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味、香、色不同,名廚和食客都知道,也有很多文獻可以參考。我讀書不多,似乎沒有聽人提到食的觸覺,這方面照我看關係也很大呢。
食物的味當然最重要,不美沒有人喜歡。香在其次,很多食物的香味先引得人流口水。不過也有臭而味美的東西,如南洋群島的榴蓮製成的糕,滋味鮮美,但入口時的臭幾乎和大便相同,很少人能過這一關。此外臭豆腐乾、豆腐乳、西方上等的帶藍紋的乳酪,都有叫人受不了的臭。但會吃的人才不計較呢。這種老饕大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他們排除臭氣,咀嚼出滋味,以快朵頤。
至於色,蔬菜裡菠菜的青綠,白菜的雪白,番茄的鮮紅、胡蘿蔔的橙紅,配合得好,無不引人注目。潮州菜和法國菜更加意在形式上求其構圖美麗,簡直要學了雕塑、繪畫才能勝任。
不過食物給人的觸覺也各不相同,人沒有說出來,可也注意到了。所謂觸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是入口以後,下嚥以前,給人的抵抗。這句話有些外國味道,做翻譯的人應該避免的。值得注意的是沒有兩樣食物的組織相同。換句話說,樣樣東西的韌度都獨特。同是肉類,牛肉比豬肉難咬。同是豬肉,裡脊和腿子上的肌理不同。同是魚,刀魚、鰈魚的肉最嫩,黃魚、石斑魚的最爽,鮒魚、鮭魚的最鬆。雞鴨同屬禽鳥,不但肉味不同,韌性也不同。連雞和雉(野雞)的也有異。蔬菜有的很脆,如芹;有的不能多炒,如菠菜。
並不是沒有人注意觸覺,單看文字裡有鬆、脆、酥、嫩、潤這些字就可以得到其中的消息了。廣東人以長於烹調聞名,他們除了用「幼」字代替嫩(真虧他們想得到!)還有個「滑」字,這就更傳神了。這些字全是講觸覺的。我們知道脆皮乳豬的皮是精品。烤鴨的皮也一樣。炸鱔絲、油條、吊爐燒餅、火燒、蔥油餅(以南京下關的為最好)等等,全吃一個脆字。若是放久了,吸進了空氣裡的水分,就像牛皮一樣韌,再沒有人能吃了。草菰鍋巴要當場倒在沸湯裡,即刻吃,稍遲就不脆。鍋貼如果一碟十隻,吃到第五隻就漸漸軟下去了。義大利的肉餅,端出來的時候,餅皮還脆,很可吃,等到吃完了一塊,第二塊已經差了一些。不消說,沒有人要吃回了潮的餅乾。
和脆接近的是酥。這兩種質地雖然咬來差不多,其實有別。脆的東西對牙齒還是抵抗得了;酥的東西,可就完全讓步了。中國有很多點心叫什麼酥的:鎮江有蝦蟆酥、桃酥,大抵是在麵粉裡加進素油或豬油,這樣一來,雖去了水分,仍然很鬆脆。潮州的川椒雞用一種綠葉蔬菜和雞片同炸,結果菜會炸酥,雞還很嫩。山東菜似乎也有把江珧柱炸酥的菜(我一時忘記菜名了)。可見中國人不但愛吃脆,還愛吃酥,名廚也注意到了。
和脆相對的是鬆。雖然性質相反,卻各有妙處。蛋糕好吃就在鬆,若是硬得可以擲過牆,還不如吃麵包。西方人會做蛋糕,這裡面的學問很大,單就鬆軟而論,已經不易趕上。至於糕上加的攪拌過的蛋白和奶油,更加是幼滑非常。
湯圓不但本身潤,連餡也要潤。通常人用磨碎的芝麻或花生,這兩樣本身有油,若是磨得細,真和湯圓的皮打成一片。湯圓還有一個特點,不容忽略,就是凡是糯米做的東西,都粘得很,而粘又是很多人喜歡的。這是韌性的抵抗,牙齒愛對付。試想八寶飯如果用煮飯的米做,儘管白飯上嵌了紅棗、青梅,也沒有人十足欣賞。年糕是另一種粘的東西,只有用糯米粉做才可以吃。
