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照,本名李明駿,可能是五年級世代生產力最旺盛的一位作家。他寫小說、散文與文化評論。作為知識分子,他延伸出去的知識觸鬚,橫跨文學、歷史、政治、經濟、音樂、藝術,已經接近百科全書的領域。」政治大學教授陳芳明在《台灣新文學史》如此定位他。
楊照的文字幾乎每日見諸報章雜誌,維持一定的深度與高度,他的文化評論,對讀者產生的衝擊遠遠大過他的小說;但,小說,才是他的生命核心。
楊照寫小說,幾乎每一天。
盛夏,南海路星巴克咖啡忽然成了鬧哄哄的避暑之地,填滿了人,連走路都要側過身子。卡其褲白襯衫的楊照坐在其中一張小圓桌,等人的空檔,他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寫了幾個字,彷彿包圍他的是巨大的寧靜。
主持廣播、撰寫專欄、出版新書、讀書、講學、陪女兒練琴,還有無法推托的採訪、顧問工作,楊照的每一天都滿得像河水溢出河岸,能夠留給小說的時間其實很少很少。

楊照成名甚早,二十多前就得到很多小說獎,《紅顏》是他早期的小說作品。
楊照的社會影響力主要來自他的文化和時事評論,而非已出版的《蓮花落》、《大愛》、《紅顏》、《暗夜迷巷》等小說,這一點楊照不會不清楚,但他卻始終認定自己是個小說家,一個把寫小說視為生命核心卻同時「做很多雜事」的「寫小說的人」,以及,一個讀書的人。
今年6月他飛大陸重慶宣傳《對照記1963》,從成都到重慶的旅途上,手提箱搞丟了,「裡面有什麼重要東西?有小說稿嗎?」同行的香港作家馬家輝緊張的問。楊照想了想,皮箱裡當真有一萬多字的小說稿。
只有親近的朋友知道10年來楊照每天「練習」寫小說,就像鋼琴家為了上台演奏必須日復一日的彈哈農、李斯特的練習曲,及巴哈十二平均律。
他是早慧的人,12歲開始有意識的讀書、寫作,13~18歲是一段瘋狂寫詩以表徵叛逆的騷動青春歲月,一直到發狠檢視少作且自評「不成熟」,到承認「寫詩靠天分」,才放棄了做一名詩人,與詩告別。
寫詩靠天分,但寫小說不然。
「寫小說不同於游泳、騎腳踏車,學會了就會了,終其生不會忘記。」楊照解釋他的小說寫作論,「寫小說比較像拉小提琴和彈鋼琴,它們都不是自然的事,當你停下來,5年10年不拉不彈或不寫,不會就是不會了,小說家和演奏家必得每一天不斷的練習,就算再有天分也一樣。」
會如此類比,緣自楊照一段為其往後人生投下巨大陰影的小提琴學習歷程。

楊照著作甚多,從介紹世界經典到剖析社會現象,信手拈來,都能成一家之言。
他學過6年小提琴,但這並非出於書香世家的音樂教養課程,而是學校老師的任性指派。為了撐起班級樂隊,老師認為楊照家在中山北路晴光市場賣高級服飾,理當擔負得起孩子學琴,便把學提琴的差事丟給他。
結果他遇到了從維也納回來的雷老師,雷老師鄙棄台灣老師的教學內容,卻使用了令人顫慄的東方教學方法指導楊照;每一次楊照總是像走向地獄般的走向老師家,總是在神經繃緊的恐懼中拉琴,不知老師的弓何時落到身上。他害怕到不敢對老師、對父母說,自己不想學琴、不要練琴。
楊照的父親原來擔任會計,由於家裡的服飾生意做的有聲有色,便成為妻子的幫手。他教育子女只憑一句話:「這款代誌若不會自己想,一世人撿角。」台灣話的「撿角」,就是沒出息、沒有用、不成材的意思。
後來雷老師離開台灣,「凡事自己想」的楊照從此不拉琴,甚至不聽小提琴曲。為什麼不聽?因為他根本拒絕去想這件事。
於是讀建中時,全班沒人知道楊照拉過小提琴,台大歷史系時期,他是學問博雜、筆墨酣暢的才子,後來到美國留學,專研思想史。「從台灣到美國,我不斷的買小提琴CD,卻從來不拆。」第一個發現楊照這種「接近於精神疾病的異常行為」的是他的妻子。

