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台灣,提到流行音樂的發展改革,談台語歌,許多人會想到三○年代鄧雨賢的「望春風」、晚近林強、陳明章開創的所謂「新台灣歌」或伍佰在九○年代帶動的台語搖滾新潮流;若是國語歌,浮上腦海的少不了二十年前校園民歌對當時「靡靡之音」的反省、或羅大佑八○年代引領的風騷。但是對同樣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為數四百萬的客家族群來說,除了一般人刻板印象中早期的客家山歌、小調外,什麼是呼應時代情感、引起普遍共鳴的「新客家歌」?
九○年代末,一位來自屏東客家庄、專攻現代爵士樂的中生代作曲者顏志文,讓幾十年來只能流傳於客家地區的客語流行音樂,上了台北大小唱片行的貨架,還獲得音樂人交流協會全數評審的推薦,同時也在保守的客家村落上演了一幕熱情沸騰的「農莊搖滾」音樂會。
下竹東交流道,到竹東後往東開車大約二十分鐘,錯落著三合院的片片稻田、溪水潺潺的北埔映入眼簾,這個人口一萬、仍然保持傳統客家風貌的純樸小鎮,六月下旬一個微涼的夜晚,一場不同於廟會和傳統採茶戲的「農莊搖滾、客家新音樂演唱會」正在上演。彭氏祠堂的廣場上幾百個凳子早早坐滿,有頭髮斑白的老人家搧著扇子在聽,有坐輪椅來聽的、帶著小孩的夫妻……人潮陸續擁入,全場二個多鐘頭下來,「估計最旺時有三、四千人,一直聽到最後的也不下一千多人」,晚到的村民索性在階梯或圍牆邊席地而坐。
開庄以來空前的事
搭建的舞台上,「山狗大」樂團的主唱顏志文彈著吉他娓娓唱著自己的故事:「借問」是他去國多年重返家鄉,面對景物全非的傷懷;「屋背大圳溝」是兒時在圳溝邊「釣魚搞水捉蛤蟆」、阿婆「樹頭下講古唱山歌」的記憶;另一位風格迥異的陳永淘則以北埔道地的「海陸腔」促狹地唱出一個個「老頭擺」(古早)的故事。
幾乎從來沒聽過這種音樂會的北埔村民起先專注的聆聽、鼓掌,當顏志文唱到「我教你唱山歌」,兩個小朋友跑上台跟爸爸合唱時,大概是童稚的活潑解除了會場的拘謹氣氛,漸漸有人圍到台前隨節奏起舞,許多人跟著哼唱,後來幾乎整場都唱和舞動起來,還有中年人把舞台上佈置的芭蕉扇拔了下來伴舞,「我們唱到沒有歌可唱了,大家還不走,只好把慢歌即興改成快歌來唱,」顏志文回憶說,這麼溫馨的情景、熱烈的反應,遠遠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一位四十多歲的家庭主婦說她一面跳舞一面掉淚,因為「以前失去的、那麼親近又熟悉的東西統統回來了!」。主辦的大隘文化生活圈協進會總幹事、在大學任教的舒詩偉也對整個場面的互動和共鳴十分感動,他玩笑地對「阿文」、「阿淘」說「我們寫千篇學術文章都不及你們一條歌呢。」
窮鄉僻壤的北埔觸動的是當地居民兒時看大戲、田間水溝嬉耍的生活記憶;在車馬喧囂、繁華似錦的大台北都會,顏志文的音樂則激起不同的漣漪。三、四月間「山狗大」巡迴四所大學的「異客聲音」演唱會,讓許多好奇或路過、從來沒聽過客家歌曲的大學生發出「原來客家歌也滿好聽」的讚美。而對「客家新新人類」來說,演唱會也改變了他們對客家歌的看法。文化大學客家風情社前任會長莊家彥表示,據他瞭解,許多年輕人都覺得傳統客家歌脫離現代生活太遠,「尖尖亮亮的胡琴,剛聽到前奏就不想聽下去;也不喜歡客家歌曲冗長的音調,一句話拉這麼長,好怪!」有些人則覺得傳統歌裡面充斥很多男女相好的調情題材,「感覺滿低俗的」。
