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前,從前,花蓮崇德村的山腳下,住著一個法力高強的巫師。不管村人有什麼疑難雜症,只要經過她用竹管占卜,必能指引出一條解決之道……。」
在後代子孫口中,這則傳說將代代相傳。
經過一個晚上替村人施法治病,泰雅族巫師拉拜•多鉻(漢名簡金美)三更半夜才上床休息。今天早上,為了一位丈夫剛過世的婦人,拉拜•多鉻又被媳婦叫起床,準備為這位婦人占卜施法。
請過世的靈不要再來
「我最近覺得很不舒服,」婦人說,「請巫師幫我看看是什麼原因。」
拉拜•多鉻聽了婦人的請求,手握直徑約一公分、長十公分的竹管,將竹管靠在另一手的手指上轉弄。她認真地轉弄竹管,一面詢問傳承法術給她、已過世的巫師:是不是因為祖靈(對去世族人的靈的統稱)的原因使婦人不舒服呢?
轉著轉著,竹管黏在手指上,轉不動了。拉拜•多鉻使勁,「啵」地一聲把竹管拔開。
「是妳的丈夫還惦記著妳,回來找妳了,妳自己也沒有把他放下,心裡藏了太多心事,」拉拜•多鉻說,「回去殺一隻小雞燒給他,請他好好地去,不要再回來找妳。」
聽完拉拜•多鉻的吩咐,婦人趕緊回家殺了一隻小雞,並在家門前起了一堆火,把小雞丟進劈啪作響的火堆裡燒。拉拜•多鉻隨後也到了婦人家,將燒焦的小雞的頭、翅膀、腳、內臟各取一點,包在葉子裡,藏在附近的草叢中,以免被別人拿走。又在火堆旁挖了一個小洞,丟進四個一元硬幣,一個代表一萬元,再倒些水,隨後用土掩起來,是給婦人的丈夫的。
法術剛完成,婦人愉快地說:「現在身體覺得舒服多了。」
祖靈就在身邊
透過祖靈的指示,拉拜•多鉻常常為村人解決難題。曾在拉拜•多鉻身邊拍了三年紀錄片的秀林鄉景美國小老師、泰雅族的楊明輝說,泰雅族的巫師其實應該說是占卜師,只能被動地等人來問問題,再向祖靈詢問。卑南和布農族的巫術比較主動,「像是賽跑時,巫師可以施巫術讓原本跑最快的人跑不動,」楊明輝說,所以以前許多泰雅和阿美族人,都很害怕這兩族的巫術,甚至不敢接近他們的部落。
巫術是原住民和祖靈鬼神連繫的重要管道,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裡,祖靈雖然和人間陰陽兩隔,卻是息息相關,從食衣住行,到娛樂、征戰,處處受到鬼神和祖靈的力量影響。
排灣族的傳統信仰中,靈界就在一個離部落有段距離、人們不知道的地方,祖靈隨時都會和族人交集接觸。像是出外打獵前,聽到噴嚏聲,就是祖靈的勸阻,如果不聽指示,還勉強去,回來就會生病。
阿美族人則相信,萬物都有靈。玉山神學院教授吳明義指出,舉凡阿美族的生命禮俗、部落政治和財產制度等,都是由這樣的基礎衍伸出來的,阿美族人過著「宗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宗教」的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當中,能夠通鬼神祖靈的巫師,理所當然成為重要角色。 尤其「只要是人都會生病,」在現代醫學尚未傳入之前,大部分的疾病無法追溯出原因,被原住民視為鬼神祖靈的作用,因此「治病成了巫師的主要工作,」甫由省立歷史博物館人類學組退休的阮昌銳說。
西醫取代巫醫
不過這種想法卻在十九世紀末期,基督教傳教士將現代醫學引入傳統部落之後,被漸次顛覆。
花蓮縣光復鄉衛生所主任、泰雅族的莫那•瓦旦(漢名孔吉文)與鄭惠珠共同針對消失的原住民醫療文化所做的研究發現,早期傳教士憑藉醫術向原住民傳教,接下來日本自一九一四年起在各部落設立療養所,再加上光復後,國民政府也積極充實山區醫療設備,目前現代醫療已廣為原住民接受。
花蓮奇美的阿美族部落,在六○年代西醫漸漸普及之前,仍有將近半數的族人尋求巫醫治療,到了六○年代之後,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二的族人生病會找巫醫,找西醫的比例從四成提升到近七成,而其他的三成,除了巫醫之外,還包括自然、童乩、中醫等療法。「醫療政策和醫療效果,還是影響人們選擇某種醫療類型的重要因素,」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博士班學生簡美玲在研究中指出。
