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這是一位年輕自由攝影工作者返鄉探親的旅行筆記之一。
六月間,他在海南島停留一周,拍下廿卷底片,結交了許多朋友。而最令他牽繫難忘的,是一群流浪海南的「知識青年」。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流浪海南,流浪……。為了夢中的海南島、海南島。不要問我從那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麼流浪?為什麼流浪?遠方……」
酒過三巡之後,小龍帶著幾分醉意,唱出了心裡的感受,也唱出了大陸各地知識份子湧入海南的心聲。
到大陸時,各地都在放映「台灣生活片:歡顏」。就在我離開海南島的前一天晚上,來自湖南的小龍,堅持要炒幾個菜為我送行。他順便邀集了幾個朋友共聚,這些人幾乎來自全國各地,有成都、重慶、西安、北平、長沙……等。這些知識青年,拋開了妻子兒女、揮別新婚的「愛人」(太太),來這裡尋找工作機會。
午夜時分,林仁明和他的同伴在他們的「大床」上(海口車站)下棋。(王競)
海南打天下
「剛到海南島的時候,從湖南老家帶了幾百塊錢和拓荒精神,本來跟著一個廣西師傅跑,跑了半個多月就跟小龍一起出來搞,花了二百五拾元租了一個攤位和汽化爐、帳蓬;就在這裡擺起麵攤」,和小龍同鄉,一道到海南打天下的張紹山說。
小張學的是外文,在單位裡做些英、法文通譯的工作。為了「偉大的號召」,他放棄了原單位的年資來到海南墾荒。只可惜海南的基礎太差,容不下這麼多知識青年,於是他們流落街頭,任何能夠維持生計的活兒,都幹了。
「最初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在大陸,如果擺攤子什麼的,會被人譏笑是在原單位混不下去的」,小張說。
我驚訝於社會主義制度下的知識份子,竟有這麼重的士大夫觀念。再看看桌上的菜色:二、三樣青菜、一點河粉、一點麵;五、六十個水餃。這就是他們今天的所有菜餚。
為什麼不多買一些?他無奈地說:「沒有錢!這裡的消費高,物價不斷上揚,我們實在沒有能力多買。」
「現在我們只求能夠溫飽。賣麵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在等待時機」,張紹山接著說:「我們吃、住、睡都在這個攤子上。前天晚上下了場大雨,地面上積了很多水,我們各自找塊較乾的地面坐到天亮。」也因此,他們在郊區的農村租了一間倉庫作為居所,每個月的租金卅元。這是他們唯一付得起的地方。
在散發著霉味的倉庫,小張正整理昨天剛租來的「新居」。(王競)
壯士一去兮,不復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三日,在北平舉行的第七屆「全國」代表大會上通過了海南建省的提案。一時間,大陸各地的報紙大加宣傳。「海南開發報」更以廿四版的篇幅介紹了整個建省的始末及發展潛力。領導班子們,更是鼓勵大陸青年,到海南加入這次「偉大的決策」的號召。
於是各地的知識青年大量湧入海南,從去年十一月至今年二月就有廿萬人之多。其中有教師、大學生、教授等各行各業的優秀人才,準備在此大顯身手、一展長才。然而,海南讓他們失望了。
此地建設落後、工業不發達、商業交易不熱絡,消化不了這麼多的青年才俊。在毫無機會可以發揮的情況下,有的黯然而返、有的因為受不了打擊而跳海自殺;硬撐下來的,大部分聚集在海口市和三亞市尋求發展。
於是海口的海秀路旁,紛紛搭起了臨時小攤子,知青們賣些小吃,或是修理皮鞋、算命……,以維持生計。他們戲稱這條街為「大陸街」或是「人才攤子」。
小龍高舉著手裏的麵條,那是今天要賣的「全部」麵條。(王競)
「人才攤子」修皮鞋
除了海秀路,另一個知青聚集的地方是海口車站。到海南已有兩個多月的林仁明,原是個小學教師,為了糊口,在車站賣報紙。他每天賺四元,自得其樂的說:「夠了,夠我開銷了。」
知道我是台灣來的,他堅持不肯收我的報紙錢。「你我都是福建同鄉,你又是從台灣來的,我能收你的錢嗎?」我拗不過,只得收下報紙。
為了招待我這遠來的鄉親,他不時遞煙,且連說「國產」煙不好請原諒。怕我不適應,後來又特地去買了一包「外煙」(洋煙)。這在大陸要用外匯券,或較高價錢的人民幣才買得到。
我不知道如何感謝這位福建鄉親的隆重招待。問他們晚上睡那裡?林仁明指著地上:「白天我們在這婼瘜灝,晚上鋪上草席,就地而眠。這裡沒有蚊子,也很涼快,比招待所還好。」
比起他們,西安來的小劉幸運多了。小劉在馬來西亞學過酒店管理,對於管理的知識有深一層的認識。他透過關係,承包了一家招待所,登報招攬幾個人,晚上在大陸街擺張桌子,附上幾張招待所房間的設備的照片,以吸引過往的旅人住宿。
迷惘的眼神中,誰能告訴他們海南的未來?(王競)
物價上漲,住民排外
由於海南熱潮方興未艾,生意倒還不壞。這是我在海南碰到,較有企業經營觀念的年青人之一。雲南來的小朱、四川來的小葉都是他旗下的業務員。小朱畢業於雲南藝術學院,帶著幾張畫和畫具到海南。小葉是一家小報社的編輯,為了尋找創作題材及自由來到這裡。
他們每個月的薪水是一百一十元人民幣(約合台幣八百元),扣除每餐一元的伙食費(招待所的同仁都在附近的一家食堂包伙,每餐有一大碗公的飯和只夠我們吃兩、三口的菜),其餘的錢則用來買煙和「國產」軟片。
南京來的張文來則學以致用,靠著在南京藝術學院工藝系學到的專業技能,在海秀路開了一家廣告裝潢公司,並兼賣江南的手工藝品。
海南建省以後,大批的外來人湧入,帶動了物價節節上漲。在建設正處籌畫階段、外商投資尚在勘察,物價的上漲與一般人民的消費能力不成比例。
海南人對於外來人多存著排斥心理(尤其是外地人口較多的海口市及三亞市),例如一斤菜五毛錢人民幣,大陸人來買時馬上調高為一塊甚至二塊。由於言語上的障礙(中年以上的海南人,大都聽不懂國語),大陸人也無可奈何。
髮型設計店前等候燙髮的海南青年。(王競)
繼續走我的「黑路」去!
