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3日,莫拉克風災後第26天,災民口中的「激情過後」,台東縣大武鄉大鳥部落的活動中心廣場上,有一小群安靜的人,在帳棚內外或坐或臥或踱步。
已經好久沒有外人上來勘災,此地一向乏人聞問。突然,一輛車停下來,不是什麼官員或慈善團體,而是操著排灣族口音、北邊金峰鄉嘉蘭村的災民組織代表。他們上午接到一通大鳥義工的「求援」電話,因此火速趕來,一來就拉椅子邀請眾人:「坐過來、靠近一點,一起來討論!」
廣場中的7男6女,怯生生地慢慢靠攏,他們身形疲倦,眼睛卻瞪得大大的,像在投擲疑問,又像是對周圍一切感到茫然。
嘉蘭人懇切地拋出第一個問題:「你們自己想去哪?想遷村,還是在原地?」停頓5秒,一名男子打破沈默:「我們不想去哪裡……只想留在這裡。」
「那麼從現在起,就要朝原地重建的路走。要有組織,心要在一起,不然會像風中的稻草,風一吹來就任憑擺佈……」這時有人不忘禮數,悄悄遞上一包檳榔,一場災民對災民的會談就此展開。
這是受傷大鳥的拍翅練習,是「88嘉蘭山寨」的重建插曲,也是台東原住民部落長年實踐自主互助精神的又一頁。
嘉蘭村位於台東縣太麻里溪下游北岸,擁有407戶、人口約1,350人,由7個排灣族部落及1個魯凱族部落組成,是金峰鄉第一大村,鄉公所也坐落於此。
胡德夫曾寫下〈牛背上的小孩〉,謳歌故鄉嘉蘭的美:
溫暖柔和的朝陽
悄悄走進東部的高原
山仍好夢
草原靜靜
等著那早來到的牧者
終日赤足
腰繫彎刀
牛背上的小孩已在牛背
到了夜晚,溪畔人家的燈火串連成一條銀色緞帶,透露著人口回流、薪火相傳的願望。再靠近河床,是宛若草原的主要經濟作物──適合在排水良好的沙礫土上生長的洛神花田。

「我家房子的基樁比較深,體積也比較大,倒下的時候不但沒被沖走,還改變了水流,『救』了後排的房子。」吳榮金頭目的妻子戴秀英在惆悵中,仍帶著俠義情懷。這棟最後倒下的家屋,已成為嘉蘭村的傷痛標記。
殷鑑不遠
然而,山村之美卻奠基在部落祖先無法放心居住的沖積台地上;從地質學的角度來看,花東地區的河川多發源於海拔2,000公尺以上的高山,一旦瞬間雨勢過大,山洪挾帶大量土石灌向下游,極易對位於河川侵蝕面的聚落造成威脅。無奈日本殖民政府及國民政府為了開發山林資源,並且確保原住民的歸順,兩度推動遷村政策時,竟逆勢而為,把8個部落分別從知本溪、馬努爾溪上游以及太麻里溪中上游,遷移到這個祖先稱為「布邏布路深」(Buliblosan,意為「迷霧森林」)的下游,讓族人暴露在國家權力強加的險境中。
2005年7月海棠颱風來襲,讓嘉蘭村的16戶臨河人家一夕間痛失家園,幸好及時逃命、人命無損。然而,當時的受災戶在缺乏自我組織的情況下,領完兩年房租補助後,迄今仍散居各地繼續當無殼蝸牛,至於縣府允諾的重建及堤防修復工程,也在官僚延宕中不見下文。
有過4年前的殷鑑,嘉蘭村民學會了風雨來襲時「立刻撤離」的必要性,更學到了「不能依賴」與「團結自立」的道理。
回到8月8日莫拉克肆虐那天,徹夜觀測溪水變化的金峰鄉公所,清晨4點即透過廣播及巡守隊逐戶敲門的方式,通知嘉蘭村民撤離到地勢較高的社區活動中心避難;平日靜謐的溪水迅速暴漲,帶著石頭、污泥、漂流木與憤怒的聲響,先沖毀了上部落連接對岸的拉灣橋,電力、手機通訊隨之中斷,半天之內,風雲變色,堤防潰決,許多人來不及收拾家當,只能淚潸潸地遠眺投注畢生心血的家園分崩離析,最終被洪水捲去。
此次風災,嘉蘭村總計有66戶房屋流失或損毀,還有20戶因靠近「新懸崖」,淪為進退兩難的「危機戶」。三百多位撤離的村民,或是安置在鄰村的介達國小,或是選擇就近依親。

