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出文化新生命

「人生是需要『溫度』的，要像海棉一樣去吸收，用不同角度看待社會，要了解人、跟人發生感情；有了感情，你所做出來的設計才會更有價值。」

這是實踐大學建築設計學系本學期「城市學」講座的第一堂課，來賓是50歲的導演馮凱。

資深電視人馮凱，在電視圈打滾二十多年，執導過多部膾炙人口的連續劇，如《天下第一味》、《天國的嫁衣》，是收視率第一的本土劇導演，最近3個月卻頻頻跑校園分享心情故事，談的都是他跨界編導的人生第一部電影《陣頭》。

「拍攝初衷就是關心教育，所以珍惜這些來自校園的邀請；我也曾在映後座談遇過一個自稱是陣頭出身的孩子，他說跟父親多年都不講話，看完這部電影後，他願意回家告訴父親：『陣頭孩子不會變壞』，當場台上、台下哭成一團，」一頭染色金髮、外型壯碩、偶爾流露「狠勁」的馮凱，說著說著眼眶竟濕潤起來。

拍戲的人很入戲，戲外，《陣頭》引發的效應也很大。一位參與陣頭十多年的水電工人，被電影觸動加上「神明啟示」，獨自環島33天，沿途參拜上百間廟宇；連續8年在高雄內門舉辦的「全國大專院校創意宋江陣頭大賽」，今年觀看人潮特別洶湧，顯然這項傳統技藝將持續被人喜愛，且日新月異。

「這部電影傳遞一種簡單的信念，給了很多人希望與感動，這個成就遠大於票房，」馮凱感性地說。

戲裡是緊密相依的陣頭，拍戲過程也情同家人。4名演技派老演員陳博正、柯淑琴、鄭志偉（右圖左1至左3）、廖峻（右下前排右1）的精湛對手戲，是本片一大賣點。

24歲就坐上導演椅的馮凱，從小跟著製作人母親、人稱「電視教母」的周遊在片場裡玩耍，遇到母親需要童星角色，他就粉墨登場。雖然周遊期望他念企管，他卻把專科念到無法畢業，走投無路下，只好到母親的傳播公司從基層幹起。

即使多年磨練讓他佳作不斷，卻因有母親做後盾，馮凱始終無法完全肯定自己。直到43歲，他才開口向母親要求自立門戶，與工作伙伴也是親密伴侶的蔣明燁自組公司到三立電視發展。

2006年，馮凱以電視劇《綠光森林》贏得金鐘獎最佳導演獎，爾後作品也都叫好叫座，讓外界見識到他的真本領。然而，兩年多前，馬不停蹄的工作終於讓他身心俱疲：「連續半年每天睡不到3小時，拍到人完全失去溫度，拍戲全憑慣性，很是無趣。」

剛好當時有朋友建議拍攝《綠光森林》的電影版，他也想做點不同嘗試，「原先電影設定題材是『室內樂團』，但像我這樣草根的人，真的沒辦法掌握古典樂的生命，也不愛。」

茫然中，他帶妻小到東京迪士尼樂園度假兼散心，突然閃現「陣頭」兩字，「在此之前的印象只來自廟會時的浮光掠影，但我直覺這樣貼近庶民信仰與生活的題材，一定有戲。」

《陣頭》傳達民間豐沛的生命力，猶如台灣電影近兩年的豐收，而未來能否持續向前行？許多人都在關心。

回台灣後，他立即投入田野調查，進而接觸到近年頗有名氣的台中「九天民俗技藝團」，與草莽出身的團長許振榮一拍即合。

二十多年前，許振榮在台中大肚山設立九天玄女廟，自力收容國、高中中輟生，組成「九天民俗技藝團」，剛開始被外界誤解是逞兇鬥狠的團體，但許振榮嚴格要求團員需上學才能練鼓、跳陣頭，曠課、粗口、打架等行為不檢都要挨罰，讓許多不愛念書、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改頭換面。多年來的努力，在受到社會各界矚目後，又逐步轉型為專業的藝術表演團體，如今在國內外的慶典活動都可見到他們的身影。

「九天」的故事賦予電影靈魂與骨肉，包括這個另類陣頭持續十多年的文化苦行事跡。

每年農曆7月，「九天」團員會扛著太子爺神尪環島為台灣祈福，去年電影拍攝期間，團員還破天荒勇闖撒哈拉沙漠，完成7天250公里的遠征。

「我問團長，你們為什麼要這麼辛苦？他只回答：我想做跟別人不一樣的陣頭，而且陣頭本來就是要一直走在最前面。我把這些精神都寫入戲裡，就像他們用身體力行，電影裡也沒有一句口號。」

