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翁倩玉版畫的兩大主題是建築與花卉,她也特別鍾情於充滿歷史感的京都傳統建築。日本茶屋格調特別高的稱作「揚屋」,這座揚屋位在京都花街。
這幾天,台灣各大媒體都以顯著的篇幅報導,旅日巨星翁倩玉來台開版畫展的新聞,再一次讓我們想起,這位生於台灣、長於日本的國際紅星,和台灣一生的情緣。也讓人好奇,這當年和棋王林海峰、棒球王王貞治並稱我「東瀛三寶」的女孩,是如何在向稱保守的日本社會,掙得一方空間?又如何在人生的規劃中,得以橫跨影、歌、主持、服裝、餐飲而至今日的版畫,樣樣有成,這日人暱稱的 Judy Ongg、台灣熟悉的翁倩玉,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演藝人生的絢爛,有一部分源自於它的短暫,不像其他事業般,可以時間換取空間,慢慢經營、歷久彌堅,終至卓然有成。

翁倩玉和相差一歲半的哥哥在台灣拍的。
可是偏偏有一些演藝界的異數,像是好來塢的伊麗莎白泰勒、香港的蕭芳芳、台灣的張小燕等,硬是從小不點時就一鳴驚人,隨著年齡的成長,或在銀幕上變換角色,或自大銀幕轉入螢光幕前仍然當紅不讓。翁倩玉亦然如此,從 七歲踏上舞台,直到今天,仍是聚光燈下的人物。祖師爺賞飯吃
回想起進入演藝界,好像十分自然,翁倩玉說。她從小個性活潑、好強,喜歡唱唱跳跳,頗有表演慾。家庭環境好,又只有哥哥和她兩個小孩,父母對他們當然全力栽培。翁倩玉四歲開始學鋼琴、芭蕾,九歲參加著名的「向日葵劇團」演出,一點兒也不怯場。
第二年,美日合作拍攝名作家賽珍珠原著小說改編的電影《大津波》(大波浪)時,需要一名童星,翁倩玉在數千日本小女孩中脫穎而出,除了本身條件外,身為中國人,可能也加了幾分──原來,和賽珍珠成名作《大地》一樣,《大津波》也是發生在中國的故事,翁倩玉飾演的正是一個中國小孩,而她身為中國人的背景使得她演來更「順」,從而奠定了日後演藝事業的基礎。
「套句中國人的老話,祖師爺賞飯吃,」翁倩玉來台拍戲的第一個導演、也是國內第一個得到美國電影碩士學位的導演廖祥雄,形容她的才氣天成。
廖祥雄是在前中影公司總經理龔弘大力支持下,將聊齋故事「小翠」改編為電影劇本拍攝,當時台灣流行了好一陣子的「健康寫實」片,龔弘想試試不同的路線,覺得廖祥雄簡潔幽默的喜劇風格應該會受歡迎,於是全力籌拍《小翠》,只是怕說鬼狐故事被扣上迷信的帽子,便將劇本改寫成「政治正確」的《巧婦報恩》。
片子交給廖祥雄編導,廖又將內容改回較近聊齋原文,但加重了喜劇色彩,並且採用當時最討好的黃梅調,仍用「小翠」為片名,龔弘也十分贊同。唯一的問題是,主角小翠是個十五、六歲,慧黠活潑的少女,寫實片當道的國內還很少這樣的「角兒」,廖祥雄想起在日本正當紅、影歌雙棲的翁倩玉,覺得她的型很適合,就把劇本寄去,翁倩玉立刻接受邀請,開始了在台的演藝工作。
「每個導演作風不同,我比較喜歡美國式,儘量讓演員發揮,翁倩玉非常聰明,一點就透,」即便是三十年後的今天,廖祥雄談起翁倩玉仍讚不絕口,比如說上個鏡頭還是追逐嘻鬧,下個鏡頭要拍哭戲,翁倩玉在導演解釋情境後,到一旁培養情緒,只要幾分鐘就很自然地含悲帶憤,也從沒有不連戲的狀況。
說到翁倩玉的認真和敬業,幾乎每個跟她共過事的人,不管是導演、導播,或是這次幫她辦畫展的策劃人員,都一定會提到這一點。

