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森林的消失,人們最大的損失是水資源;今年的植樹節,人們於是發起了「種兩千萬棵樹救水源」的活動。
平地上一棵大樹的消失,人們告別的卻是一種生活方式。
近來平地大樹流行裝避雷針。南投一棵三百年的樟樹就花了七十萬新台幣裝設了一具最新型、鋁鈦合金材質的避雷針,如今台中、宜蘭多棵老樹也要跟進。
樹裝避雷針?其實很具悲劇性,因為台灣地區平地老樹已所剩無多。

雀榕主幹上開出小花,植物學者稱之為「幹生花」,是熱帶雨林植物的特徵。(邱瑞金)
沒有老樹的地方
三年前,省政府農林廳開始從事台灣省除國有林地之外的珍貴老樹調查與保護計畫。三年來,除掉台北與高雄,台灣全省廿一縣市,列管了八百多棵樹齡一百年以上,樹圍四.七公尺,約四人合抱的大樹。但包括基隆在內的五個城市,竟然未發現一棵符合標準的大樹。
不論由歷史記載,或由台灣溫暖潮濕的氣候推斷,平地原有的大樹種類與數量都很多;但身處平地,與人爭地機會既多,被砍除的機率也就更大。
今天得以倖存的大樹,樹齡就無法與山上千年的神木相較,只不過平原多熱帶樹種,生長快速,許多大樹其實只有幾百年的壽命。如今能幸運留下來的大樹,大部分還是因為經濟價值不高。如材質扭曲的榕樹、民間不願砍伐會流紅色汁液、與樹幹易生樹瘤的茄冬,就佔去農林廳現有列管老樹的一半以上。
許多老樹則托廟之福,人們在鄰近修了土地廟,或被附會具有精靈之氣,無人敢冒大不諱,才留存至今。
宜蘭頭城大坑地方,一棵大榕樹就因為「不巧」長在規劃拓寬的二支四號道路中心,住宅都市計畫局硬要地方公所把位置騰出來,為此,鄰近的協天宮就提供讓道路繞道的土地,樹因此未被驅離。

榕樹氣根扭曲蔓生,成為台灣平地上最常見的天然涼亭。(卜華志攝)(卜華志攝)
「樹比人多」到「人比樹多」
過去「樹比人多」,人們對保存綠資源的需求不如今天急迫。但今天在山坡、河川等國有、公有林地之外,除了行道樹或公園內,由於長久缺乏建物建蔽率面積的規定,住宅與工、商業區的規劃開發,仍未考慮原地上綠資源的保存、利用。事實上,「行道樹栽植管理辦法」也只是行政命令,開路仍以工程馬首是瞻,只要工程單位提出所謂的恢復舊觀計畫,多年老樹一樣准許砍除。
可以說,直到今天,都市樹木仍然因為人們規劃方便,不論大小一律被剷除,平地上遂大都是人們新種或被移栽不久的樹,稍為成材的大樹,也朝不保夕。
留下的老樹則是由自然環境,一直生長到四周被改變成人工環境。許多樹遂無法適應「新環境」逐漸凋零。由於開發過度,環境破壞,或有經濟價值的樹被砍伐光,僅剩的大樹往往孤獨豎立,不似山上幾千、幾百棵互相庇蔭。孤立在農田、平野、鄉鎮上,樹大招風,雷擊時又是最顯著的目標。
平地大樹就如台北北門
從事林業教育幾十年的文化大學森林系主任胡大維說,大樹一孤立,其實就活不下去了;只是活了數百年的老樹,比較不容易死,來一個大颱風,枝條斷掉一些,樹勢逐漸衰敗,如此連著幾年,「剩下的就是一些耐性較大的老兄了。」