嫩是人人重視的。我們鎮江的斬肉(外鄉人所稱的獅子頭)最講究嫩,一般餐館裡的都太老,算不得是斬肉。主要在鎮江人用五花肉,雖然肥一些,但文火燉幾小時,油已經出盡,所以吃的人不覺得膩。而且如果是用白菜一同燒,菜會吸好多油去。講究的斬肉是不能用筷子挾的,要用調羹舀。蔬菜當然是嫩的好,英國散文家藍姆說,蘆筍吃了叫人有溫柔的思想,我想他是指觸覺說的。蘆筍頭和根給人兩種觸覺,頭嫩根老,你一嚼就知道了。
不過太嫩有時並不好。中國餐館用蘇打粉把牛肉弄得太嫩,吃時牙齒失掉慣有的抗拒,以為肉是假的。牛肉只要燒得好,並不老,有咬嚼才有滋味。除非牙壞了,正常的人要有那點韌性。狗要啃骨頭練牙,齧齒類的動物更少不了咬木頭之類的東西練牙,人也要練的。西方人牛排吃得多,長得太肥,壞心臟、血壓,牙可練好了。少年人吃蘋果也練牙,老年人牙壞了,蘋果要等熟透才能吃,這是很差勁的。
在各種觸覺中,還有一種,就是沙。我們喜歡吃豆沙、豆泥、馬鈴薯泥、棗泥,除了滋味,也愛那沙的觸覺。八寶飯碗底下常有棗子、青豆、紅豆的泥,在吃了粘的糯米之後,再吃沙的東西,另有趣味。廣東人的蓮蓉,就是這種美品。(欺騙人的商家攙些番薯泥進去,為顧客所恨,不過這也是泥呢就是了。)
另一種觸覺是凍子給人的。魚肉凍、果汁凍,本來都可以熱成湯來喝,人卻要費心思把它結成凍子,一口一咬了來品嘗,好像滋味更好。不是的,滋味一樣,感覺不同。凍子軟軟的,也有些咬嚼,並不難咬,給牙的工作不多,而給舌頭、上顎的觸覺卻很特別,按蘇州有句話「軟硬勁」,就是咬凍子時用的那一種了。有一種凍了的羊肉,切成薄片,全靠連凍子在一起吃,不但羊肉湯在裡面,兩種觸覺也是有趣的。
這就說到觸覺配合的大學問上了。名廚做出一席菜來,不但色、香、味有變化,連觸覺都要用心。盡上些脆的菜,乳豬後接著是烤鴨,再來蔥油餅,然後是脆皮雞、炸鱔魚絲……是誰都吃不消的。烤鴨還可以容忍,蔥油餅拿上來恐怕就有人按捺不住了。脆皮雞是炸藥,全桌的人看見了都要光火。斷沒有一個掌廚的會這樣沒有頭腦,除非存心作弄人。
中國酒席連冷熱都顧到,通常先來四冷盤,然後上四熱炒,再上大菜,最後來甜食。四冷盤之中松花糖心皮蛋給人的觸覺是軟滑,配以炸酥的薰魚,還有韌性高的牛腱或肴蹄,不太韌也要咬嚼的醉雞、蝦仁等等。沒有兩樣是同一組織的。如果席上有乳豬,多數沒有烤鴨,有了烤鴨,最好不用脆皮雞。有了別的炸的,鱔魚就吃炒的。山東人知道豬肚和雞肫一白一紅,炒出來都脆,所以取名雙脆,這幾乎純粹是就觸覺起的菜名。有了這樣菜就不能再吃別的脆的菜了,不管是那種脆。
山東甜菜裡有拔絲香蕉,拆穿西洋鏡,毫無道理,因為香蕉已經很甜,不用再加糖了。可是山東人真聰明,他們把香蕉在糖汁裡一炸,再放進冷水裡一凍,糖汁全脆了;吃的人首先有的是脆的觸覺,接著咬到香蕉是鬆軟,兩種感覺一配合,就成了異樣的美品了。內子梅醴做蛋糕,另加胡桃仁和切碎的菠蘿,這樣吃起來就不單調,一味是鬆了。人愛有變化,天地萬物有變化;不必費心,聽任自然,自然事事有變化,生活不會沈悶單調。
粵菜講究鑊氣,本指燒好就吃,恐怕和吃的人的觸覺有關,如上面提到的鍋貼、義大利肉餅。按此地的義大利肉餅店也讓人買回家吃,這是我所不取的。拿回家鑊氣全散,餅的四邊全不脆了。自助餐不甚可吃,就是這種餐顧不了鑊氣。
我寫此文無非把食的觸覺標榜出來,並沒有新的發見。我建議科學家發明測韌儀,或者別的儀器,如測脆器,精密度要用三位小數,供烹調專家參考。或者有專家出來,從哲學或心理學的立場來研究人在吃的方面,需要什麼樣的觸覺才能滿足,供社會學家做研究。果真如此,則拙文拋磚引玉,與有榮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