嘉蘭村65棟別墅造型的環保「中繼屋」,拆除後建材仍可循環利用。參與造屋的族人,大多具有建築工事的經驗,一經指導就能上手。
逆境中的「正面思考」
風災來襲時,跟左右鄰居共18戶受困在對岸拉冷冷山區7天的嘉蘭村民賴淑芳,猶記得當時不敢閤眼、隨時保持警戒的高壓狀態。不過患難見真情,當時開民宿的Malivele部落頭目吳榮金,慷慨地將柴油發電機、存糧、電鍋、電視貢獻出來,大家得以聚在一起煮飯、收看新聞,順便給手機充電。賴淑芳與先生脫困後,雖然自家也需要清掃,卻選擇請假到活動中心當義工,服務更弱勢的鄉親。
當聯外道路搶通後,包括胡德夫、巴奈等原民歌手及旅外族人紛紛趕回家鄉,也有許多在地社團及鄰近社區的友人前來支援。
香蘭村拉勞蘭部落的青年利錦鴻,災後第9天返鄉,從嘉蘭村青年會的大哥哥們口中聽到許多災後故事,包括第一天就組成自救會及共同廚房,有人上山採野菜補糧食、有人挨家挨戶探訪需求、有人慰問傷患及獨居老人。
利錦鴻在「小地方新聞網」的文章中寫到:「哥哥們還說,部落的大家每天一起燭光晚餐,台九線南太麻里橋以南到金崙村以北的路段完全沒有車輛經過,星空很美,大家還一起看了場流星雨。描述得很浪漫,但我知道在路斷後,大家過了一段恐慌的時間。」
不過,這種逆境中的浪漫與談笑,的確是原住民化解傷痛的方法之一。記者採訪時經常聽到這類「幽默句型」:「我們的家都到太平洋了(手指向海)」、「沒有房子,都不用打掃了」,或者「你的房子怎麼不撐久一點?這樣我的房子就不會倒了」,或是婦女彼此調侃:「妳受驚了?」「對,不過是『體外受驚(精)』。」
災後第二天就組隊前來從事醫療服務及心靈撫慰的台東聖母醫院副院長陳良娟說,要在受災區營造「正面思考」的氛圍,是很困難但必要的事情,然而,此地的災民卻會自發地彼此安慰:「還好人還活著!」「還好洪水發生在我們原住民鄉,我們跑得快!」或者「還好是在山上,我們人比較少,要是在台北就完蛋囉!」團隊志工便在聚會做禮拜時,把這些「好」的想法大大宣揚一番,「給災民鼓勵,也表達我們對他們的肯定及敬意。」
然而,表面上的達觀之外,災民內心仍有無法表述的悲慟;聖母醫院執行長陳世賢就對災後第三天收容所的一幕印象深刻:一位獨自從山上逃下來、渾身濕漉的老獵人,闖進收容所只說了句「很餓」,對旁人關切似乎充耳不聞,接過泡麵後就躲在角落吃將起來。吃到一半,有人遞去一顆檳榔,一會兒又默默遞上一杯小米酒,又有人送來一碗有料的湯麵,招呼幾句才離開;或許是溫暖人情讓他放鬆、或許是熱食的催化,只見老人點起一根菸,幽幽抽了幾口,就開始啜泣不止。
「像這種不太會釋放的人不少,尤其是海棠颱風的二度受災戶,還有以助人為優先的醫護人員,往往最需要關心與支持。」曾參與過921震災重建工作的陳世賢說,這也是為什麼外來團體的心靈重建計畫,需要透過耐心陪伴取得信任,並且分階段、持續地進行。

