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守仁是一位出身自鄉間的雕塑工作者,他曾經到都市中來求學、就業,並潛心學習雕塑技巧,但是,他也和許多年輕人一樣,在繁囂的大都市中總感覺若有所失,雖然習得了嫻熟的專業技術,卻無法順利地造就自己的藝術生命。創作之路似乎晦黯漫長,賴守仁不免覺得飄蕩無依。他重回故鄉的家園,以鄉間清新的空氣、鳥語、草青和土香來滋潤自己,並從中衍生自己的藝術生命。故鄉的羊是他最喜愛的雕塑題材,故鄉的土則是他用的最得心應手的材料。他在自然中真摯地描繪著自然,而自然亦還報他以豐碩厚實的力量。於是他得以重整自己,並重塑了他的藝術生命,一系列的陶羊作品,把他帶入了創作的新境界。
(長青)
那大肚山的紅土所造就的
台中市,是有名的文教之都,有著純樸典雅的氣氛。假如驅車前往新築不久的台中港,一定會經過一處漸漸隆起的高地,橙紅的泥土夾雜著渾圓的卵石,在相思樹及雜草間,這兒那兒的呈露著,予人鮮明的印象。這就是名聞中部的大肚山,嶺上是個多風的所在。
然而,在向陽的背風坡地,青草茂盛,光線充足。早上十點來鐘,露水甫乾,草樹俊亮一片,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山羊在其間悠閒地吃草和遊憩。這大肚山的東邊,多年來就一直是個放羊的好地方,附近散居著好幾戶的養羊人家。
去年的八月末,有一位青年雕塑家賴守仁,就以這個地區的羊群做題材,創作了一系列陶土素燒的陶羊雕塑作品,在台北的「春之藝廊」開了一次頗為成功的展覽。會中陳列的百餘隻陶羊,無論站、臥、蹲、趴、吃草、吮奶、搔癢、打架、親愛……,都十分生動活潑,蘊散著樸拙真稚的意趣。而這一切都跟這大肚山的泥土息息相關。原來賴守仁是生於斯、長於斯,而後,用故鄉的泥土塑造故鄉的羊隻,報故鄉以真情並獲致豐碩的回報。
(長青)
南屯果園是一個清朗的開始
賴守仁今年三十三歲,自從進入國立藝專雕塑科就讀開始,奮勉努力於雕塑藝術工作已有十年。今天,他自己說:「總算像隻笨蝸牛慢慢在爬那樣……」,他已成功地晉就於另一個階段,而這背後因為有著他多年來所執著的苦幹精神,一切方得以順理成章。
南屯果園是賴守仁從小生長的地方,更是他重新獲得藝術生命之處。在這裡,他重行紮根於一塊實在的土地上,並已開始抽枝發芽。
說起來,他對美術的興趣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個性從小就內向木訥,經常整天說不上一句話,家人甚至以為他是個「呆子」。那知他即已在默默的幻想中,開始了一個秘密的圖畫世界,其中自有多重的色彩與形象。到了中學時代,曾特地拜老師學國畫花鳥,兼習金石雕刻;並曾參加校內、校外的各種美術比賽,愈參加愈得獎就愈有興趣,這以後就註定要這麼走下去了。
藝專畢業,進入國內雕刻名家楊英風的工作室充當助手。對於雕塑與環境如何配置的概念,亦因師承而多少有所涉獵。
(長青)
不如歸去
民國六十四年,賴守仁因患鼻敏感症而身體日益虛弱,只好離開台北,回到大肚山下的南屯故居。在台北六、七年的學習生活,雖然所獲得的專業技術相當紮實,但在精神上總覺得飄蕩無依。特別是在有機會出國參觀了一趟美、日的博物館、美術館之後,親見一些世界名家的鉅作,回首自己,就益發覺得空無所有——不如歸吧——於是南屯張開了懷抱在等著他。