受到現代醫療進步的影響,原住民生病時,看巫醫成了西醫宣布沒辦法時的最後選擇,面對這種情形,巫醫自己倒也從善如流,發展出一套因應之道。
當病人找上拉拜•多鉻時,拉拜•多鉻會先請病人到醫院去給醫生看看,如果久病不癒,拉拜•多鉻認為,這才是因為祖靈的關係致病,而開始替病人占卜、施法。
「另類」治療
像現代的醫生一樣,拉拜•多鉻醫治病人的第一個步驟也是問診,以先了解病人最近的生活狀況和症狀。如果問不出病因,巫師就會直接問鬼神、或是向創造萬物的神明求夢。
曾經有一個牧師生了重病,他的家人知道同村的拉拜•多鉻施用巫術救治過許多人,便偷偷帶著牧師的衣服來請拉拜•多鉻作法。神奇的是,當她施完法術,一息尚存的牧師居然可以下床走路,還重拾開車接送小朋友上下課的工作,直到一個月後,才離開人世。
也曾有位泰雅族人生病住進了醫院,卻不信任現代醫療,於是打電話給拉拜•多鉻。拉拜•多鉻馬上請示祖靈,得到肯定的答覆後,這位泰雅族人就放心地接受現代醫療。阮昌銳說,西醫會告訴病人得了不治之症,但是巫師卻什麼都治,在心理層面上,巫師比較能安慰人,而心理絕對會影響生理。
傳統醫療的許多功能仍是現代醫療無法替代的。莫那•瓦旦和鄭惠珠也認為,傳統醫療觀念考慮到整個社會網絡對人的影響,因此有時治病的過程,其實是在找出病人社會關係網絡的破裂點,以恢復病人心靈的平衡。
例如違反了禁忌,像是殺人、不孝、偷竊等罪行,都可能是傳統醫療可能會歸咎的病因。
正信,迷信?
「西醫至今仍有許多無法治癒的疾病,因此原住民傳統醫療仍然為人所依賴,」阮昌銳說。巫師在傳統醫療上的價值受到肯定,但信仰方面的功能,卻在近百年外來宗教與傳統信仰的對立中急速消失,造成巫師銳減。
泰雅族人楊明輝認為,過去深入原住民部落傳教的外籍傳教士將傳統泛靈信仰斥為迷信,因此許多原住民走入教會接受上帝與醫療資源的同時,也與傳統信仰漸行漸遠。再加上部落的人口外流,古語逐漸失傳,巫師的傳承困難,巫師所保存下來的原住民歷史、文化面臨失傳的危機。
「原住民的天性就是隨遇而安,大多數人沒有自覺要保存傳統文化,」楊明輝說。拉拜•多鉻也覺得,現代生活愈來愈複雜,年輕人的出路愈來愈多,而巫師的功能越來越少,所以大家不想學做巫師是很正常的事。
影響所及,以泰雅族為例,目前東台灣的泰雅巫師,只剩下拉拜•多鉻以及南澳一位百歲的巫師。
永遠和祖靈在一起
巫術漸漸凋零失傳,不過隨著愈來愈多原住民成為牧師或是神父,他們對傳統信仰及文化了解較深,感情不同,所以並不排斥巫術。
花蓮吉安鄉壽山基督長老教會、阿美族的牧師林清盛,不只從基督教義,也從傳統信仰中追尋生命的根源。他認為,過去從基督教的教義出發,視傳統信仰是迷信,甚至否定原住民傳統文化、燒掉傳統服飾,但他以自己是阿美族人的角度出發,辯證兩者的交集點發現,兩者都敬畏創造萬物的神,也都相信人有不滅的靈,甚至古時候希伯來人也必須透過祭司才能和上帝溝通,所以兩者並不衝突,只是詮釋角度的問題。「原住民也有原住民自己和神溝通的方式,」他說。
現在林清盛致力於巫師制度的田野調查,也為族人做心理建設,鼓勵大家重拾傳統服飾與文化。「現在幾乎年輕一輩的宣教者都有這樣的認知,」林清盛說。
除了外來的壓力降低,巫師自己也試著調整認知。拉拜•多鉻除了是巫師,也是受過洗的基督徒,她相信基督是救世主,同時也崇敬祖靈,儘管她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因為事情太多,常常沒空上教堂。
楊明輝認為,這種情況就像漢人信了菩薩之後,把神桌上的祖先牌位往旁邊移一點,原住民雖然接受外來宗教,對傳統信仰仍存敬畏。
萬事可通
直到現在,透過向祖靈請示,法術高強的拉拜•多鉻還在繼續解決村人的難題。近年來有些漢人和鄰近的阿美族人也會來找這位唯一尚在施法的泰雅巫師問卜,加上許多研究原住民巫術的學者專家上門請益,「家裡的電話,多半都是找她的,」她的兒子說。
除了治病,拉拜•多鉻還透過法術替人找遺失的牛羊家畜、物品。曾有一個崇德村裡的女孩失蹤了一個多月,她的家人前來拜託拉拜•多鉻幫忙。拉拜•多鉻占卜後告知女孩安全地在台灣北部某個地方,並未遭人控制行動,過一陣子自己會回來。果然到了學校開學的前幾天,女孩收起玩心,回到了父母身邊。