山寨的婆婆媽媽拿起鍋鏟都是一把罩的,新鮮食材則是由善心團體捐贈與運送。
顛覆「收容所」
災後第二週,嘉蘭村已經成立了重建委員會,宣告齊心協力重建家鄉的意志,更特別的是,有27戶、91人選擇留駐在介達國小臨時收容所,並且自我命名為「88嘉蘭山寨」,巧妙顛覆了「收容所」的被動、受難意象,更樂於分享經驗給其他台東災區。
有了自治組織,跟縣政府、鄉公所的協調與需求表達也更加明確。8月26日,嘉蘭村順利取得隔壁正興村的同意,利用該村約1甲半的土地(公有建地加上租用私人農地),興建由建築師謝英俊規劃執行、台灣世界展望會出資的65棟中繼屋,使用限期兩年。造屋計畫優先雇用災民,以88零工專案加上世展會的補助,每日工資1,500元,預估可提供36人將近半年的工作。
當記者來到從教室移駐到操場邊的「寨區」,只見帳棚整齊排列,上頭有鐵皮屋頂聊遮風雨;30名男丁一大早就上工去蓋房子了,留守的人也沒閒著,有負責公炊的膳食組、巡守周圍並維護水電的安全維護組,還有物資管理組、教育組、行政事務組,最後是「工作內容不斷擴充中」的奶爸奶媽組,職責除了餵奶、哄睡,還包括打瞌睡、泡茶、放音樂、講笑話、喝老酒、吵架(據說有抒解情緒之效)。
嘉蘭國小教導主任退休、被推舉為「寨主」的宋仙璋說,這段期間很多長官包括馬總統都來「關心」過,擔心災民長住帳棚不好受,三番兩次「勸說」他們搬到位於台東市區內的馬蘭榮家,卻都被「寨民」婉拒了,理由是──「我們在這裡有工要上、有田(小米、釋迦等)要照顧、孩子通勤上課的問題也解決了(共乘一輛中型巴士)。更重要的是,留在家鄉,文化的根才不會斷!」

透過群體的互助合作找到復原的力量,或許就是一種「部落精神」。圖為將校園暫時「分享」給寨民的介達國小學童。
辛勞獲得,才有快樂
重建路迢迢,然而這群草根組織者很清楚方向:「我們不希望依賴,不勞而獲的錢可能來得快去得也快,辛勞獲得的,才會快樂。」目前山寨組織引入之前新興國小樹立的部落「布工坊」經驗,向外界接單,以讓婦女能透過編織提籃、十字繡等傳統手藝增加收入;至於自力造屋的30位族人,未來也可以持續替台東縣其他需要中繼屋的地方效力。幹部們也已經在籌劃永久地的藍圖,除了希望就近覓地,也準備向林務局申請颱風沖刷下來的漂流木做建材,以打造既環保又有傳統元素的家屋。
「待在山寨雖然比較克難,在精神上卻能獲得滋養。」自承很喜歡「拾荒」及DIY的宋仙璋笑著說,「外人來都說,沒想到會遇到一群『快樂的災民』!當然,帳棚住久了難免疲乏,屆時我們會殺一隻豬來提振士氣!」
再拉回9月3日大鳥部落的那場會談。當大夥兒推舉出領導人後,有人提到了熱水的問題:
「冬天要到了,我們打算自己撿木柴燒水,」大鳥的阿嬤說。
「那我們可以協助找到熱水器,」嘉蘭山寨的代表說。
「不用啦,我們只需要一個大桶。木柴燒過的水,洗起來比較有滋味,」阿嬤又擺出一個勾肩擁抱的姿勢:「晚上還可以唱歌、跳舞,互相安慰啊!」
笑聲中,每個人的眼神都開始發亮,彷彿看見了希望。

看著心愛的外孫健康平安,比什麼都讓人滿足。圖後方約30頂灰綠色帳篷,就是「山寨」所在。

原本從嘉蘭村前蜿蜒而過的太麻里溪,硬被滾滾洪流堆積出八百多公尺寬的「泥灘」。「截彎取直」後的河道,必需重新劃定行水區,區內將不再居住與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