南屯的故居雖被多種果樹圍掩著,仍充滿著溫煦的陽光、草青與土香。那天我們隨著賴守仁四處遊逛了一番:聽著咕咕的鳥鳴,賴說這是一種夜間出來捉魚吃的水鳥,總共有三、四百隻之多。我們看到一口石井,賴說它有三百多年的歷史,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古蹟呢。還有那座整修得十分壯觀、清雅的先人墓園……,在在說明他是真正幸福的,因為他現在已緊緊地與過去相連屬,與自己的家園相依附。他的生活已經注入了極其厚實的力量。
早晨,陽光照他醒來,夜裡在星光下沉沉睡去,他盡情地吸著天地的氣息,很快就又見康壯起來。這時,他重新發動思想,發動創作了。平日裡所見所聞,很自然的成為創作的題材。一叢一集的竹枝葉影,迎風搖曳,發出清輕的沙沙聲,於是他做成「風竹」。噗通一聲,青蛙跳下水,他做了「荷花」。草間野兔出沒,逮牠不著,便做一隻「玉兔」。他在自然中敘述著自然,描繪著自然,這點他真是得天獨厚。
(長青)
清靜單純的生活
他也並不是一直隱居在南屯。他很年輕,與外面社會的聯繫仍然頻繁,不過這個所謂的「外面」,乃是指鄰近的城市「台中」,而不再是繁華喧囂的台北。這樣可以使得生活又單純清靜得多。賴守仁有時也會為他的作品思考一些較為普遍的社會出路,期望自己的作品能與更多的人發生關係,譬如:做一個市中心圓環地帶的景觀雕塑,為學校校園設計環境的美化,替己溺救人的勇士塑個紀念像,以及小則做做室內的浮雕裝飾。
因此,這段南屯初期的作品,是頗為紛雜的,有抽象的鳥類造型,名為「共鳴」、「起飛」。有男女擁合為一體的「愛」,有佛像的「竹林觀音」,有「金剛力士」,有「飛龍在天」……。這些作品可視為他在尋找作品定向的反射面,是片斷的、瑣碎的、回憶的、練習的,但是卻順應了當地民眾的審美需要,雖平淡無奇,但有忠實的土氣,並有一份真誠。這一段路程,可能也是今天國內年輕一輩雕塑工作者的必經之路。
(長青)
當牧羊人行經他的果園
在賴守仁一鼓氣做了多種題材的作品後,很奇怪的,他又不聲不響地做起一些不起眼的小東西來,這就是簡簡單單的陶羊雕塑。彷彿重新回到學校的塑像課似的,他又重頭栽進一堆堆單調的泥土中。塑泥的園子一向無人理會,清寂而孤單。
緣起於一個牧羊人行經他的果園。
那天,他在果園裡塑著一尊像,不知何時,一個牧羊人趕著一群羊進來吃草,看見賴守仁正在那裡捏弄泥巴,十分有趣似的,牧羊人佇足觀看。
「唔,在做人頭像?」牧羊人在他身後發問。數十隻大大小小的山羊在園子裡遊逛,僬鄏a叫。
賴守仁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朝羊群望去,覺得一隻隻羊都挺逗趣。
這附近有許多養羊人家,賴守仁都跟他們很熟,他經常在大肚山的向陽處追逐一些調皮的羊兒玩耍,看它們拉屎如下黑豆似地滾落,十分可笑。他一向是喜歡羊的。
(長青)
和牧羊人的一場交易
閒聊起來,牧羊人試探地說:「我也想跟你學,好不好?」
賴守仁欣然答應,但是有個疑問:「那些羊你要怎麼辦呢?」
牧羊人靈機一動,說:「都賣給你,好不好?」
「好吧。」賴守仁當時找不出理由說不好,何況他又那麼喜歡羊。