楊照喜愛音樂,女兒開始學琴後,日日陪她練琴,為她解說音樂裡的故事;《我想遇見妳的人生》是他寫給女兒的生活筆記,情感濃郁。
後來他們有了女兒,女兒4歲開始學鋼琴,楊照解釋其中的矛盾:「因為我上過台」。
因為上過台,楊照知道能夠上台演奏是多麼了不起的事,他知道人和音樂之間有一種關係,一種境界,那是只有演奏者能夠體會。「就算音樂鑑賞力已經來到大師等級,都和自己演奏不一樣。」
「不可能上台演奏了!」他不希望女兒到15歲時發出這樣的遺憾,卻沒有想到學鋼琴的女兒會回頭來敲碎他內心堅硬的石塊。女兒上小一後,不知為何開始要求拉小提琴,楊照當然不准,「為什麼不行?」女兒一直吵,「我學過小提琴,知道學小提琴有多難。」
最後他被逼到不得不說出那個真正的理由,關於一個孩子與小提琴的搏鬥和傷痕,那個被層層掩埋起來的故事一旦說出口,就像一道光束射進長久以來陰暗的洞穴。楊照終於打開封印,去檢視雷老師如何以奇特的方式把音樂放進他的生命裡,體悟到「他是一輩子對我最好的老師」,當然還伴隨創傷。
沒有雷老師的音樂課,恐怕就不會有今天開古典音樂基礎講座、寫音樂散文《想樂》的楊照,這也是楊照寫在《尋路青春》裡很重要的一段少年回憶。
但是想回頭再拉琴,楊照的手已經全然不聽使喚了。他認為,「曾經」已不重要,而是某個東西被丟到千仞深谷無路可尋。
9歲能彈莫札特協奏曲的神童,如果一年不彈兩年不彈,當神童長成為大人,面對鋼琴,他就和所有從來不曾彈過琴的大人一樣。一樣的不會。船過水無痕。

楊照著作甚多,從介紹世界經典到剖析社會現象,信手拈來,都能成一家之言。
一如寫小說這種技藝。大部分人以為寫小說和寫散文一樣,但對楊照來說,那是不一樣的事,散文跟著個人,只要知道「我」怎麼想就能寫出來;而小說,必須觀照每一個角色,知道他們怎麼想,沒有這種想像力、感受力和表現力,就會讓每一個人物說話都像「我」在說話,小說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這正是楊照日復一日練習的所在。「如果我不能用不同的方式描述一個同樣的場景,譬如我現在所在的星巴克,我就沒有把握在小說中書寫這個場景,因為我不知道要用誰的眼睛去看它;如果我不知道要用誰的眼睛去看,小說寫起來一定很難看。」
有一天,他與女兒在車上聽〈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爸比,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女兒問他。「有一天能上台彈〈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他說。
「不是,」女兒搖頭,「是不用練習就可以彈〈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他笑了,知道女兒一定會去練,一百遍一千遍。
夢想在那裡,同樣的道理,楊照也在鍛練他的小說技藝,已經進行10年的百年荒蕪系列,就是他準備有一天登台演奏的〈柴可夫斯基第一號鋼琴協奏曲〉。
2002年,當楊照回望20世紀滾滾煙塵,一百年來台灣發生的大事小事逐一流過,歷史經驗山高水長,留下的史料卻貧乏有限。用小說的語言,正謂荒蕪,他決心透過小說的複雜與細膩去追索這百年台灣的荒蕪,從1901年到2000年,以年分為題,歷史時空為景,一個年分一篇小說,一百年就是一百個故事,每一篇皆獨立成格,但其中很多人物和情節重疊互串,總體則互為鎖鍊,到2012年他已經寫完83篇,預計2013年全部完成。
10年,他斷寫的日子屈指可數,幾乎每天寫,即使只寫一百個字。

