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何在利用資源與保護資源間找到平衡點?自生態保育觀念興起後,這樣的話題一直被討論著。若是生態保育者認為應該保護的動物,侵犯了人類的利益,人類又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
近來花蓮秀姑巒溪畔發生候鳥——雁鴨——侵入農田覓食,影響農民收益的事。農業人員追根究底,卻發現了和表象完全不同的答案。
在中央山脈與東部海岸山脈狹窄的縱谷間,秀姑巒溪流域由南而北,綿延一百多公里。豐沛的水域,孕育了兩岸村落;中游由花蓮縣玉里到富里間,引秀姑巒溪水灌溉的連綿稻田,成為台灣東部的魚米之鄉。
同樣在秀姑巒溪,寬廣的溪床,則是每年冬天由西伯利亞、中國東北前來避寒的候鳥——雁鴨——的最愛。石塊堆疊成的小水窪深藏魚、蝦、水生昆蟲,佈滿水域內的綠色水草、各種水生植物,供養千里迢迢南來的雁鴨,年年牠們得以補足體力,安然北返。
許多年來,候鳥以溪床安身,農民以兩岸農田立命,秀姑巒溪滿意地餵養著兩群不同的生命……。

(上)稻草人嚇鳥功力盡失,農民佐以放鞭炮、點油燈等各種方法。圖中塑膠桶是農民用來點油燈的工具。(張良綱)
水鴨失常,冒犯農田
日子卻因原本各守分際,和平相處的農民與雁鴨起了衝突,不再平靜。
最近兩、三年來,玉里鎮附近農民發現,稻田常受不速客騷擾。尤其從九月到隔年春天,當一、二期稻作播種後,秧苗屢遭連根拔起,根部種子被吃掉,然後歪歪倒倒地浮在水面上,有如頑童惡作劇。
老鼠不會肆虐水田,平時就愛落腳稻田的鷺鷥也只吃魚蝦;因此,每年九月後翩然造訪秀姑巒溪畔,且葷素不忌的雁鴨,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損失一穀一粒皆感心痛的農民,日夜追蹤,結果發現了過去少見的鏡頭:日盡黃昏與天將破曉,常有野鴨幾十隻成群由河流方向飛來,從空而降,落在稻田。等農民上前探究竟,鴨子早機靈地飛走,或迅捷地躲入田邊雜草叢生的灌溉渠道中。
稻田曾受野鴨光顧的玉里鎮長良里農民李敏雄,由秧田受損情況推測:「鴨子用嘴巴伸到泥土中,找尋根部尚未腐爛的稻穀種子吃,因此受損的都是播種不到兩星期的秧苗田。」
由於受損的秧苗,東一撮、西一撮,凌亂四散,很難再以機器補植,必須人工代勞,但工人不好請、工資又高昂,農民頻呼受不了。李敏雄就說,今年寒假他在台中、台北讀書的孩子回家過年,結果還得下田補植被鴨子噘倒的秧苗。

(下)人家過節喜慶放鞭炮,李敏雄為趕鳥放衝天砲。(張良綱)
農民的防禦戰
農民不堪其擾,反制行動也一一展開。除了各種極盡真人打扮的稻草人不斷粉墨登場,如今沿著與秀姑巒溪平行的玉里產業道路迆邐而行,但見溪畔綠汪汪的稻田間,花、白各色旗海飄揚,尼龍繩、塑膠袋做成的萬國旗於空中飛舞。
然而,這些傳統的防鳥方法,對嚇阻雁鴨的效果不大。許多農民反應,雁鴨膽大又聰明,稻草人、旗海頂多阻遏幾天,過後照樣來掀攪一番。因此農民又在黃昏與破曉時佐以放衝天砲、燒廢輪胎、點油燈……,甚至在田中架起捕鳥網。「但鴨子很少中計」,行政院退輔會在長良里的農田管理員余石廷搖搖頭,以對水鴨莫可奈何的表情說。
雖然各種嚇鳥招式盡出,但近年每逢秋末,人鳥拉鋸戰仍然準時在秀姑巒溪畔上演。去年九月,這場人鳥之戰,引起花蓮區農業改良場植物保護股注意,並派出工作人員到實地對「鳥害」展開調查。
花蓮農改場植保股助理研究員徐保雄表示,花東縱谷由北而南的三條溪流,花蓮溪、秀姑巒溪、卑南溪沿岸,農民偶爾都會見到雁鴨群,但侵入農田、造成損害主要集中在秀姑巒溪中游玉里一段。在玉里二百多公頃的稻作面積中,據當地農民表示,約有三分之一會於插秧期間遭到雁鴨「叨擾」;嚴重時,一片田中有三成以上的秧苗受損。近來甚至在夏天收成季節,也可見到鴨子在田間徘徊、覓食稻穀,索性不回北方了。
令人好奇的是,為何雁鴨不再安於河床而侵犯農田?為了找出原因以對症下藥,徐保雄帶著同仁對雁鴨進行追蹤。

