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燕京圖書館館長吳文津,與圖書館結緣四十年;他的本行,卻是歷史。
曾經是投筆從戎、「十萬青年十萬軍」的一員;曾遭子彈貫穿大腿、小腹與手肘,生死一線;曾經貧無立錐,餐館洗碗、刷地板、農場採收全都做過;擁有歷史博士學位,卻先後主持美國東西兩大東亞研究重鎮——史丹福大學與哈佛大學的東亞圖書館……;吳文津一生經歷充滿傳奇色彩。
他以學歷史的心得看待這一切。「從歷史的經驗來看,對一個人的生活或一個國家的生命造成關鍵性影響的,往往只是一連串偶然事件」,吳文津說。
經常強調「談圖書館,不談個人」的吳文津,很難得地和本刊編輯談起他生命中的偶然、他的奮鬥,當然也「夾帶」了美國東亞圖書館目前的發展困境及燕京的未來展望。
問:您的經歷迂迴曲折,十分特別。回顧時,您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捩點是什麼?
答:我念大學的時候,碰上對日抗戰,像當時很多年輕人一樣,書沒念完就從軍去了。由於在學校主修外文,所以就被派到昆明、桂林一帶與美國盟軍並肩作戰的地區,擔任翻譯官。
一九四四年桂林失守前,我是最後撤退的一批。當時實施「焦土政策」,我們執行完任務離開後,第二天日本人就進城了。回昆明的路途,原先就聽說不太清靜,有土匪出沒,所以每個人都發了槍,以防有事。結果,真的出事了。

一九四五年春,青年軍官吳文津到美國德州空軍基地受訓,以便擔任戰時的翻譯官。此行改變了他的一生。(吳文津提供)
整個隊伍有十幾部車,我搭的是最後一部,車上有十一個人。合該有事,那天我們的車子中途拋錨,落後前面車隊一截。經過黃果樹大瀑布時,我還記得那是一個月亮很好的晚上,我們一邊唱著歌,因為已經快到當晚的營地,心情很愉快。忽然聽到槍聲,開車的美國大兵把車一停,立刻衝上來十幾個人,將我們團團圍住。
我一看情況不對,告訴他快走,結果立時槍聲大作。突然我感覺有樣東西從身上穿過,知道自己「中了」,但仍然清醒,一直撐到營地,才有兩個美國軍醫為我打嗎啡麻醉。醒來時不知身在何處,第一眼看到的是滿天星斗和一輪皎潔的明月,然後才是旁邊的美國軍醫。
他對我說:「我們甚至不知道你會不會醒來。」原來子彈穿過左大腿、小腹、再到右手肘,成一條斜線出去。我告訴他覺得很虛弱。因為失血過多,當時我的指甲都白了。他立刻拿了血漿為我輸血。所以,我到美國以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捐血。
後來我留在貴陽養傷,真幸運,子彈穿過小腹,但沒傷到要害;而且時值盛夏,貴陽很熱,我的傷口又大,靠著美國軍醫留給我的一瓶消炎藥,居然三個月沒發炎。當時昆明曾來電,要派我赴緬甸,醫官回電說我不能移動。這可能又救了我一次命,因為後來很多人戰死在緬甸。
人生最大的慾望當推求生慾,這次徘徊生死邊緣的經歷,可說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至今我還清楚記得每個細節。

一九六○年,吳文津訪台,與當時的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博士合影於中研院。(吳文津提供)
問:除了死堸k生、大難不死之外,這次意外,對您以後的人生還有什麼影響?
答:當然最基本的,是不用到緬甸去,不然可能早就死在那堣F。哈,這是開玩笑。
那次受傷,讓我深深感覺:很多事既無法估計、也無法預先安排。我很偶然地受了傷、很偶然地留住一條命、很偶然地沒有到緬甸,後來又偶然地到了美國,像中國人講的「差之毫釐,失之千里」,只要差一點點,結果可能就大不相同。
這跟我後來讀歷史的心得很相近:不論是大時代或小人物的命運,都是由一連串偶然事件,發生決定性的影響。
所以我覺得中國人說的「隨遇而安」是很好的哲學。我到美國已將近半個世紀,這輩子待在美國的時間已經遠超過中國,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中國人,抱持中國的哲學。