至於那個不是小說家的楊照呢?
通常只要講到小說,他正在寫或者正在讀的小說,楊照便如同從一場沉鬱的夢中醒來,他最常鼓勵自己的話是「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能去寫小說了。」
寫小說之於他永遠是一種享受,但現實中,基於家庭責任以及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他必須認真工作,「小說是創造財產,其餘都是工作。」
總是有人「嫌」他的身分與工作太複雜以至於難以定位,楊照則簡單的歸納為一條:「所有的一切都是跟著讀書而來」。
「涉獵廣泛」是楊照的讀書風格,他就像某種類型的讀書酷斯拉,無所不讀。蘇東坡論治學名言「博觀而約取,厚積而薄發」,楊照大約只有因為多產而未曾做到「薄發」,而他「博觀」、「厚積」的程度,可從所出版的每一本文化評論集、經典重讀系列,窺見一斑。
「誠品講堂:現代經典細讀」是楊照在誠品講堂持續7年不曾間斷的一門課,這堂課連續創下幾個紀錄:持續開課時間最久、報名人數最容易額滿,且80%都是舊學員回鍋上課。
雖然楊照把以上紀錄歸功於「人們對文明累積的東西沒有那麼容易厭煩」,但學員衝著他的講學魅力而不斷回來上課,是不能否認的事實。
楊照就是有能力和熱情把叔本華、馬克思、尼采、傅柯、托爾斯泰、杜斯妥也夫斯基、三島由紀夫、村上春樹、卡夫卡、馬奎斯講到進入學員的思維與生命,乃至給予「新的看待生命的方式」。但你以為他只講哲學和文學時,他就去解析佛洛伊德《夢的解析》,還原達爾文的《物種原始》。

10年前楊照決心以小說筆法,書寫100篇小說,紀錄台灣百年的滄桑歷程。圖為他的「百年荒蕪系列之一」《背過身的瞬間》。
在敏隆講堂,他開過一門漫長的「重新認識中國歷史」,前後5年,總共130講,從新石器時代一路講到辛亥革命,這門課程讓楊照終於懂得過去隱約知道,卻總是說不清或不敢說清的一樁事實:「歷史這回事,最關鍵、最要命的地方,就在於真的無法言簡意賅。」
歷史不能「言簡意賅」,歷史只存在於囉哩囉唆,「唯有囉哩囉唆、絮絮叨叨的說法,才讓我們看到歷史上不同時代不同的人的差異,才有機會從歷史中領受認知做為人是件多麼曖眛、模糊、不定、錯亂的事,歷史能給我們的核心教訓、終極趣味,不正就在彰示了如此豐沛飽滿的曖昧、模糊、不定、錯亂?」
2010年獲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的《如何做一個正直的人》則來自一個中學校長的疑問:「我們到底該不該鼓勵孩子看新聞?」這是一個楊照無法回答的問題。看新聞如果是為了理解政治,那麼從新聞理解到的政治差不多就等於「與我無關的事」、「兩黨惡鬥」、「官商勾結」、「做秀」,孩子如果在這樣的新聞中長大,「那麼他們長大後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楊照憂愁的想。
「理解政治後面如果沒有一個正直的標準,不如不理解。」因此他決定串連一身政治、經濟、歷史和新聞知識,動手寫一本以「正直」為名的書,每一個篇章都以解釋一個觀念為核心,譬如公民意識、原則、絕對真理、複雜、庸俗、偉大。
楊照認真嚴肅看待「正直」,「正直」就是即使換了處境、換了位置,對是非黑白仍有一致的標準。他一直在追尋「正直」的標準,並冀望把這樣的正直思考帶給台灣社會。
最後,讀書又帶給楊照一個奇特的工作經驗,三年多來,也是受朋友之託,他到宜蘭一家醫院擔任顧問。這家醫院面臨轉型,需要重塑形象,做品牌,楊照先到公關部門,後來涉入越深,如今舉凡醫生調薪、門診病人數量、醫療糾紛、護理人員服務態度種種,他都參與,從前當作知識處理的組織行為、心理學、藥理學、企業管理,一件一件應用到實務上。
這是楊照最大的快樂,因為他證明了一件事:「一個人只要讀了夠多沒用的書,就可以變得很有用。」

楊照喜愛音樂,女兒開始學琴後,日日陪她練琴,為她解說音樂裡的故事;《我想遇見妳的人生》是他寫給女兒的生活筆記,情感濃郁。

楊照著作甚多,從介紹世界經典到剖析社會現象,信手拈來,都能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