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宮博物院科技室主任劉萬航,六月初假台北市春之藝廊展出他的一百廿件首飾創作,他以實際的成果,闡述「設計重於材質」的現代首飾觀念,提醒國人重視首飾的藝術性,而不必僅著眼於它的「保值」意義。
走進劉萬航的工作室,入眼盡是線鋸、火鉗、鐵砧、焙爐、轉輪機、瓦斯筒……等粗重的工具設備,各式各樣成套的鎚子、銼子、鑿子……也散置各處。
劉萬航笑稱自己是個「打鐵匠」。
藝廊裏優雅精巧的首飾,與工作室中零亂粗重的工具,形成強烈的對比,而這正是金屬工藝最富挑戰與最迷人之處。作者必須具備藝術家敏銳的心靈,及工匠卓越的技術,方能充分掌握各種金屬材料的特性,鑄成一件件晶瑩亮麗或蒼渾古樸的高雅飾品,與其中鑲嵌的珠寶相得益彰。

圖2:以熔鑄法做成的耳環。(楊永山)
首飾設計已成一門獨立的藝術
在西方,首飾藝術發展得很早,埃及、希臘、羅馬……,都留下風格各異的首飾傳世。法國大革命之後,更有藝術家參與首飾設計。廿世紀以來,歐美有名的藝術學院,無不設置金屬工藝科系,首飾設計是其中一門重要的課程,並已逐漸發展成獨立的藝術。
反觀我國,我們老祖宗的金屬工藝雖然發展得極早,從商周銅器一直到明代景泰藍,無論技法、造型,都完備高超,成就非凡;可惜國人一向忽略工匠的技藝,不是視作「奇技淫巧」,就是貶為「雕蟲小技」,因此除了禮器、祭器,或寓意吉祥、純為貴族皇室賞玩的器物之外,能留存至今的金屬首飾,形式既少(多屬發簪、耳環、手鐲之類),數量亦微。

圖1:金屬絲細工垂飾。(楊永山)
國人對首飾存有很強的「保值」觀念
近代戰亂頻仍,使得國人對於首飾存有濃厚的「保值」心態,總認為首飾應是貴重珠寶。直到現在,一般人提及首飾,仍會聯想到「銀樓」——不是去「鑲」個寶石戒指,就是去「打」條金鍊子,且皆以材料的重量、純度來論斷價值,對手工不夠重視。少數的「手工錢」,使首飾的形式與花樣難有突破。
就在這種普遍以「保值」為著眼點的風氣下,故宮博物院科技室主任劉萬航,在公餘之暇,默默從事首飾設計近廿年。對他來說,首飾設計就像他的銅版畫、皮革畫一樣,也是一種藝術創作的語言。他希望能藉著公開展出,以實際的成果,闡揚「設計重於材質」的現代首飾觀念,期使國內的首飾製作,逐步走向藝術創作的境界,也成為一門能獨立品味的藝術。

圖2:以金屬細絲打成的中國結項飾。(楊永山)
半路出家,學而有成
今年四十五歲的劉萬航,原是中興大學行政管理系畢業的,他當時申請到美國南伊大政治研究所的獎學金,便赴美深造。然而,來到這所在金屬工藝方面極負盛名的學校後,他發現自己對金屬工藝的興趣更高,便一心要轉系。
「現在想來,當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小愛做飛機模型,工藝課成績也不錯,就可以學『工藝』了。」他說,然而他當年「初生之犢不畏虎」,親自跑去見該系系主任,也就是世界馳名的金屬工藝家肯登.葛蘭特。
劉萬航情辭剴切地訴說自己興趣的熱切,和意願的堅定。相談之下,肯登發現他既無相關背景,亦無作品,就勸他先選一門課聽聽再說。
沒想到一堂「金屬工藝概論」課聽下來,其中複雜難懂的專有名詞,加上涉及冶金、化學等專門知識,使劉萬航聽得茫茫然,當下打了退堂鼓。他又去找系主任,尷尬地說明退意。
肯登聽完,大驚道:「你不是很有興趣嗎?怎麼可以這麼快就灰心了呢?」他不但勸說再三,且在辦公室為劉萬航擺了桌椅,供他隨時來讀書問學。
盛情之下,劉萬航只有硬著頭皮念下來,當時他讀遍系辦公室的藏書,並再三向系主任請教,終於念完大學部,並繼續讀研究所(足足花了八年之久)。
多年的辛勤研讀,劉萬航不再是當年空有熱情與興趣的楞頭小子,對於理論與技術,他已有相當的研究,並且實際從事創作的作品,也多次參加展出,得到不少好評。
把自己的興趣和夢想,化成了實際的技術與能力,這其間雖然吃了不少苦,但劉萬航始終感覺值得,也始終深深感謝恩師肯登的鼓勵與指導。