大陸街的出現,更為了用水的問題而時有糾紛。今年五月廿四日,大陸的知識青年因此發動了一次遊行抗議,請當地政府准許他們設攤。雖然官方允諾了他們的要求,不過一般的海南民眾還是心存芥蒂。
「除了當地人排外,執法人員的偏頗也令我們失望」,一位商行的經理說。
貴州來的吳小姐對於海南人的排外更是義憤填膺:「如果民眾排外,還情有可原,連執行基層政策的人都排斥大陸知青,這就令人痛心了」,她表示,「畢竟還是有些人存著我們是來搶飯碗,而想要趕走我們的心態。」
吳小姐本來在貴州教歷史,對於歷史、哲學、馬克斯主義可以侃侃而談,現在卻在三亞市的一家餐館洗碗。他笑著對我說:「也許不久,我就回貴州,繼續走我的黑路——學術研究。」
雖然物價偏高,三亞市一家裝潢時髦的髮型設計店卻門庭若市。南京來的小陳是這裡的師傅,他在澳門學過髮型設計,海南開放後,他帶著女朋友和兩個同鄉來到這裡打天下。
看他純熟的技術及顧客滿意的表情,生意興隆是可以理解的。而十幾塊錢的費用對於追求時髦的青少年似乎是一點也不吝惜,甚至還要排隊等候。
Burkhard的歌聲代表了多少大陸知識青年的心聲?(王競)
等待果陀
安徽來的張文平在髮廳幫忙,離新任職的公司還有半個月,他白天在美髮院,晚上又幫一位海南的朋友擺飲食攤,賣賣宵夜。小張還帶我到一家大陸知青聚會、交換工作情報的飲食店。在那裡,有人出租單車,有人替人畫像……。跟張紹山一樣,大家都在等待機會。
海南開放了,而且是比深圳還要「特」的特區,這對大陸人來講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開放意味著經濟自由、工作自由;只要是特區就沒有戶籍的限制,任何人都可以來,所以大量的知識青年拋棄一切來到這裡。
在我接觸的青年中,都異口同聲地說:「大陸太苦、太窮了,賺的錢只能圖個溫飽,買不起任何東西。在這堣騆自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但海南在基礎建設薄弱,及僧多粥少的情況下,又澆了他們一盆冷水。報紙上所說的「一次偉大的誕生」、「廿年後追上台灣的七十年代」,對他們來說太遙遠了。
海南的地方政府剛上任,一切還在適應中;物價上揚、消費提高,生活水平卻未見改善。暴漲的地價使投資者望而卻步。一位地方記者索性這樣形容:「海南有三項超前:物價超前、宣傳超前、暗娼超前。」
利用休假到海南島的小鄒說:「我就是沒有勇氣拋下一切到海南打天下!」。(王競)
物價超前,宣傳超前
物價超前使人民的生活水平與消費不平衡;宣傳超前,吸引了大批的知識分子湧入,卻變成英雄無用武之地;暗娼超前,在大陸執法甚嚴的娼妓問題,在海南活動卻如此頻繁。
而海南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大陸知青一股強韌的上進心。對於海南的未來,他們還是充滿希望。所以,縱使現在三餐不繼、露宿街頭,他們也會笑著對你說:「這只是暫時的,我們在等待機會!」
同樣的笑容,同樣充滿希望的臉龐,怎麼這樣熟悉?四十年前,一些一心「改造」中國的知識份子不也說過:「這只是暫時的窘境,犧牲一代,以後會好。」文革後,稚幼的孩子仰著天真的笑容對外賓說:「過去不好,現在比較好,將來會更好!」……
憨厚勤勉的中國人啊!這場等待的夢,什麼時候才能醒來?
一位已在海南居住了將近三個月的德國青年Burkhard Eiswaldt,把他的感觸寫成了一些歌曲。其中之一:海南之歌(The Songof Hainan Island)裡——他認為,現在他們追求的是自由。
海南之夢
離開海南的時候,林仁明已經到文昌縣的宋慶齡基金會上班了;小張預備收起麵攤回湖南老家,再帶點土特產來販賣。小朱賣了第一張畫給一位瑞典女孩。
當我告別海口時,小龍一行人在麵攤前目送我離去的神情令我難忘,而在我的耳際又想起了Burkhard Eiswoldt的海南之歌: I heard about a place
its name was freedom
I heard about
an Island in the south
…………
I took the way
No money in my pocket
but full of hope
and dreams about this place
I only knew
your name was "Hainan Island"
only a name
for all the dreams I had……
聽說有個這樣的地方
它的名字叫「自由」
聽說
那是一個島嶼,在南方
…………
我於是踏上旅途
行囊空空
卻充滿了希望
和我夢想的遠方
你的名字叫「海南」
一個滿是美夢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