自稱不像新新人類的文大大三學生莊家彥常聽傳統客家歌謠,也接觸許多近一、二十年來涂敏恆、林子淵等創作的客家流行音樂,他覺得顏志文的作品「原創性很高」,不像「細妹按靚」、「客家本色」等流行歌已經感覺過時,「阿文哥」的歌清新脫俗,「例如『早秋的台北』中情境和心境的描寫,意境很美」;「十朝歌」把傳統歌曲改編較富現代感,又保有傳統民俗風情,用這種新的嘗試來拉近跟年輕人的距離,「可能是一種必須的改進。」
台大電機系的張凱揮雖是客家人,但和許多新一代的客家青年一樣,不會說客家話,但他覺得顏志文的歌,不論和國語歌或過去客語流行歌比較,是他聽過的所有歌中「最好聽的歌」,為學客語而加入客家社團的張凱揮覺得聽顏志文的歌很能引起共鳴,最喜歡「荒廢个花園」:「禾埕上个燥樹葉,風來吹到滿天飛,簷頭下一隻貓仔,沒人來睬佢(沒有人理他),」就如同他回到東勢老家看到的景象一樣。
客家族群不少是因為《是誰在那邊唱山歌?》而認識顏志文,事實上顏志文在創作這張客家專輯以前,文化界、唱片界工作者對他並不陌生,十年前畢業自以流行音樂和電影音樂著稱的波士頓百克里音樂學院,顏志文專攻爵士樂和編曲。回國後進入上揚唱片擔任製作顧問,製作過作家張大春的有聲書,幫歌手殷正洋、金素梅的專輯作曲編曲,此外以「脫去胡琴的老舊外衣」為訴求,目前在流行音樂界頗具知名度的溫金龍,引起歌壇矚目的第一張二胡專輯就是由顏志文作曲、編曲。
唱片界工作了四、五年後,對「哪張唱片賣就朝那個模式做」「把音樂當作生產線」「不給創作者主動空間」的本地唱片界生態十分厭倦,看到一些原本才華洋溢的業界朋友因為不斷接案子、長時間超過負荷的工作壓力,不是被整成作曲填詞的機器,就是恨不得遠離音樂,愛音樂如癡的顏志文「怕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開始把工作重心轉移到教學上,除了在自己的工作室教授吉他、編曲,也在許多流行音樂人進修的「台北傳播藝術學院」(TCA)任教。等到二個孩子相繼出生,更狠下心來婉拒所有上門的唱片案子,一方面反省,一方面想把握孩子「三歲以前影響一生」的重要階段,多陪伴他們。
蟄伏後的出發
從專業作曲、錄音忙碌的步調轉變到簡單素樸的教學和家庭生活,二、三年來雖然怡然自得,但顏志文的創作慾望從未稍減,如冬眠潛藏的種子般,在九五年侯孝賢的《好男好女》找上他做電影音樂創作時,終於發芽滋長。
《好男好女》主線是一齣戲中戲,描述四○年代抗日戰爭到五○年代白色恐怖時期,台灣美濃客家青年鍾浩東夫婦一生真人真事的故事,懷著知識份子滿腔熱情,放下學業,二十歲的鍾浩東帶著新婚妻子蔣碧玉和朋友投奔大陸參加抗戰,在跋山涉水到達廣東的部隊後,卻被懷疑是日本間諜差點被槍決,之後發配山區從事組訓,必須把還在襁褓中的長子送人撫養。抗戰勝利回台灣,鍾浩東和一群志同道合的理想青年,由於對於貧富不均、階級問題的思索,開始辦報、搞地下組織宣傳理念,不見容於當時的國民黨政權,鍾浩東最後還是遭槍決。
《好男好女》的音樂創作在電影中多半以笛子、琵琶、嗩吶等演奏方式呈現,但電影原聲帶唱片中,本身也出身客家村的侯孝賢自己演唱的二首完整的、以客語填詞的「山歌」,就很明顯展現了傳統客家山歌高亢悠遠的弦律和取材的特色。這首受到國內外諸多好評的「山歌」,之所以用客家風情創作,顏志文說因為鍾浩東是鍾理和之弟的客家背景給他的念頭。也正因為這個經驗,開啟了他以往未曾觸及的創作領域。