圖3.4:打煉法製作的垂飾、手鐲,以珠寶做點綴。(楊永山)
我國的金屬工藝發展極早
在美的學業告一段落,國內故宮博物院恰巧成立「科技室」,劉萬航便被延攬回國,負責青銅器的研究工作。進入故宮,得以窺見我國古代金屬工藝的堂奧,他赫然發現,許多西方視為先進的技術,原來我們的老祖宗早已登峰造極。
他舉例說:歐美人士極愛好的「德國銀」,一般人都以為是德國發明的,其實這是中國人早就使用的「白銅」,德國人在清末才由東印度公司購得,並冠上「德國銀」的名稱;又如現代人普遍愛用的不鏽鋼,我國在唐朝就出現了;此外,漢代的金銀珠粒法、唐代的打煉、敲花、壓花……等技術,成就亦極卓越。
劉萬航說:「根據我的研究,除了『電解法』是我國所沒有的,其他金屬工藝中的種種技法,我國在唐代以前即已發展完備。」
古代金屬工藝豐富的寶藏,不但使他鑽研的興致高昂,也給了他無限的靈感,因此創作益豐。

圖3.4:打煉法製作的垂飾、手鐲,以珠寶做點綴。(楊永山)
是雕塑,又是繪畫
金屬工藝的範圍極廣,他何以獨垂青國內風氣未開的「首飾」?
劉萬航表示,首飾創作的表現方式極自由,可以集各種技術、材質於一身,變化無窮。他興致勃勃地解釋:「把首飾創作的整體放大,其實就是雕塑;如果僅把局部放大,則是一幅抽象的銅畫!」
劉萬航的首飾創作,最喜用「銀」為材料,他說:「銀是金屬中色澤最白的一種,延展性極高,一克銀可以拉成一哩以上的銀絲。」早年在美國,劉萬航就是以層層縈繞、圈圈迴旋的小銀絲球首飾,揚名立萬。這種呈現編織韻律和纓絡流蘇之美的小銀球,曾成為劉萬航作品的「註冊商標」之一。
他也喜歡用一般人眼中價值不高的「鐵」做材料。劉萬航說,鐵因易氧化生鏽,而不受歡迎;但如果在加熱前,先塗上機油,待冷卻後,不但表面可呈各種古樸的色彩,還不會生鏽,效果非常好。
劉萬航在七年前也曾舉辦過一次首飾創作展,當時他的作品在造型上頗為具象,尤以一系列小狗、公雞、魚、小鹿、蝴蝶……別針最為明顯。但此次的展出,卻完全呈現一種抽象之美——這是他多年來埋首工作室,不斷研究、實驗、尋求突破的心得。

圖5:銀貝嵌珠的項墜。(楊永山)
不斷嘗試新方法
經年的努力,最具體的成果之一,是他津津樂道的「噴灑成型法」。這個發明雖屬「妙手偶得」,但也是一次次實驗的回饋。
有一天,劉萬航想使用白銀,以「離心灌鑄法」製作一件垂飾。也許是使用量不恰當,液狀白銀竟飛散在擋風鐵板上。劉萬航洩氣地楞坐一陣,才著手收拾殘局。
忽然,他在擋風鐵板上發現了紋路極美的白銀薄膜,簡直是神來之筆。於是他靈機一動,刻意將金屬焙化後,利用旋轉噴射的方法,把熔液噴在熔點較高的金屬板上,再經冷卻,便可得到種種恣意成形的效果。
成形之後,劉萬航每喜以硫化鉀處理,垂飾遂呈古樸黝黑的效果,看來蒼鬱渾厚。
有時他也試將熔化的高溫金屬液,迅速倒入水中,任其形成瞬間凝固的自然效果。他亦曾以三千度高溫進行點熔,破壞金屬光滑的邊緣,造成不規則的線條,生動之中,有另一種厚重的質感。

