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未曾離鄉,就像一輩子未曾談戀愛一樣,是一項很大的遺憾;至少有一半的歌曲不能唱,一半的詩詞無法欣賞,一半的文章難以領會其中的奧妙。
因此做為一個現代人,至少必須離鄉一次,最好是橫渡大海;北半球的人到南半球,東半球的人到西半球。退而求其次也要跨越省界州界,到一個氣候景觀略有不同的地方。再不然也要搭乘幾小時火車汽車,到另外一個鄉鎮去小住一陣子。
我經常猜想人的體內很可能包涵著一種思鄉激素,分泌到血液媟|使頭腦和筋骨發揮很大的功能。從前蘇武牧羊、勾踐復國,所仰靠的就是思鄉的力量。
這種思鄉激素的滋味,因人的體質而不同,對有些人它就像臥薪嘗膽一樣苦澀;對另一些人它卻像倒食甘蔗一樣,愈久愈有甘甜的感覺。
善於思鄉的人,講究的是一種思鄉的藝術,也可以簡稱為思鄉術;思鄉術的運用,見仁見智,並且可以觸類旁通。
在文學的領域裡,思鄉的藝術幾乎近似於一種魔術和法術,只要在您的作品裡加入一點故鄉的滋味,就可以化生硬為柔和,化痛苦為快樂,化平淡為絢麗。
您甚至不需要太費心思去尋找深奧的靈感,或複雜的句法,只要用幾句很簡單的文字,就可以引起很大的共鳴。例如:
「故鄉,我生長的地方。」
「少小離家老大回。」
「月是故鄉明。」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當然,這樣簡單明瞭的句子要使用就要早點使用,否則如果先被別人用走了,再要用就來不及了。
思鄉的藝術也可以視為一種催眠術,每當夜闌人靜,窗外無論是明月繁星,或濛濛細雨,只要調低房間的燈光,配上輕輕的音樂作背景,再加上一杯飲料,您的心理醫師就可以在您的坐椅背後,用低沈的聲音,倒數計時。這時候您只要閉上雙眼,不知不覺地就會穿越時光隧道,回到五年前、十年前、廿年前,一直退回到童年,踢著石子,徘徊在故鄉的小路上。
思鄉的藝術也可以說是一種技術,如果想運用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在未離鄉前要善於離鄉;在離鄉後,要善於思鄉;其後並且要注意善於返鄉。離鄉、思鄉、和返鄉可以說是鄉情的三部曲,必須有抑揚頓挫,才能算十全十美。
離鄉講究的是時間地點,像月光夜、秋夜、雨夜、星夜,甚至暗夜都是離鄉的好時刻。至於破曉時分比較適合於突擊,烈日當空比較適合於決鬥,都不是離鄉的最佳時間。您如果執意選擇在不恰當的時間離鄉,到後來說不一定會在回憶裡留下一段空白。
離鄉的地點最好在碼頭、月台、樹林或懸崖旁的小路。坦白說飛機場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地點,燈光太強,屋頂太高,柱子太多,地方太空曠,因此古今中外很少人吟詩作曲,懷念淚灑飛機場的回憶。
返鄉最講究的是時機,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返鄉如果太早,可能會引起驚訝。因此在返鄉熱還沒開始之前不宜返鄉,在行李沒有整理完備之前,不宜返鄉,在出師無名的情況下,更不宜返鄉。
返鄉如果太晚,也會造成遺憾,因此無論要講學、要投資、要競選,都要擇時機行事,否則如果等到演講的學都講完了;該設的廠都設滿了;各縣市鄉鎮都改選得差不多,返鄉的最佳時機也就過去了。
善於思鄉的人,要能適時離鄉,隨時思鄉,及時返鄉,才算是恰到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