翁倩玉第一次登上大銀幕,就是拍攝名作家賽珍珠原著的「大波浪」。圖為賽珍珠(右二)和日美演員合影的珍貴鏡頭,小翁倩玉的左後方是女高音李香蘭(左二)。
「有時候連作導演的都覺得OK了,她自己不滿意,還會要求是否『可以再給我一個機會試試看嗎?』」廖祥雄笑著說。天才的重擔
翁倩玉的演藝事業從日本起家,一般認為,日本藝人尊重傳承,服膺權威,特別敬業,翁倩玉在那樣的大環境中養成,自然也不例外,但和她感情很親的哥哥翁祖模表示,這也和她本來的個性和從小所處的環境有關。
翁祖謀記得,妹妹自幼聰明好強,進入演藝界後,不但圈內競爭激烈,課業也不能落後,所以自我要求十分嚴格。翁倩玉自己也說,要在日本出人頭地,和人家一樣好就等於輸了,比人家高上一倍也不過爭個平等,一定要三倍於別人的努力才能成功。很多人以為這是來自父母的鞭策,但翁祖模說,父母對他們兄妹倆其實只有一個原則性的要求,就是一定要會說中文,不能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翁倩玉則說,因為太早成名,父母對她提出三個原則,一是念書,二是無論如何風光,她只是翁家的女兒,三是開始的事情一定要全力做到。這是她所牢記的,這和她涉足好幾個不同領域卻都能堅持到底的毅力或許有關。
對於這點,她的版畫老師井上勝江有著深入的觀察。翁倩玉初學版畫的故事很多人都聽過,約莫在二十年前,她當時已是紅星,一回去看井上勝江的版畫展,深為兩幅罌粟花的造型、紋路和意象所著迷,當下就要拜師,但井上認為,這不過是她一時興起,身為當紅藝人的Judy Ongg 哪有時間從事版畫?便委婉地拒絕了她。
雖然受挫,翁倩玉倔強的本性絕不容她就此打退堂鼓,她自己找了塊板子,拿中學用的雕刻刀刻將起來,完成了處女作,然後再去敲井上老師的門,井上一看她的作品就笑了,說是版畫無需如此花牛力硬刻的,但光憑這股毅力,她就知道這個女孩不是尋常人等,會好好地學高難度、高挑戰的版畫,於是收下這個徒弟。如今一晃已是二十來年,翁倩玉在這期間得過好幾次版畫院展和日展,這回在台北、高雄個展之前,還辦了大阪、名古屋、東京的巡迴展,確實不負老師的期望。
「天才其實多是三分天賦,七分努力而成,」廖祥雄認為,作畫如此,演戲更是如此。