「生活在台北這繁忙的大熔爐,大家似乎都已經忘了來自什麼地方,也忙得沒有時間到內心探尋自己,」《好男好女》的創作過程讓顏志文的孩提回憶不斷浮現,並且驚訝地發現:用母語創作是「找到一條好久沒踏過的通往老家的路」;更進一步確立以後朝客語創作的方向,「除了勾起對故鄉情景、親人思念、人生種種的情感,另外一個因素是客語本身的音樂性,若不用這種語言就很難作出客家風味的音樂。」
田園生活的詠歎
此後一年多陸續的母語創作,促成了客語歌專輯《是誰在那邊唱山歌?》的誕生。不同於《好男好女》的悲淒或吶喊,顏志文自己的專輯在鄉愁中更透露一份恬淡的田園風情,對於有媒體評論他的專輯是一種「悲傷的」、「邊緣族群面對母體文化悲歌」的解讀,他倒不認為如此,「我並沒有試圖要挽回所謂即將逝去的客家文化,只是希望藉這樣的音樂讓有同樣生活經驗的人們,不論客家、閩南,反省一下現代的生活方式,除了精神上的慰藉,再積極一點,希望喚醒人們回歸更人性化的生活,大概是我潛意識裡的一些企圖吧。」
事實上,他的創作毋寧是多樣的,有悲傷,也有歡樂,就像生活本身。「我教你打鑼鼓,咚咚隆咚鏘咚鏘;我教你据大弦,ㄋㄧㄋㄧㄋㄡㄋㄧ 一二三;大家共下唱出來,唱到日頭愛落山;不分大小還老嫩,唱到三更沒半夜,」輕快歡樂的弦律,生動的唱出對山野自然的嚮往,文大的莊家彥說,聽這首「我教你唱山歌」彷彿看到「阿文哥」在教孩子學客語的家庭生活。
一位非客家人的女性媒體工作者對「三月个風」情有獨鍾,「三月个風,佢(它)有時對南方吹,三月个雨,落落又停停,三月个風,佢有時對北方來,三月的雨,佢落去就愛拿毋(愛下不下的樣子)」「夜來風雨停,盼郎帶花來,姑娘啊姑娘,這敢係你个心情。」她很欣賞其中那份純樸社會欲語還休、脈脈含情的情懷。在音樂人交流協會六月的討論會上,詞曲創作人簡維政則表示「三月个風」令他想起陳明章當年《下午的一齣戲》中民謠的芬芳。
客語歌新傳統
民族音樂學者林谷芳認為顏志文的歌曲若透過一定的傳播,將會變成台灣土地上耳熟能詳、客語歌的新傳統。「他歌曲的特色主要來自語言,和河洛話相同,客語的七、八聲調本身已經很有音樂性,因此創作曲子相當依賴這個特性,聽起來朗朗上口,十分親切,有早期鄧雨賢等人台語創作歌謠的味道。」「另一方面,他選用的歌詞和現在福佬系歌曲庸俗性、商業化的風格十分不同。歌曲中自然田野生活的詠嘆顯然清新許多;和近來客家族群涂敏恆的創作相比,顏的作品又走前一步,涂敏恆還保有對客家族風的驕傲,強調客家民族優越,而顏的東西娓娓道來,感覺親切而生活化,靈活性大,」林谷芳分析。
另一個支撐的因素是,歌曲以吉他、鋼琴等現代樂器編曲,使得「音樂整體的感覺又走出一個新境,也很像當年的校園民歌。」因此顏志文的音樂具備了一定受現代人歡迎的條件。雖然開創了一個新局面,但林谷芳以鄧雨賢等人的歌沒有接續下來、多年前林強的《向前走》和校園民歌的發展為前鑑,在肯定之餘,說道「問題在後面,還要看將來的發展!」
「顏志文歌曲的特質,若沒有繼續沈潛、錘鍊,將會成為他發展的限制,」林谷芳舉例,比如校園的清新特質會導致深沈性不夠;客語語言線與弦律線的結合雖是一個特色,若音樂一直離不開語言的聲調線,以後曲子的同質性就會太大,伴奏的風格若不多採用客家音樂更深刻的特質,比如在山歌的特性上加強,那麼音樂就會受限制,無法精進。
因為真實的生活感動而有動人的作品,但應和了當下時代需要後,「藝術家是否應反省什麼東西是超越時代而能雋永的?」林谷芳說。
備註:六月份音樂人交流協會推薦的另外二張專輯為蔡琴的《傻話》,無印良品的《是你變了嗎.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