影片中最嚴肅的一句話──我們要做一個不用開臉、不用扮神也能讓人尊敬的陣頭──是馮凱對「九天」的最深致意。

戲裡是緊密相依的陣頭，拍戲過程也情同家人。4名演技派老演員陳博正、柯淑琴、鄭志偉（右圖左1至左3）、廖峻（右下前排右1）的精湛對手戲，是本片一大賣點。

相對於製作過程一路滿滿的感動，馮凱不諱言在票房一飛衝天之前，電影界、學界乃至企業界都曾向他潑下無情冷水。

同業不看好的理由除了缺乏大明星、擔心民俗文化沒有吸引力，也質疑電視導演的能力。

「有片商在我尋求拍攝資金的企畫說明後，丟下一句『陣頭很low』，也有新聞局電影輔導金的評審委員語帶鄙夷說，陣頭哪裡能代表台灣文化？種種出於意識形態的偏見與中傷，讓我發奮一定要拍好它。」

《陣頭》的製作費加宣傳費共計4,500萬元，投資方有馮凱本人與好友合資的濟湧影業，投資過《雞排英雄》的吉時娛樂，以及三立電視等；馮凱自己投資1,000萬元，他雖不怕賠錢，卻擔心賠掉朋友對他的信任。

為了跟觀眾近距離搏感情，在試映期間，馮凱率領劇組走遍台北市東西區的電影院，完成超過40場、1萬人次以上的映後座談會，「宣傳預算1,100萬元，我們只能用最笨、最傳統的行銷。事實卻證明，只要戲的本質好，這種方式真的能加深觀眾記憶，成功傳出口碑。」

誰也想不到，第一場試映會只來了9名觀眾、第二場僅1名，「當時我心想賠慘了，卻還是把握機會與觀眾互動，」還好3天口碑試映以100萬元勉強收盤。

但從年初一開始，《陣頭》便每天以百萬票房之姿穩居國片單日龍頭，之後票房持續成長，上映12天，全台開出1.03億元紅盤，登上春節賀歲檔冠軍，擊敗大成本製作的《痞子英雄首部曲：全面開戰》，以及同檔西片《地心冒險2》。

如今《陣頭》全台票房累計3.12億元，不含海外版權等其他收益，投資報酬率超過200%，可謂小兵立大功。

戲裡是緊密相依的陣頭，拍戲過程也情同家人。4名演技派老演員陳博正、柯淑琴、鄭志偉（右圖左1至左3）、廖峻（右下前排右1）的精湛對手戲，是本片一大賣點。

《陣頭》的劇情並非搬演真實世界的「九天」故事，而是重新編寫：兩組陣頭從不和、彼此較量到和解，最後團結合作完成精彩演出；與勵志主軸扣合的另一主題是傳統家庭的情感衝突與世代傳承問題。

同樣訴諸人情與「台客」趣味的《雞排英雄》製片范健祐指出，溫馨、happy ending路線的賀歲片向來較有贏面，尤其這幾年中南部時興「過年闔家看電影」，這種觀眾結構使得講述台灣本土文化的國片大有可為，例如《陣頭》在中南部的電影票房就是台北的1.88倍。

影評人麥若愚則為文盛讚身兼編劇與導演的馮凱「幾乎是一個上乘本土劇的再包裝」，不僅角色個性十分鮮活，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包括親子、師徒、同儕等都非常飽滿，其中又延伸出各種情感與衝突，「幾乎每隔一小段情節就帶出一個戲劇衝突點或高潮」，充分掌握了商業劇本的節奏，讓觀眾輕易被劇本要傳達的主題給說服。