平地的老樹就像都市裡的文化遺產,必須忍受經濟發展、都市擴建的衝擊。有幸被留下來,也就像擠壓在高架橋之間的台北北門一樣,被留得很突兀、留得很醜;雖然留下來,卻是苟活。
除非人們特別花心思,否則今天的生活環境要再長出巨樹已經很難。柏油路鋪滿後,再挖個洞把樹種下去,如此的種樹法則,三、五年樹徑也長不了一寸。
未來的世界會變得如何我們不知道,但是,就如生態學者陳明義所說,今人仍需盡力讓這些老樹多活幾代,讓兒孫輩仍能知道大地的部分原貌。否則未來告訴學生,樹可以長到多大,恐怕學生都不相信。更何況老樹是人們創造不出來的景觀,造出來可能也不一樣了,難以重塑的自然景觀若無法保留下來,等於永恆的價值斷送在我們這一代。
比起考古遺跡,老樹還是活的,它還會散出氧氣、過濾灰塵,可以乘涼、消暑氣,有不少老樹也還維持著理想的生活環境。
會呼吸的古蹟
宜蘭多棵老樹四周就還保留著綠地,有一小彎溪水,樹冠延伸,地面有庇蔭,長了草、開著花、附生各種植物、也招來鳥,更是人們愛聚集的地方。陳明義就對著台中烏日鄉一棵老茄冬說:「我若住此地,這棵樹就夠我賞鳥了。」
雖然山上仍有許多綠資源,人們假日可以軀車上山親近山林,林務局近來也在各地大量規劃森林遊樂區。但比起遠山,路邊榕樹下可以是更多人的情感寄託。許多人兒時爬到樹上找鳥巢、凝望遠方,挨打了就孤坐樹上自我療傷,做錯事不敢回家,也依偎到大樹上;環境劇變,今天的一代,卻已無緣和家門前或村堛漲挩薴@起長大。
山上的森林雖然扮演著水資源保持、國土保安等攸關人們生命、財產安全的高層任務,卻無法替代與彌補今天生活環境綠資源的不足。只不過今天樹在都市最能發揮的功能:降低噪音、減少空氣汙染、驅除酷熱等等良好生活品質最不可缺的要素,卻偏偏好像是都市人忍耐力最強的。
老樹是一種生物指標,能在一地活如此之久,表示當地環境提供了萬物生存的優渥條件。若不該落葉卻落葉,該開花卻不開花,無緣無故枯黃,連樹也不能活時,可能代表人生存的條件也很惡劣了。老樹今日的型態,可以印證一些事實,反映一些現象,它的存在、消失,也在告訴我們一些東西。甚至台灣的自然保育史,可以尋著老樹的軌跡去尋查。
老木麻黃的啟示
台大森林系教授郭寶章舉屏東公園內一棵渾身長滿樹瘤、至少有一百歲的老木麻黃為例。木麻黃本非台灣固有樹種,這棵木麻黃的歲數大約和清末由澳洲引進木麻黃的時間差不多,因此它不僅是樹種移入年代的歷史見證,更讓人了解到,它並非我們想像的短壽——如今台灣海岸林百分之九十都是木麻黃,且出現幾乎不到廿年的短壽現象,許多植物學者見它衰退快,就以為它是樹質不佳、破壞台灣海岸環境的樹種。老木麻黃則意涵著,台灣木麻黃的不成材,可能是人為或環境問題造成。
不論人們多痛惡木麻黃,今天台灣海岸確實倚賴它為防風主力,它耐旱、抗風,在我們自己把海岸天然林破壞光了,至少還有它作為綠色的保障。郭寶章認為,學界可以設法讓海岸木麻黃也能活五十年、一百年,然後在它強有力、健康的護衛與安定海岸環境下,重新種植海岸原生樹林,恢復台灣海岸原貌。