(上)被破壞的秧苗田中,只留下一個有躍的腳印,其他是鷺鷥與秧雞的足跡。(張良綱)
流連在秀姑巒溪中游
台灣由於瀕臨太平洋岸和位在南北半球中間地帶,成為候鳥南北遷移的一個重要中點站。由西伯利亞、東北、韓國、日本一路南下的候鳥,進入台灣後一分為二,有的借道西岸,有的選擇東岸而行。
台灣西部海岸有許多開闊的河口,潮汐造成的肥沃沼澤、泥灘,吸引了大多數的候鳥;花東沿岸候鳥的鳥數、鳥種因此大不如西岸。但往來南北半球的候鳥中,被農民一律視為水鴨的許多種雁鴨科鳥類,不只是過境台灣,而是留下渡冬,由於停留時間較長,牠們不一定棲息在海岸、河口,反而常常往河口上溯,或直接翻山越嶺,飛到內陸流域,尋找更安全的打尖地點。開發程度較低的秀姑巒溪,因此「招攬」了許多呼朋引伴而來的雁鴨。
根據中華民國野鳥學會調查,秀姑巒溪下游是泛舟地點,人煙較多,因此雁鴨集中在中游,這是玉里農民較易見到雁鴨的理由。至於鴨子冒犯農田,農改場在對環境做客觀探究後,發現答案出在秀姑巒溪身上。

(左)農民說雁鴨專吃秧苗下尚未腐爛的稻穀。(張良綱)
溪流的嗚咽
「近年來秀姑巒溪改變太大了」,徐保雄對溪流面貌變遷感到驚訝。他表示,過去河域寬闊、潮濕;如今築了堤防,河川取直,河面窄縮,且河水下滲、溪床乾涸,已不適合雁鴨棲息。
秀姑巒溪上游的清水溪因為開採蛇紋石礦,牛樟、烏心石等原生闊葉林又被大量盜伐,影響水土保持,砂石沿著河水滔滔而下,堆積河床,中游一帶河床如今幾乎都與橋面同高。
為了充分利用土地,縣政府把河川地租給農民開墾,兩岸新闢的水田,要用大量溪水灌溉,河水更加枯竭。農田又帶來農藥污染,影響了溪中生物的繁衍。
目前秀姑巒溪玉里段新築的堤防,平均又比舊堤往內移了六十公尺以上。過去河川彎彎曲曲,有泛濫平原、曲流,及自然生長的溪邊植物,如今兩岸植物被清除,河道雖然變得整齊,但卻貧瘠。還有不少非法濫墾者在乾涸的河床開墾高經濟價值、生長期短的西瓜和玉米等雜糧作物,河床成為單調的旱田。

(右)還是有不少雁鴨被農民逮到。(張良綱)
鳥兒豈懂人類的界限
雁鴨和許多水鳥一樣,仰賴岸邊植物掩護棲息,需要水中生物維生;但人為的開發,許多原來適合魚、蝦、水生昆蟲、植物生存的環境已消失。「雁鴨為了生存,只好往兩岸農田覓食」,徐保雄在調查報告的「雁鴨族群為害原因探討」一章中,寫下這樣無可奈何的詞句。
他的看法和東海大學環境科學系教授張萬福不謀而合。在秀姑巒溪沿岸小村莊春日里長大的張萬福,特別關注秀姑巒溪環境的變化。他回憶,二、三十年前,附近小孩最愛在溪邊追逐成千上百的水鳥;但最近十幾年來,農耕地不斷擴展,河川地被墾殖,如今開發的觸角更延伸入河床,溪流生態體系已完全兩樣。「再也難見眾多野鴨在溪床嬉耍的場面」,他說。
類似秀姑巒溪畔農民和雁鴨的戰事,其實時常發生。麻雀流連曬穀場,趕都趕不走;西海岸則常有鷺鷥偷吃養殖池中魚蝦的事件。事實上,恐怕早在人類懂得耕種,鳥類發現農田有充裕的食物,而它們又不懂得人為界限,人與鳥的糾紛就已開始。
但人鳥之爭,追根究底,「更多時候是因為牠們原有的覓食環境被破壞,才會退而求其次,侵入人類的疆界」,野鳥學會資深鳥友許建忠指出。

秀姑巒溪河床被大量開闢成旱田,雁鴨棲息地被破壞,轉往兩岸農田覓食。(張良綱)
水鴨數量只減不增
由於人類對環境需求膨脹,其他生物生存的範圍因此日愈縮小,甚至危及生命的延續。以鳥類為例,除了麻雀等少數種類能在人類生存環境求得一席之地外,鳥類數量、種類一直在大量減少。
十幾年來,野鳥學會每年對台灣候鳥鳥口做調查,西岸由淡水關渡河口、竹安溪口、大肚溪口到台南曾文溪河口,因為魚塭、工業區不斷開發,加上油污、垃圾等污染,鳥口一直是負成長。
近三年來秀姑巒溪同一時間出現的候鳥數量,也都不超過一千隻。野鳥學會東部鳥口調查負責人、台東豐里國小總務主任廖聖福認為,這可能是為什麼秀姑巒溪鳥類只集中在幾個地方的原因。由整個大環境來看,鳥害比起病蟲害、鼠害對農作物的影響還是微小得多。徐保雄就說,花蓮農改場還是第一次做「鳥害」調查。
但鳥兒既已對農田造成損害,也不能要農民犧牲收益,成全水鴨。在農民與鴨子各自的利益中,又要如何取得平衡?