此外，電影成熟的運鏡擺位及場景調度，讓原本就令人印象深刻的陣頭臉譜與舞姿，以及與心跳頻率相符的懾人鼓聲，成功轉化為影片的「亮點」。

「台灣漫畫月刊」總編輯藍弋丰就評論，日常廟會活動往往熱鬧有餘，場面卻十分混亂，《陣頭》卻能將場景拍得錯落有致，呈現出傳統藝術的秩序與規則。

電影《陣頭》成功傳遞庶民文化的生猛、進取精神。

令人好奇的是，導演本人怎麼看待電視與電影這兩個媒介的異同？

「不管拍電視、電影，我一直都用我的生命在拍戲，態度一致，其他只是技術差異而已，」馮凱舉例，十多年前拍收視長紅的古裝文藝武打電視劇《飛龍在天》時，常常一場戲，主、配角連同一旁的嘍囉，動輒十幾二十人，「排戲時，我一定『進去』每一個人的情緒裡，不只要『演』給他看，還要『是』他，走戲及看片時又要立刻抽離、審視全局，一場戲就這樣在不同情緒裡進進出出，非常累，但這是一種誠意，因為我要先感動自己，才能感動別人。」

《陣頭》的最大賣點，確實是真摯動人的情感戲，這還得歸功於資深硬底子演員陳博正、廖峻、柯淑勤等人的精湛演技。

馮凱透露，有些角色就是針對個別演員的氣質去想像的。「我認識陳博正三十多年，他這個人大智若愚，其實聰明到爆，跟我一樣會『入戲』，常順著自己的情緒飛來一筆絕妙對白，演得淋漓又開心。」

影評人張冠倫為文指出，劇中兩組陣頭團隊，既有血緣關係所連繫的家庭，也存在情同家人的師徒關係，人與人間的關懷既是弱勢族群的情義相挺，還有對傳統藝術的關注；不僅凸顯台灣人對家與親情的重視，家的定義與形式也被廣義化。

陣頭文化的傳承危機與創新挑戰，在片中被包裹為兩代親情議題。右圖：年輕藝人黃鴻升為演活陣頭下足苦功，成績備受肯定。

然而，人情飽滿與熱血沸騰之餘，《陣頭》也遭遇不少批評，除了部分角色詮釋力道不足、劇情轉折過於突兀簡化，最大的質問是對於「陣頭文化」的淺薄介紹。

部落客影評人reke以「看完以後，我們還是不懂陣頭」為題批評：陣頭的傳統是什麼？革新後的價值又是什麼？面對這個大哉問，《陣頭》最終沒有說明。

影片有一幕，當「達叔」在床上三番兩次要說「陣頭是…」，就被柯淑勤飾演的「達嫂」一陣關於親情的召喚打斷；當柯有倫飾演的兒子向父親大吼「你不懂」而讓衝突升高時，又是「達嫂」出來溫情緩頰，讓父子及觀眾都失去釐清陣頭意義的機會。

「陣頭本身意義的空洞化，讓父子的衝突無法與新舊文化的差異形成連結，只能一再地訴諸兩人性格上的對立；而台灣民間信仰在大銀幕上發光發熱之際，也只是一尊未開光的神像，未能趁機展現它的靈魂，」reke指出。

對於類似質疑，馮凱的回應是：電影是想透過陣頭創新的過程，表達「堅持理想」的概念。

「我從『九天』學到的最重要概念是：如何找尋與堅持人存在的價值？這群被家庭、學校與社會放棄的邊緣孩子，原本面對人生只有挫折與沮喪，無法奢言自我成就，如今從他們挺立的風采與眼神就能看到，他比誰都有自信，也清楚自己要的未來。這是我最想傳遞的感動。」

晉身「3億元導演」之後，馮凱暫時沒有打算續拍第二部電影，而是回到三立老東家，推出電視劇《真愛找麻煩》。馮凱的幕後支柱、妻子蔣明燁說，經過電影的洗禮與充電，這齣新劇有了更多的突破與正面能量。

馮凱坦承，以前拍電視時，常不屑地想「你們拍電影的在驕傲什麼？」但拍完《陣頭》後，才了解電影單為了一個畫面要等適合的光，竟那麼堅持。「現在我會說：『你們用力地驕傲吧，我會給你拍拍手。』」

至於他自己的理念堅持？「拍電影真的要對得起觀眾，不論什麼題材，我只想拍出會令觀眾走出戲院時嘴角帶笑、眼角帶淚，入睡前心中還留有一點餘韻的電影。」

戲裡是緊密相依的陣頭，拍戲過程也情同家人。4名演技派老演員陳博正、柯淑琴、鄭志偉（右圖左1至左3）、廖峻（右下前排右1）的精湛對手戲，是本片一大賣點。

陣頭文化的傳承危機與創新挑戰，在片中被包裹為兩代親情議題。右圖：年輕藝人黃鴻升為演活陣頭下足苦功，成績備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