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東亞藏書在西方大學中首屈一指,慕名而來的訪客絡繹不絕。最近司法院長林洋港訪美時,也抽空一探燕京。
問:可是在美國這個強調競爭、人人求表現的社會,這套哲學行得通嗎?
答:我倒是覺得對美國華人幫助尤大。「隨遇而安」不等於「逆來順受」,有其正面、積極的意義。
美國是個有理就必須力爭的社會,針鋒相對的情況避免不了。中國人大多不喜歡正面衝突,吃了虧就在背後抱怨,不正面去解決問題;時間久了,累積了滿肚子的委屈、焦慮與不平,精力都浪費在情緒問題上,也沒辦法再求進步。這種例子,我看過太多。
隨遇而安,平心靜氣面對自己的處境,就能用節省下來的精力,改善情況。如果真的學不來「有道理就不要讓步」的美國社會運行規則,隨遇而安的心境至少可以讓人活得比較愉快,不自怨自艾是個外國移民,也不在有限的華人圈子堙u人比人,氣死人」。
問:正因為不能對這套規則應付裕如,所以美國華人有不少傑出的專業人士,但像您這樣擔任行政主管的卻不多。很多人也視行政工作為畏途。您是怎麼學會的呢?
答:也沒有什麼學,只是看看別人,慢慢自己捉摸。中、美國情不同,到了美國就適應這堛滌穇﹛A不要排斥,隨遇而安嘛!在這裡,有道理就要爭取,才能贏得別人的尊敬。我自己摸索、應用,到目前為止,好像都還行得通。

燕京收藏中、日、韓、越南等國圖書,其中以中文藏書最豐,佔了館藏一半以上。(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問:您又是怎麼到美國、及如何與圖書館結下不解之緣?
答:養好槍傷後,我回到昆明工作了一年多。那時我們有空軍要到美國受訓,需要翻譯官,我去報考。錄取、受訓之後,在一九四五年春來到美國。結果,四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了。
我們還是一直受訓到次年夏天。當時政府對戰時服役的大學生有復學獎助措施,留在美國升學,也可以獲得獎學金。我們一百個左右的翻譯官,約一半選擇回去,另一半在美國申請學校,我跟五個弟兄一起申請到華盛頓大學,從大二念起。你可以想像嗎?我們當時就從在德州受訓基地,一路搭便車到西雅圖。
不幸,中國接著打內戰,局勢混亂,獎學金也就不知所終。因此,打工成了「必修科目」,只要有錢賺,餐館、果園、工廠,什麼工作都做。也因為打工,我碰上了另一個偶然的機緣。
當時華盛頓大學正要成立東亞圖書館,找工讀生寫卡片。我每星期在那裏工作廿小時——比上課時間都多,可以賺七十五美元,足夠付房租和伙食。對此「衣食父母」,我當然全力以赴,也就逐漸對圖書館的工作產生興趣。
所以大學畢業(主修歷史)後,我又念了一個圖書館學碩士,正式朝這個方向發展。畢業時,剛好史丹福大學的胡佛研究所圖書館要成立中文部,我就到那裏工作,又展開了一場「長期抗戰」——共待了十四年,直到一九六五年才離開,應邀擔任燕京館長。