人們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影響了候鳥的棲息地,要拍到這樣的鏡頭愈來愈難了。圖為淡水河華江橋附近的一群小水鴨。(郭智勇攝)(郭智勇攝)
補償農民、承租耕地
廖聖福表示,對於日漸稀少的鳥類侵犯農地,有些先進國家政府會要求農民不要捕殺,再透過客觀的調查數據,由政府加以補償。「就像對農作物風災損害的補償一樣」,他比喻。
日本九州鹿耳島為保護每年冬天由西伯利亞來的鶴群,當地政府就承租牠們休憩的農地,做為鶴類保護區。在鶴群離去的季節,農民仍可照常耕種。
然而,一個無可奈何的事實是:在許多工業先進國家裡,因為強烈的開發壓力,候鳥的棲息地往往也只剩下被設為保留區的地方了。
為了保留一塊地方給候鳥,台北市政府也於民國七十二年在關渡設立全台第一個候鳥保護區。但和開發腳步相較,保護區設立往往困難重重。為了徹底保護候鳥棲息地,市政府欲把保護區擴大,成立關渡自然公園,關渡地區幾年來地價漲了二、三十倍,市府籌不足經費收購關渡堤防內的土地,自然公園因此一直無法成立。
在美國,由政府編預算收購土地、設保留區,同樣緩不濟急。因此有保育團體將平時募得的款項,拿來做為搶救自然環境的基金,等政府預算下來,再拿回基金,用在下一個目標上。
麻雀也能立大功
但,是否保護包括鳥類在內的自然資源,就和人類開發資源的利益衝突呢?事實上,自然界的各種生物彼此相依,關係錯綜複雜,每種生物都有它存在的價值,甚至表面看來影響人類利益的鳥類,對人類的生存也有其意義。
譬如鳥類中被農民視為最大敵人的麻雀,除了穀粒,還吃很多昆蟲。過去大陸上曾有段時期,各鄉鎮發動滅絕麻雀運動,結果那幾年蟲害大增,五穀雜糧、蔬菜全部欠收。
「我們不能簡單地以牠對人類的利害關係,來評定某種鳥類是益鳥或害鳥,害鳥就加以捕殺」,承辦秀姑巒溪「鳥害」案的農委會保育科技士陳超仁說,若侵害稻田的雁鴨並不稀有,且對稻作真的造成劇烈損害,以人為方法有限度的控制鳥類數量,並非不可行,但前提是必須對水鴨族群有相當了解。
牠是否真的已超過這一地區所能容納的量?牠對農作物的影響程度到底如何?是那些種類的雁鴨侵入農田?牠們的習性如何?……有了這些資料,才能擬出一套合理的管理辦法。否則僅憑主觀的說殺就殺,萬一又發現牠們是大自然環節上一個重要的齒輪,再想挽救,恐怕為時已晚。
秀姑巒溪的反撲?
若能進一步了解水鴨,說不定很容易就可找出嚇阻水鴨侵犯農田的良方。但這些資料都必須靠平時累積,碰到問題才能立即反應。我們近來對鳥類的研究已逐漸增加,但多集中在留鳥身上,對屬於國際性資產的候鳥,只有數量調查,生態習性的了解仍十分有限。
秀姑巒溪畔的人鳥之爭,已提醒了主管單位。農林廳技術室保育組已決定,除了多提供農民一些驅鳥的方法,也商請野鳥學會對秀姑巒溪雁鴨習性、數量做更深入調查。
但要徹底平息這場人鳥之爭,恐怕還是要減少秀姑巒溪河床的開發與污染,鳥兒吃住有了著落,人鳥才得以相安無事。花蓮農改場就呼籲縣政府應積極取締非法濫墾河川地的行為。
除了人與鳥,我們也該還給默默孕育許多生命的秀姑巒溪一個自然、清新的面貌。水鴨的「失態」,說不定只是秀姑巒溪給人們的一個「暗示」。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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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海飄飄,玉里鎮農民在田間插滿旗幟以嚇阻雁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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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稻草人嚇鳥功力盡失,農民佐以放鞭炮、點油燈等各種方法。圖中塑膠桶是農民用來點油燈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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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家過節喜慶放鞭炮,李敏雄為趕鳥放衝天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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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被破壞的秧苗田中,只留下一個有躍的腳印,其他是鷺鷥與秧雞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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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農民說雁鴨專吃秧苗下尚未腐爛的稻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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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還是有不少雁鴨被農民逮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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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姑巒溪河床被大量開闢成旱田,雁鴨棲息地被破壞,轉往兩岸農田覓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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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對自然資源的開發利用,影響了候鳥的棲息地,要拍到這樣的鏡頭愈來愈難了。圖為淡水河華江橋附近的一群小水鴨。(郭智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