老樹的伯樂不只有林業學者。當工業汙染影響到地球氣候,研究人員須要了解過去地球氣候變遷,由老樹年輪來看過去氣候變化的年輪學,也成了今天重要的一門科學。
純粹由綠色資源的保護來看老樹還不夠,地方的歷史可以因為一棵老樹而活化,許多地方甚至以老樹為地名。如台中縣大里鄉的樹王村、高雄的大樹鄉,它們的地方誌就與老樹息息相關;台中市經國路上,去年有一株百年以上的茄冬公過生日,台灣各地的茄冬公還紛紛前來為其祝賀。
老來嬌
「老樹存在的價值,代表有一些知識、歷程需要我們去認識」,郭寶章說,就如今天建築學者要不時看看古都所表現出的特色,因為它具有藝術上的參考價值;而古都的保存也是文明的標準,人們花許多資源在補救老舊的古蹟,希望延長它的壽命,讓它能永久提供人類各種不同的價值。
保護老樹的意義也一樣,因此世界各國也多盡力在保護自己的老樹。法國比塞松地區有一棵二百七十幾歲的老樹,由於內部已枯乾,法國政府不得已必須砍除,但卻花大筆經費,以最先進的技術將老樹的小枝條移植到其他樹上,等小樹枝發芽,再移植到實驗室栽培,希望保留基因,將來複製一棵相同的大樹。
農林廳對走過台灣百年歷史的老樹也禮遇有加,給獨立於寬闊平原、四周沒有比之更高建物的大樹裝避雷針。「雖然難看,卻很有必要」,陳明義說,不僅不再擔心老樹引來雷擊、樹折、火燒,也避免留下傷口,容易被病菌寄生、腐爛。
今人「留」樹,後人乘涼
由大自然觀點來看,避雷針等人工手段其實也違反自然法則。但是,如果大樹仍生存在原始自然狀態,或農業社會裡,樹被水田圍繞,吃得到水、肥料,每片葉子都能吸收到所需的養分,當然可以避免人工照顧。滄海桑田、環境已非,給予施肥、覆土、除蟲等等「治療」,就變得很急迫。
許多鋪設水泥樹池的大樹,雖然生長受侷限,但不做樹池又不行,人們探望大樹,常是車輛直達樹蔭下,地面經過長久壓迫、踐踏,土壤惡化,別說其他灌木、野草不生,連老樹的生長都受影響,因此只能要求儘量放寬樹池面積、水泥改成透水磚。
事實上人們生活環境中的樹,功能已和山上大樹功能不同。裝避雷針、給予各種保護,週邊有附帶設施,擺一、二張桌子,設個棋盤,樹池設計得活潑。陳明義等老樹的「園丁」們,希望人們可以長久親近、利用這個天然資源,使大樹可以成為一個人們休息、聚會的場所。
都市荒原
大樹的衰敗,代表了過去生活環境的衰退,我們或許不能保有過去的生活方式,但在人為環境下,總要找到一個更適合今天生存的環境。
都市化程度愈高,水泥、鋼筋愈多,日常生活中能接觸的綠色愈少,水泥地上的樹能發揮的功能有限。生活圈中,勝暑享受自然涼風,呼吸乾淨的空氣已成奢望。
「空氣汙染、景觀粗糙,只有樹最能改善實質生活環境與景觀」,農林廳技術室保育組技士羅華娟說,環境復健最快的方法除了種樹,就是保留現有的綠地。
儘管大家也明白,都市聲光場所怎樣也比不上帶著家人塞車、親近自然;但是,近在眼前的綠色資源不保,對遠在深山的綠色之海,人們又怎會有感情?
