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擷取雙方面的精華」,我媽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耳提面命:「把兩種文化各自的優點學起來,缺點則摒棄。」唉!說得可倒容易。
我也的確兢兢業業盡我所能地自兩個世界擷取精華。同時隸屬於兩個世界,既有東方世界的血肉,又是西方世界的一份子,我亦知自己是幸運的。
生長在美國的我,從小就曉得個人獨立性的重要,懂得重視思想的自由與表達的自由。我學會自我思考,並在得理之際,挑戰權威。
我的父母則不斷灌輸我勤勞與誠實的觀念,強調教育的重要性。我的朋友只要得個「乙」就大受稱讚,我卻若不能科科拿甲等,就什麼也別想要。在父母的要求下,我學著尊敬長輩、禮遇他人、珍視家庭與社區。
就我看來,在東方,大家似乎處處競爭誰給的多;而在西方,人人則處處相較誰得的多。當然,兩個社會也都在改變當中,在我眼中,它們似乎愈來愈相近了。
五個月來待在台北學中文,我倒是親身體驗到了台灣人濃郁的人情味。
我曾在公車上發現身上沒有零錢,一位老伯塞給我十二塊錢,卻揮揮手拒絕了我掏出要還他的一百元鈔票。
我也曾在初到台北時迷失於街頭,一個身穿制服的專科女生伸出援手,主動提議搭計程車送我回宿舍。
就在上個星期當我穿越一條人車雜杳的馬路時,一位機車騎士大聲地把我叫住,提醒我背包袋口敞開,皮夾掉在人行道上。
習慣於西方思考模式的我,實在有點難以相信,在這麼一個擁擠而缺乏秩序、污染充斥、到處在施工、塞車的大城市中,竟然還這麼有人情味。
台灣的人熱情而親切。我喜歡與擺麵攤、茶館以及果汁舖的人們閒聊漫談,喜歡看左鄰右舍的人們互相拜訪,在街頭親切的彼此問候,或是坐下來天南地北地話家常。
當然,深受西方觀念薰陶的我,對於台灣的生活方式依然有許多看不過去的地方,我也願大膽地據實以告。
有個晚上我下課回家,走在師大路上,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正用手中一把木製的大傘笞打著她的孫女兒。我看了好難過,真想上前阻止她。這兒的老師也常在學生不乖或考試成績不好時祭出「班法」,給學生一頓好打,這一點也令我難以接受。我認為打孩子是不對的。要孩子聽話、服從管教的方法不只一種,很多其他的方法也都一樣有效。
我不喜歡走在台北市支離破碎的人行道上,隨時必須戰戰兢兢地注意著後頭是不是有目中無人的機車騎士驀地裡呼嘯而來。
我不喜歡人們在擁擠的火車或收銀台前相互推擠、爭先恐後。
街頭的流浪狗更令我心痛——那些患了皮膚病的、生著癩痢的、斷了腿的、有著一雙雙饑餓眼睛的小狗,在我將食物拋向牠們時顯得躑躅猶豫,因為牠們曾經受傷害、曾經被人們無情地拋棄、虐待、毫無理由地踢兩腳。
美國也並非十全十美,更非如有些人想像,是個遍地黃金、芳草鮮美的桃花源。人們問我:「還是美國好,對吧?」我知道在他們心中美國是個天堂。
然而並非如此。舊金山街頭盡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們露宿在公園板凳上,靠著搜尋購物推車中人們遺留的垃圾維生。年輕的孩子們持槍暴力相向,不為什麼,只因為他們找不著更刺激、更有意思的消遣。還有許許多多的人腦中充滿偏見,終日帶著有色眼光看人、評斷人,只因為那些人長得和他不一樣。
有時我感覺我並不屬於任何一個國家。雖然說著美國英語,有著和大部分美國人一樣的價值觀,仍有人說我不是美國人。
然而,我也無法融入台灣社會,我的思想、作為都與旁人不同,我總感覺自己是個來自異鄉的外地人,與其他許多客居台北的外國人無異。和台灣人相處讓我感覺著親切,但語言文化的鴻溝難以跨越,我與他們之間始終有著深深的隔閡。幸而我還會說閩南語。在家裡,爸媽經常說閩南語,時至今日,我和媽媽仍常用閩南語溝通。
不過坦白說,我仍然慶幸自己不是在台灣成長,不需要在嚴酷的教育體系下受壓迫、被剝奪選擇的權利。這兒的學生用功、守規矩,的確令我欽佩,但是我更珍視在美國度過的童年。童年時,我自由自在地玩耍、自由自在地發揮想像力及創造力,沒有限制,沒有壓力。
這兒的孩子幾乎不大有時間玩耍。考試的壓力那麼大,一輩子的前途似乎就押在一個大型的入學考試上頭,能夠壓縮出的時間全奉獻給補習班了。
我很慶幸我可以選擇自己想讀的科系,即使是在母親反對的情況下依然能夠依循自己的意願,以英國文學為專攻,學習做個作家。我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用不著被動地以一試定終身。
在美國的教育訓練使我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而不是強記和背誦。我學會敞開胸懷經營生命,而不致糊裡糊塗任青春流逝。
或許有許多事情我看錯了。畢竟我在台北也只待了五個月,沒有資格評斷一切,然而我確實知道台灣的文化中有我所愛也有我所不滿之處,美國文化亦然,誰也不比誰強。
初到台北時,受了很大的震撼,我看到的是一個擁擠、嘈雜、混亂、污染充斥、脫序的污濁世界。五個月後,我發覺我愛上了台北,我想我將會懷念她。
我將懷念那想吃什麼就可隨時買來吃的五光十色熱鬧滾滾的夜市;我將懷念那在夜裡跟在我腳邊亦步亦趨的小流浪狗;我將懷念——是的,我甚至會懷念——那川流不息洶湧如潮的車陣;我更將懷念在此地萍水相逢的每一個朋友,懷念他們的親切熱情。西方世界的路或許較寬闊,科技或許較發達,但台灣濃郁的人情味與左鄰右舍間的親愛是值得西方社會師法的。
媽媽說得對,我應自兩個不同的社會中擷取精華。這並不是件容易的差事——這兩個社會如此地相異,卻又如此地相似。而我何其有幸地確實擁有著雙方社會的精華。為這一切,感謝爹娘!
(英譯中.彭玲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