:這是「噴灑成型」法的傑作。(楊永山)
兼具古典與現代之美
最近劉萬航又迷上最原始單純的「打煉」技法。一件件簡潔流暢、光滑瑩澤的金屬項圈或臂飾,迴旋處嵌上一顆溫潤的寶石,既有現代的明快,又不失古典的婉約,頗得好評。
在一般人眼中,貴重的珠寶乃是首飾的靈魂,劉萬航也常使用各種珠寶為嵌飾,但他總依循兩個原則:使用半貴重珠寶,且不運用切面寶石。
他說明,傳統中國人偏愛瑩潤的珠玉,而不喜浮光扎眼、炫耀奪目的切面寶石,他也承襲了這個觀念。至於使用半貴重珠寶,他笑說:「這是因為我買不起太貴重的珠寶!」但他強調,「設計」重於「材質」,是「藝」與「匠」最大的分別;對首飾創作者而言,珠寶雖是很好的材料,卻不必一定是主角。
工作室中的劉萬航,像是一個頑童,不斷地好奇嘗試,探索各種創作的可能性,也享受妙手偶得的歡欣。即使平時坐車、走路,他也習慣在口袋裏擺著鉗子和金屬絲,靈感一來,順手就做將起來。

圖1:噴灑成型的項飾,以硫化鉀處理,散發出古樸之美。(楊永山)
靈感來自四面八方
他的創作靈感來自四面八方,故宮各種豐富的收藏,大自然中的山水花樹、鳥獸蟲魚,以至平日生活中的各種器用……,他都會注意觀察,並納入創作的源泉。
劉萬航指著一個經過著色處理、線條曲折流暢、盡頭還鉚著一塊粉青瓷墜的項飾說,這個造型靈感來自八大山人的山水畫。此外,金屬絲穿撚成的中國結墜子,漢代珠粒法嵌成的銀貝嵌珠垂飾……,在在都在現代造型之下,含蘊著呼之欲出的傳統神貌。現代造型加上傳統精神,也正是劉萬航的個人風格。

圖2:以點熔方式,造成手鐲邊緣凝斂的效果。(楊永山)
必得兼顧實用機能
「首飾的製作千變萬化,不必固守什麼定律,材料也不限於金屬和寶石。但有一點卻非注意不可,就是要顧及實用性,也就是要顧到皮膚的觸感和配戴部位的弧度;否則設計出沉重的耳環、割手的戒指,即使造型再搶眼,也毫無意義。」劉萬航說。
目前劉萬航除擔任故宮科技室主任外,也在實踐家專和國立藝專開授首飾藝術的課程,他希望能為國內培養一些製作高雅飾品的人才,他說:「除了走藝術創作路線而外,學好這一門技術,也是挺實用的。本地盛產寶石、軟玉,如果能加上精心的設計,可大大提高其附加價值,則我們的首飾外銷必大有可為,值得有心人積極參與。」

圖3:「離心脫蠟」法製作的垂飾。(楊永山)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也有人認為,首飾藝術目前在國內之所以不能普及,乃因金屬工藝的材料及設備太昂貴。劉萬航不以為然,因為他素來主張「設計重於材質」;至於設備,他表示,以他最為擅長的金屬絲細工而言,所用工具,不過是兩把鉗子罷了。
「從事任何藝術活動,都需消耗一些材料,而首飾創作絕非其中最多或最貴的。至於設備,幾千年前,我們老祖宗製作出精美的金屬工藝品,也沒有電氣焙爐、轉輪機或鑽孔機啊!」劉萬航說,一切還是在「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興趣的人,何不來試試「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