翁倩玉拍了不少日本電視劇,旁邊是經常合作的演員中村秀夫。
「拍戲通常一路調整,台詞經常更動,翁倩玉剛到台灣時,國語不太靈光,得用配音,但她總還是在前一天將台詞背得滾瓜爛熟,絕不馬虎,」後來和翁家結為知交的廖祥雄,有時也會勸翁倩玉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可是她個性就是這樣,追求完美,要求成功,從她以建築為題的版畫中一絲不茍的筆直線條,也可略窺一二。失去的童年
自己現在台灣也是一方有成的建築師,翁祖模對於唯一的妹妹,幼時曾因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而感到嫉妒,後來卻成為他自我要求的動力之一,「以妹妹的成就為傲,自己則好好念書,做好自己的事。」但是從小看妹妹在掌聲中成長,學業歌唱演戲都要兼顧,別說是玩耍,「十幾歲到二十出頭時,每天大概平均只睡四到六小時,」說到這裡,作哥哥的難掩心疼,「年紀那麼小,卻承受著比成人還重的要求!」。
在日本多年、線上採訪的大事幾乎即可成為一部我駐日外交史的前中央社社長黃天才,在去年獲國家文藝獎的著作《中日外交的人與事》中,對日本社會有相當深入的剖析。他因為和翁倩玉的父親翁炳榮是幾十年的老友,女兒又跟翁倩玉年齡相差不遠,對翁倩玉自然有份特別的關懷。
黃天才認為「假如翁倩玉不是中國人,在日本的成就可能會更大於此。」日本地窄人稠,傾向保護自己族群,因而排外十分自然。
翁倩玉也說過,她十二歲那年,日本NHK連續劇主角找她演,但製作單位希望她能改個日本名字,她不願意,因而失掉了這個機會,其實「我比日本人還日本,因為我是外國人,必須更用心地觀察、了解日本文化」,「我的前輩也鼓勵我,希望我去演日本古裝戲」,但到底「我的生活是中國式的,日常並沒有三弦琴、榻榻米」──她的名字翁倩玉三個字,即明示了她是中國人,在日本是外國人,自然會有環境的侷限。
當然,她的長處在日本演藝界也屬鳳毛麟角,「英文好對她應該是一個很大的plus,尤其在早年的日本,能上台以英文主持節目的女星大概只有她一個,」翁祖模說。因為父親和美軍的淵源,兄妹倆從小念美國學校。也因為流露著上流社會的禮儀、用語,說得一口正宗流利的英文,有國際藝人參加的日本演藝盛會,很多都是由翁倩玉主持。三年級時跟著父親黃天才到日本的黃佩珊,對Judy Ongg的印象,就是日本的國際級巨星。
華僑在東南亞國家奮鬥,最為人稱道的是勤奮辛勞,但日本也是標準的東亞文化,它的人民「跟中國人一樣勤勞,」要在日本單憑勤奮創業,空間有限,黃天才說。「但日本社會有一個好處,如果你真的行,比日本人更行時,他就會完全接受你、佩服你。」「像是家喻戶曉的王貞治、林海峰,再加一個翁倩玉,多少年來,就只有他們三個中國人,在日本社會所從事的,是日本人也擠破頭的行業,競爭的對象都是本地人,而在硬是勝過對手後,就能在日本被認同了。」
這其中,翁倩玉和台灣的情緣又顯得最為深厚,從二歲到日本,十五歲第一次回台勞軍,而後因《小翠》在台大受影迷喜愛,又拍《真假千金》贏得金馬獎后座,還演出好幾齣台灣的連續劇,唱紅不少至今仍膾炙人口的歌曲(詳本期「傳唱憶往歌未央」專欄),之後也拍了幾部快手導演劉家昌的戲。然而因為後期瓊瑤式的文藝愛情片並不太對翁倩玉的戲路,加上一九七九年她「愛的迷戀」單曲唱片,在日本大賣二百萬張,又獲唱片界殊榮「金嗓獎」銅牌,所屬唱片公司希望她專心在日本發展,因此逐漸淡出台灣影壇。雖然如此,台灣傳播界有什麼重要的大事,她幾乎都會應邀參與,像是中視當年大手筆、由她主持的「翁倩玉時間」;公視開播特別節目「星光燦爛」中她錄的專輯;這回民視開播,她也是特別來賓,在節目中接受訪問、說說唱唱,細述她摯愛的第一故鄉台灣,和成長家鄉日本的半生因緣。
去年底,日本交流協會辦每年一度的日本文化節,邀請翁倩玉回台,代表的是日本歌唱界。翁倩玉不計有限的酬勞,帶了樂團、舞台、經紀人,一行二十六人來台,在國際會議中心現場演唱二個半小時,「真是一流的藝人,」主辦者日本交流協會專員邱遠平說。演唱會售票所得的台幣一百萬餘元捐給了弱勢團體和偏遠學校添購設備,翁倩玉也親自隨交流協會去探訪陽明教養院,表達她的關懷。這回來台開版畫展更是她長久以來的心願,所有的費用完全自理。
許多喜歡翁倩玉的人常會關心她的感情生活,不甚愉快的一次婚姻幾成媒體的禁忌話題,大家都不願提起。廖祥雄記得,幾年前Judy 曾半開玩笑地抱怨,她忙得無法像正常人一般談戀愛、結婚,已成父執輩的廖祥雄回答她說:「每個人到世上的任務不同,你的任務是帶歡笑給世人。」
曾經,翁倩玉唱紅過一首很多人還能琅琅上口的「祈禱」,是她父親根據日本一首家喻戶曉的搖籃曲所填的詞,「爸爸認為,媽媽對懷中的孩子輕唱搖籃曲,就是祈禱孩子平安順遂,健康快樂」,所以在五十歲生日那天送給愛女自己填的祈禱詞,而翁倩玉不但以歌聲唱出父親的願望「幸福像花開放」,她的人與至今所從事的每一項工作,也不斷地在實踐著這個願望。

翁倩玉造型古今皆宜,曾和楊麗花(右)、王寶玉合作過《新西廂記》,也是一部黃梅調喜劇。

在以一九七一年大阪的世界博覽會為背景的《萬博追蹤》中,翁倩玉努力尋父,男主角是馮海。

這是翁倩玉來台拍的第一部戲《小翠》,一炮而紅,日本也為之宣傳。

去國十餘年,翁倩玉和母親首度返台時大約十五、六歲,當時她在日本已經走紅,來台也十分轟動。

為了保護常需在舞台上呈現的玉手,翁倩玉只好戴著手套製作版畫。

(上)「琉球豔夏」:另一幅翁倩玉的版畫佳作,九四年入選日展。

(下)「繡線菊」:東京花展中最常見的花之一,線條纖柔中見力道,頗像翁倩玉外柔內剛的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