原住民對巫師的依賴之深,反映在生活諸事上,當思念遠方的親友、夫婦想要求孕,甚至是暗戀他人,也都有人找上巫師。
目前任職於衛生所的莫那•瓦旦自己從事西醫,也曾為了多求一個孩子,在姑且一試的心情下求助於阿美族巫師。莫那•瓦旦的妻子巴奈.母路連在向學術界發表有關巫術的論文時,也不忘強調,她相信與老大差了八歲的可愛女兒就是這樣來的。
代代相傳
普遍而言,雖然仍有少數巫師仍在施法,但是人數與功能卻在銳減,「不像過去,巫師在傳統部落裡的地位其實很高,收入也很好,」阮昌銳說。現代的醫生必須考上醫學院,苦讀幾年才可以開業;要當原住民巫師也不簡單,必須經過祖靈的指定,有些雖然可以自己拜師,但是卻也不保證一定能夠「及格畢業」。
拉拜•多鉻是從一九八六年開始學巫,那時她的十個孩子,有五個都早逝,她覺得似乎是祖靈在冥冥之中降罪給她,因此想藉著巫術找尋孩子早逝的答案,同時也想藉此尋求心靈的慰藉。「泰雅族人相信,早逝的孩子是被祖靈要回去的,」楊明輝說。
經過向巫師拜師,得到允准之後,苦學了四年,又有丈夫的支持,拉拜•多鉻終於成巫。學成的那一天,巫師準備了雞、豬肉等祭告歷代巫師,而後將搓細的糯米糕從作法用的竹管中間穿過,由拉拜•多鉻接著,代表得到巫師的所有法力,拉拜•多鉻自此成為這一派巫師的第八代傳人。
「通常巫師會知道自己的天命,在去世之前,把法力傳下去,」楊明輝說。
不像拉拜•多鉻是自願習巫,花蓮東昌村的阿美族巫師都是非自願的。祖靈會讓被指定的人生一場大病,直到這個人決定學巫,才能痊癒。
研究台灣古代布農族的社會與文化的人類學者丘其謙則曾為文指出,布農族的巫師可以自行拜師學巫,也可能夢見過世的巫師前來傳授法術,分別稱為師巫與夢巫。
最後的巫師?
目前巫師數量較多的地區,還有高雄三民的布農部落、台東南王的卑南部落與花蓮東昌的阿美族部落等地。
「這幾年來,六位東昌村巫師去世,新加入的只有三位,目前只餘十五位,」研究阿美族祭儀音樂十多年的原住民音樂文教基金會執行長巴奈.母路,點出巫師凋零的現況。
雖然巫師在現代社會機制下,不可避免地走上凋零之路,但到底是原住民文化,也是台灣先民文化的重要一環。莫那•瓦旦希望,能儘快喚起大家對傳統巫術的尊重,並用文字影像把巫術紀錄下來。
在拉拜•多鉻身邊拍了三年紀錄片的楊明輝,也有自覺要儘快為傳統巫術以及原住民文化留下紀錄,倒是拉拜•多鉻自己卻不急。她雖然也有意把衣缽傳給對巫術有興趣的女兒,不過拉拜•多鉻的身體還很健康,不急著找傳人,而且「女兒才四十多歲,還得多歷練歷練,」拉拜•多鉻說。
在傳人接手之前,拉拜•多鉻還是許多村人依賴的對象,她也樂得以巫術助人。平時,拉拜•多鉻一早會到田裡照顧自己種的辣椒和麻,做事做到出汗才回家。「這樣對身體好,」拉拜•多鉻說。她的手巧,也是織布能手,常在閒暇的時候,織出帶著傳統圖飾的美麗布匹。
「這個可以做成大哥大套子,」拉拜•多鉻將傳統的織布工夫結合現代流行款式,就像她的巫術一樣。
p.121
拉拜•多鉻的筆記就像一本病歷表,記滿前來求巫者的日期與所求,一旁的竹管即為她施法的主要工具。
(左)泰雅族在花蓮地區唯一尚在施法的巫師拉拜•多鉻正在起火,準備燒一隻小雞給往生的祖靈。
p.122
拉拜•多鉻(右)就在高掛基督像和十字架的客廳為人施法,傳統和外來信仰在這兒並不衝突。
p.123
拉拜•多鉻手中轉弄著竹管,若是竹管黏在手上轉不動了,就是祖靈來回答她的問題了。
燒完小雞,再挖個小洞把四個一元硬幣埋起來,一個代表一萬元,讓死者安心帶走,家人也可安心。
作完法術,拉拜•多鉻拉一下手指,喀啦一聲,表示法術圓滿完成,祖靈已答應不再來打擾生者。
p.124
檳榔也是卑南巫師的重要法器。圖為一九九七年,公共電視法的審議過程陷入膠著,吉凶未卜之際,卑南巫師應邀前往立法院前做法,公視法後來果然順利三讀通過。(卜華志攝)
藍布繡花的巫師袋,背帶上綁有黃色布條與琉璃珠,裡面裝著檳榔、小刀等法器。卑南巫師每年皆會縫製一個新的,外人不能隨意碰觸。
在原住民九族中,卑南族巫師以法術高強聞名,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靈屋,圖為巫師每年都會掛上一串的 ASAP草,是召喚祖靈的法器之一,祖靈聞到這個味道就會前來。
p.127
拉拜•多鉻的傳統織布手藝並不因為時代演進而荒廢,如同她的巫術一般。