環境教育要由身邊做起。否則毫無綠色的都市荒原,如何點燃下一代愛護綠色資源的火種?也只有保留生活中的綠資源,才可能減少破壞的腳步一直深入遠山,避免承擔國土保安的森林遭過度遊憩壓力而功能衰退。
合抱的大樹由小苗長起
因此,今天保護老樹只是手段,目的是要保護、保留生活中的每一棵樹。大樹也是小樹長大的,不能只靠給樹綁上象徵精靈之氣的紅帶子、或在樹下砌一座小土地廟,來留下每一棵樹。
多位林業學者甚至認為,不應做錯誤教育,過度強調「神木」、虛誇樹的年齡,否則就像人們只是因為心存珍奇獵異才不殺野生動物。「農林廳的標準只是便於執行」,羅華娟說,絕不是那些差標準一點,不大、不小,上不了珍貴老樹「排行榜」的樹,人們就不需善待它。
對於目前仍未發現一棵符合珍貴老樹標準的縣市,農林廳就希望地方能放寬標準,視自己縣市情況,列出一些樹加以保護,因為只有現在就開始珍視市樹、鄉樹或鎮樹,地方才可能培養「明日之星」。如市區擁有最多大樹之一的花蓮縣,就進一步在境內列管了近三千棵直徑超過五十公分的樹,並有自己的單行法處罰傷樹之人。
砍樹容易種樹難
雖然有了農林廳「珍貴老樹保護計畫」這一道護身符,但平地老樹大部分在私有地上,目前只有破壞公物的罰則。對身在都市計畫範圍內的老樹,農林廳也只能希望規劃單位,考慮將老樹所在位置規劃為綠地。
也有人認為,何必為幾棵大樹多花好幾千萬修改道路,或徵收土地?農林廳技術室股長蘇錦松說,事實上,只要過去規劃時多把樹放在眼裡,這些問題今天都可避免。
像屏東屏鵝公路的椰子樹、台南玉井台一線的芒果樹,都因為工程開發不得不砍除。羅華娟認為,若有長遠性的計畫,譬如今天道路規劃完成後,補植路樹的位置最好是未來十年、廿年道路再拓寬時作為安全島的位置,否則今天花大筆錢種樹,也不過是虛應故事。何況樹就像人,也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長到外型最美、最能發揮實質功能的壯年,若只因人們規劃不當被犧牲掉,不免令人惋惜。
種兩千萬棵樹之前
重視規劃的國家是依土地上的現有資源配置,例如在英國倫敦的羅哈普頓地區,開發新住宅區時,經過仔細規劃,把原有樹木保存下來,並維護得像公園一樣;德國柏林市內也有一被特意保存下來、名為「鳥語」的綠蔭街道,例子不勝枚舉。
如果規劃單位在挑中地點後,先一舉將地上物全部推平,以便施工,再編列植栽經費,不如保留地上景觀,事先作一些較周全的規劃。因為樹需要三、五十年時間成長,種大樹經費高、風險大,存活率又低,「至少時間上就輸給保存原有地上的樹」,羅華娟說。去年台北市木柵河濱公園的復舊植栽,就因為缺乏樹源,發生山老鼠到宜蘭盜樹的事件。
今天人們種兩千萬棵樹救水源,但更重要的是在教導下一代種樹之外,首應尊重現有的樹。否則一方面種樹,一方面卻毫無顧慮的砍掉已經長大的樹,期待一棵大樹不僅不可能,人們也永遠無法得知種樹的意義。
大樹之歌
大陸作家阿城的小說《樹王》一文中,形容村裡被人「破舊佈新」之前的老樹:「樹王的葉子在烈日下有些垂,但仍微微動著,將空隙間的陽光隔得閃閃爍爍,有鳥從遠處緩緩飛來,近了,箭一樣射進樹冠裡去,找不到蹤影,不一會兒,又飛出一群,前後上下地繞樹盤旋,叫聲似乎被陽光罩住,乾乾的極短促,一畝大小的陰影使平地生風,自成世界,暑氣遠遠的避開,不敢靠近……」
小說裡的樹王,最後終於被造反有理的下鄉學生給砍了的情節,教人不寒而慄。
我們生活中的樹,是否可能都發榮滋長,成為群鳥盤旋、自成世界,又不致被人魯莽傷害的大樹呢?
〔圖片說明〕
P.76
(張良綱攝)
P.78
雀榕主幹上開出小花,植物學者稱之為「幹生花」,是熱帶雨林植物的特徵。
P.79
榕樹氣根扭曲蔓生,成為台灣平地上最常見的天然涼亭。(卜華志攝)
P.82
宜蘭礁溪一棵被包夾在道路中央的楓香,大樹雖被刀下留情,卻被留的很突兀、醜陋,就如卡在高架橋下的台北北門。(卜華志攝)
P.83
「咱倆可真是同病相憐」,狗、樹都被捆著,兩者卻一樣無辜。
P.84
樹蔭底下看報、乘涼,再熱的天氣也不怕。
P.85
樹庇蔭了萬物,烏龜也離開湖水,到樹上來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