下,不斷追問老婦人積欠多少房租,主持人和藝人甚至當場以互相喊價打賭的方式,承諾捐款,將慈善捐助的行為變成廉價的玩笑,」任職環保聯盟台北分會的吳幸樺,也舉例指責製作單位缺乏專業社會工作概念。
以台灣電視文化為研究主題的中國文化大學中山學術研究所博士班研究生汪子錫,就曾針對《紅白勝利》投書報社,指責節目製作單位與主持人「偽善」。他舉協助腦性痲痺患者樊先生返回韓國祭拜父母一集為例指出,當事人的獎品才十萬元,據傳主持人胡瓜一小時的主持費高達十六萬元,所以當挑戰失敗時,遊戲規則雖不送獎品,但胡瓜卻當場慨然允諾資助機票,盡快安排當事人赴韓。
「如果故事在這裡結束,我們可以為巨星在貧乏的綜藝節目中,有清新脫俗且善盡社會教化的義務而給予掌聲,」汪子錫表示,但節目之後的另一個單元「紅白大審判」,以審判的方式來暴露藝人的隱私、八卦,結果內容盡皆是藝人月入百至千萬、一場牌局輸贏上千萬、除了錄影就是打牌等訊息。「巨星的高收入、不符合青少年學習榜樣的吃喝嫖賭行徑,都不經掩飾地由巨星自己洩露於公眾,若對照『勝利計畫』中的慷慨助人不過區區十萬元,豈不是偽善到了極點!」他說。
我們需要這些故事做什麼?
「綜藝節目不是不能處理溫情、關懷等題材,問題是應該怎麼處理,」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林芳玫表示,這取決於製作單位和主持人的素質水準,同樣的題材,拿捏重點不同,呈現的意義深淺就差很多。
她舉《玫瑰之夜》的前主持人曾慶瑜訪問孫翠鳳為例,當時的角度是放在一個母親如何處理兒子死亡的失落過程,發揮了心理、言語、情緒的治療,是一種相當正面、出色的呈現。
而在《超級星期天》裡,主持人張小燕訪問江淑娜時,卻較著重在她幼年與姊姊江蕙走唱的坎坷身世,讓林芳玫有「將一個人的情感赤裸裸的再現,過分剝削個人私密」的感受。
林芳玫認為,這類題材探討的重點,應該放在:這些故事對我們的生活有何影響?我們需要這些故事做什麼?好的故事應該探討生命是什麼,及如何增進生活品質。「目前的節目多流於情緒渲染、刺激,等於是剝削藝人與閱聽人的權利。」
真情還是濫情?
「這些題材非常敏感,需要專業技巧,」陳艾妮認為國內電視製作單位的專業程度不夠,一直是節目水準低落的主因。
她舉《真情相對》為例,雖然是少數邀請專家擔任來賓為當事人講解、探尋問題根源的節目,但是,由於內容以失婚人士為主,涉及到非常專業的婚姻治療問題,她曾向製作單位反映,在臨床上,根據治療原則,都儘量不讓小孩過度介入父母的婚姻問題,所以希望製作單位不要讓當事人的小孩到現場或上鏡頭。
讓陳艾妮氣結的是,製作單位還是每集都播出訪問這些孩子的畫面,要他們對父母的再婚表達祝福,或控訴在父母婚姻中的受害過程,甚至徵詢孩子對父母選擇對象的意見,「這等於逼孩子為父母背書負責,萬一將來父母的婚姻失敗了,這些孩子情何以堪?」
配合政令宣導的關懷秀
任教於政治大學廣電系,現在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進修博士的郭力昕,自民國七十年代開始觀察、撰寫文章評論台灣的電視文化,他的研究顯示,綜藝節目膚淺的社會關懷秀風氣,其實根源極早。
早年國內只有三家無線電視台時,綜藝節目就有每集必須播放一定比例淨化歌曲的規定,逢到政治性的節日或活動,如雙抶`、國民黨大會,許多黃金時段的綜藝節目還會受命製作、穿插一些關懷社會基層人物的單元。
在他一篇評論綜藝節目的文章中,就舉早期由胡瓜和鄭進一主持的《鑽石舞台》為典型例子,製作單位也會安排一些歌星到幾種社會基層工作人員的工作現場,換上他們的制服,如穿「戲服」一般,扮演幾分鐘的交通警察、郵務士、馬路清潔隊員、國光號隨車小姐等角色,以示實際體驗他們的辛勞,表達傳播媒體對他們的關懷與敬意。
問題是,「這些歌星演員們,站在怞r路口擺兩下子姿勢指揮交通、或在馬路推推車子抓幾把垃圾,就算是接觸了社會基層人員嗎?」郭力昕質疑,觀眾能不能經由這樣的節目去瞭解:交通警察的待遇是否合理?在台北這物價高得嚇人的城市裡,清潔隊員的薪水能否養家活口?每天吸進大量有毒的汽機車廢氣,他們的健康情形如何?清潔隊員有否完善的意外保險制度?他們一天工作多久?