「這樣吧,恐怕你並不懂得放羊,你雇我來照顧這些羊,讓我一面替你放羊,一面跟你學雕東西,你不必給我工錢,我也不必給你學費,不是很好嗎?」牧羊人的腦筋動得可真快。
於是賴守仁才一會工夫就變成四十幾頭山羊的新主人了。
可是這筆生意並不是說句「好玩」就完了的事:牧羊人常常生病,賴守仁不得不親自去放羊。孩提時代就放過羊,甚至還能把羊當作玩伴跟牠們談話哩,當時家人猜這孩子是「呆」定了。現在一下子要侍候這麼一大群,雖然興趣盎然,但也不免手忙腳亂,更沒想到的是,這一弄就是半年,對羊的生態、習性,自然就摸得十分清楚了。
當然,這段期間並沒有放棄雕塑。只是不知不覺中,他的工作棚內貼滿了羊的照片,有幾隻特別乖巧的,還經常被牽到工作台前縛著當模特兒。開始時,他試用木頭、石頭等材料,最後發現還是用陶土比較方便,容易表現羊隻的神態。他一向是長於泥土塑造的,用泥土快捏快塑,隨心所欲,是一種即興創作,才能把握羊隻自然的形狀情態。就這樣他反覆地雕塑著羊兒吃草、睡覺、吃奶、搔癢、舐澡、拉屎、發羊脾氣、爭風吃醋等的各種動態而欲罷不能。
(長青)
說起羊來,說也說不完
「我喜歡羊,牠們是溫馴、合群、純潔、可愛的動物。」當他一連說到:「羊是孝順的,因為它們吃奶時都是前腳下跪的……」時,往往就要準備聽到別人的笑聲。他會紅著臉辯解說:「或許並不是這樣,可是,看小羊吃奶下跪的樣子,真是可愛呢。」
大肚山的西邊是沙鹿,在海口處的田土中產黏土,當地有幾家陶器廠用它來燒製花盆、藥罐等粗陶製品。賴守仁也採用這裡的土來塑羊兒。「能肆意地用著自己家鄉的泥土,盡情地捏出心愛的動物,是多麼痛快的事啊!」他一直充滿著感謝的心情。
那一段時間他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西邊的土,東邊的羊。」就是用大肚山西邊的黏土來塑大肚山東邊的羊。這正是他從實作中、生活中所塑造出地方性的風土特色,說明他的確是和故鄉的土息息相關著,並從中滋養出他的藝術生命。
這樣的雕作歷程,雖然出於一種偶然且帶點遊戲的心情,但是比諸南屯初期的作品,陶羊系列是有進境多了。至少賴守仁已經在一個單純的點上,去琢磨自己的技巧。
(長青)
作品輝映著家鄉的土色
沙鹿土所燒出的器物是橘紅色的,很鮮亮,他說:「這就是大肚山的土色。」他的陶羊作品,可以說已充分映照出家鄉的顏色。此外他偶也用苗栗土。因分別以電窯、瓦斯窯、木炭窯等燒製,以及所上釉藥的不同,陶羊的成品呈多種顏色,有咖啡色、鐵灰色、綠灰色等,拙樸自然,趣味天成。
他所塑的陶羊,體積都不大,主要是受窯的限制,做大了容易裂壞。在解決燒製膨脹裂壞的問題時,賴守仁研究出一種掏空羊體內部的辦法:就是先在羊體內填塞保麗龍材料,等陶土乾了,再從預先留下的小孔注入香蕉油,使保麗龍溶解流出,這樣羊體就成中空,燒煉時不至裂壞。
(長青)
默默前行不停息
賴守仁自謙是個笨拙的人,自覺只有回到自己所從出的鄉土,他的缺失和不足,才有被包容的餘地。而回報於這種深深包容的,也唯有誠誠懇懇的投入,以換取自己創作生命的塑成。
他的住處,也是他私設的畫廊——「冠生畫廊」的外壁上,爬著一隻他塑製的大蝸牛,他自喻就是那隻蝸牛,今生今世且默默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