拉拜.多鉻的筆記就像一本病歷表,記滿前來求巫者的日期與所求,一旁的竹管即為她施法的主要工具。

拉拜.多鉻(右)就在高掛基督像和十字架的客廳為人施法,傳統和外來信仰在這兒並不衝突。(張良綱)

拉拜.多鉻手中轉弄著竹管,若是竹管黏在手上轉不動了,就是祖靈來回答她的問題了。(張良綱)

燒完小雞,再挖個小洞把四個一元硬幣埋起來,一個代表一萬元,讓死者安心帶走,家人也可安心。

作完法術,拉拜.多鉻拉一下手指,喀啦一聲,表示法術圓滿完成,祖靈已答應不再來打擾生者。(張良綱)

檳榔也是卑南巫師的重要法器。圖為一九九七年,公共電視法的審議過程陷入膠著,吉凶未卜之際,卑南巫師應邀前往立法院前做法,公視法後來果然順利三讀通過。(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藍布繡花的巫師袋,背帶上綁有黃色布條與琉璃珠,裏面裝著檳榔、小刀等法器。卑南巫師每年皆會縫製一個新的,外人不能隨意碰觸。(張良綱)

在原住民九族中,卑南族巫師以法術高強聞名,他們每人都有自己的靈屋,圖為巫師每年都會掛上一串的ASAP草,是召喚祖靈的法器之一,祖靈聞到這個味道就會前來。(張良綱)

拉拜.多鉻的傳統織布手藝並不因為時代演進而荒廢,如同她的巫術一般。(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