燕京圖書館大門上的世界地圖浮雕,蘊含了讓東亞資訊傳播到世界的深意。這也是吳文津的畢生職志。(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問:您在史丹福大學期間,又攻讀了一個歷史博士學位。這個學術背景對您主持圖書館有什麼幫助?
答:幫助很大。我主持的圖書館,不管是以前的胡佛研究所,或現在的哈佛燕京,都屬於研究圖書館,與一般圖書館不同,專門以學術界為服務對象。所以除了管理能力外,還要有作研究的興趣及經驗,才能了解「顧客」的需要。
事實上,不只是館長,研究圖書館的主要幹部都應該對學術有所認知。就以採購來說,必須掌握政治、經濟、社會……每個範疇的方向,知道那個題目有發展潛力、那個學者的著作值得注意。這方面燕京可以說得天獨厚,因為哈佛的東亞研究很強,教授們的研究走向與建議,就可以提供很好的參考。來自東亞的訪問學者,也是我們「挖」線索的目標。
圖書館的工作有繁瑣細膩的一面,也有活潑前瞻的一面,因為它除了要滿足現在使用者的需要,還得預期到未來的需要。我自己研究民國史,深深知道:愈是近代、當代的資料愈難找,除了因為有些資料還未公開外,也因為它是動的,還在變,不像明史、宋史,已發展出一個架構,大家都知道那些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參考文獻。
頭上天線要放高我們圖書館三樓有個「善本書室」,堶掩`集的古籍善本,冊冊稀有珍貴。我們收集當代圖書也用同樣的心情,選擇好書,希望它們未來都成為「善本」。
做資料蒐集工作的人,頭上的天線要放高一點,我們要為今天及後世的研究者留住,了解這個時代的依據。而且,有很多東西如果今天不蒐集的話,以後就找不到了。
舉例來說,有些邊緣的、零零碎碎的東西像我們蒐集了一千多份八九年民運期間,在天安門廣場散發的傳單,還有台灣選舉的海報、宣傳單。這些東西因為不好整理,一般圖書館多不收藏,但其實有高度的研究價值。
此外,美國的圖書館目前都有一個迫切的需要——蒐集「非書」的資料,包括錄音帶、錄影帶、照片、紀錄影片等。以這些形式保存的資料一直沒有受到跟書一樣的重視,但隨著視聽技術的進步及應用的普及,已成為不可忽視的資料來源。
基本上,我是以研究者的立場經營圖書館;事實上,我也曾經直接應用自己的圖書館作學術研究,真正體會一下使用者的感覺。
問:覺得如何呢?
募款最頭疼答:藏書及一般服務,大致還不錯;最大的缺點是自動化程度不夠,借書還得填卡片,不像哈佛其他很多圖書館都已經用光筆掃瞄。
問:這正是很多人的感覺。除了填借書卡很麻煩外,很多書的資料還沒輸入電腦,不能開電腦查詢;而已輸入的部分,以中文書來說,用的還是英文,以羅馬拼音顯示,大部分來自台灣(熟悉ㄅㄆㄇㄈ)和大陸(使用另一套拼音系統)的人都要很吃力地邊拼邊猜。比較理想的方法應是採用中文系統處理,有各種輸入方式供使用者選擇,螢幕出來的是中文。
答:這是我們想走的方向。但自動化一方面耗時,另一方面又很花錢。我們的藏書多,需要的時間跟金錢也就更多。光是出版中、日文書目,動員了所有編目人員,就足足做了四年才完成,編出七十二大冊。
東亞圖書館因收藏了東亞各國的著作,電腦化比一般只有西文藏書的圖書館複雜、困難。所有資料進電腦,是很大的工程;我們目前的短程目標是先把借表流程自動化,單單這一點,就必須每本書都有機器可讀的標籤,也要一大筆經費。
事實上,燕京內部管理大都已上軌道;我工作上最大的挑戰就是找經費。
東亞繁榮的「受害者」問:在美國,私立大學的圖書館館長向外募款是很平常的事。您擔任燕京館長已經廿七年,對此應已習以為常了吧?
答:不,經費問題趨於嚴重還是最近十年的事。原因之一是書價、人工費高漲。說起來我們還是東亞經濟成就的「受害者」,由於日本、中華民國台灣、南韓等國貨幣對美元升值,書價也相形水漲船高,其中日本著書尤其貴。
另一個原因則是業務範圍擴大,例如製作微縮影片、推動電腦化、收集範圍擴及視聽資料等。為了因應這方面的開支,現在很多圖書館買書的經費削減得厲害,加上書價又高,買書預算原就不足,可以說是「截短補短」。
問:雖然如此,但不少大學的東亞圖書館近年來仍辦得有聲有色,對燕京這個老大哥急起直追。例如:柏克萊、史丹福等學校,都在燕京之前就出版了中、日文書目;以自動化來說,密西根大學的借書流程已經自動化。歷史最久、規模最大的燕京,怎樣因應這些競爭?
不能再造一個燕京!答:圖書館的工作太多了,尤其隔著半個地球蒐集東亞的資料,該做的太多,沒有一家圖書館有能力做完。所以,現在的重點不是競爭,而是合作。
我們跟耶魯、哥倫比亞、普林斯頓等幾個學校合作採購書籍,劃分地區,每個圖書館都有負責的「責任區域」。因為日本書價格最高,所以,日文資料的合作最先開始,也較成功,現在又擴充到中文。
當然,我們的合作只要求各圖書館,對負責的區域盡職,並不限制它們蒐集其他區域的資料。目前該注重的,不是怕別人搶你要做的工作,而是怎樣透過合作,像聯合採購、館際借閱等方式提供使用者更好的服務。一個圖書館的地位是搶不走的,有些東西只有國會圖書館有、有些只有燕京有,資料蒐集要時間累積,你不可能讓光陰倒流,再造一個燕京!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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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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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春,青年軍官吳文津到美國德州空軍基地受訓,以便擔任戰時的翻譯官。此行改變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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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吳文津訪台,與當時的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博士合影於中研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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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佛燕京圖書館的東亞藏書在西方大學中首屈一指,慕名而來的訪客絡繹不絕。最近司法院長林洋港訪美時,也抽空一探燕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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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收藏中、日、韓、越南等國圖書,其中以中文藏書最豐,佔了館藏一半以上。(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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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圖書館大門上的世界地圖浮雕,蘊含了讓東亞資訊傳播到世界的深意。這也是吳文津的畢生職志。(鄭元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