他表示,至於兩位以搞餐廳脫口秀起家的主持人,在對歌星們調笑了半天、耍完嘴皮之後,再補幾句「交通警察(或其他基層人員)好辛苦」,向他們敬禮、鞠躬的時候,感覺不出《鑽石舞台》對那些社會基層人士有真正的尊敬之意。就那些必須固守在基層崗位上的人而言,這種電視節目非但未帶來安慰與關懷,反而對他們是個侮辱。
傳播「神壇」
「電視的傳播威力最強大,其所應負的自我要求與社教責任也相對的要多一些,」郭力昕認為,另方面,觀眾自己也要警覺,「電視直接可見的禍害,是其節目內容裡愈來愈氾濫的色情與暴力;但其隱藏的深層破壞力量,卻是節目裡那些真假不分與扭曲畸形之倫理價值觀。」
他指出,由於大多數的人們已無法從複雜的現實與過量的資訊裡凝聚或整理出意義,人們通常以最方便、最偷懶的方式,在隨時可扭開的電視裡,從它源源不斷提供的擬似現實或非現實的虛假訊息中,暫時安頓我們疲憊、受傷,或空虛的心靈。
當觀眾與電視媒體合力將娛樂與資訊、虛假符號與真實意義全部混合在一起,使之無從分辨與區隔,最後一切節目皆娛樂化,電視本身終於變成一個巨大的「綜藝節目」,觀眾在這裡面失去了所有的自主性。
因此,在觀眾沈浸於溫情與淚海的氛圍,想藉此暫忘現實的同時,最好自問:這種真實人生與虛構戲劇之間越來越模糊的現象,可能帶來什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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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綜藝節目近來掀起一陣尋人、感恩、關懷等題材,讓平時慣於搞笑的藝人呈現溫情的一面。圖為藝人吳宗憲(中)上張小燕(右)和庾澄慶(左)主持的《超級星期天》節目,在「超級任務」單元中,尋找一位高中時曾暗戀過的女孩。
p.51
二怳誚~前因工作受傷癱瘓的林榮山,在朋友鼓勵下,去上了《紅白勝利》節目,雖如願得到一套獎品,居住空間狹小的他,卻也為自此訪客頻繁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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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白勝利》的「勝利計畫」單元,引起許多社工人員的抗議,認為製作單位以非專業的方式從事社會工作,會對個案造成二度傷害。圖為曾上過節目的當事人,向台北市社會局局長陳菊(右)哭訴沒拿到觀眾的捐款。(黃子明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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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淑玲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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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媒體直接可見的禍害,是節目內容愈來愈氾濫的色情與暴力;但其隱藏的深層破壞力量,卻是那些真假不分與扭曲畸形的價值觀。

電視媒體直接可見的禍害,是節目內容愈來愈泛濫的色情與暴力;但其隱藏的深層破壞力量,卻是那些真假不分與扭曲畸形的價值觀。(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