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多數的女人而言,最大的需要和心願,可能就是:做妻子、做母親,並營造一個幸福、溫暖的家,使一個女人的自我得以完成。做為一個音樂工作者,則莫不渴望在藝事上能不斷求精進,在琴弦上能盡情地奏出屬真、屬善、屬美的樂曲。然而對李天慧來說,這些都是不可企及的奢望。在中國大陸共產制度下生活了卅年,她所擁有的,只是無盡的苦悶、壓抑和絕望;琴弦所拉奏出來的,也是數不盡的蒼涼故事…。終於,李天慧有機會被中共派往美國做為交換學生,呼吸到自由的空氣,她再也不願回去鐵幕樊籠,毅然決然地投奔自由,並已回到自由祖國的懷抱。
高高的個子,神情中透著一股沉毅、內斂的氣質。她似乎缺少許多藝術家所擁有的一種浪漫情懷,相反的,在她的眼角、口邊,隱約有著生命磨難所留下的刻痕。
李天慧是湖北人,父親曾任外交官,早年家庭生活優渥,父母都熱愛音樂。家中共有八位子女,小時都有機會親近音樂,並學習樂器彈奏。她自小隨母親習鋼琴,十五歲時改拉大提琴。大陸淪陷後,她就讀瀋陽音樂學院,畢業後被派往天津音樂學院任教十七年。一九八一年,她受邀成為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的交換學生,以公費赴美留學。
到了美國,李天慧初嘗自由的滋味,進而接觸了許多來自自由中國台灣的留學生。從他們的言談,以及有關台灣的電影、錄影帶、書報雜誌……中,李天慧受到很大的震撼。經過一番深思,她確定台灣才是中國人理想的天地。不久後,李天慧投奔自由祖國。
就像其他的反共義士一樣,李天慧在回到台北之後,總被熱情的人們一再問起:為什麼?為什麼願意放棄在美的學業?為什麼能夠放下大陸上的親人、毅然投奔自由?

李天慧在本刊為她舉辦的小型茶話會中,慨談故鄉瑣事。
投奔自由的原因太多、太多了
因答這個問題,對李天慧來說,實在不容易——理由太多太多了,豈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她說:「我在中共的統治下生活了卅年,我的親身經歷、以及發生在親人、朋友、同事身上無理、無情的遭遇,都深深刻在我的腦海裡。無數的事實教育了我:共產制度是個迷惑人的假象,中國大陸是個可怕的鐵幕。我可以這樣說,卅年來每一個傷心的經歷,都是我投奔自由的原因!」
共產黨來的時候,李天慧剛滿九歲,在家又是老么,尚不解事。只記得當時家中充滿音樂氣氛,尤其是大姊,具備很深的音樂造詣,並已在淪陷前前往美國茱麗亞音樂學院深造,全家人都引以為榮,並寄予厚望。
李天慧初中畢業那一年,大姊學成返鄉。小妹對大姊無限欽羨,當大姊懷著滿腔熱忱前往瀋陽音樂學院任教時,她也隨同前往,考上該校附中,主修大提琴。
熱愛音樂的大姊,犯了藝術家通常都太天真的毛病,她總認為藝術家毋須過問政治。但是她不明白,社會情況早與她出國前大不相同了。一切都以政治掛帥,事事都要扯上政治,每個人的一言一行,都要用政治來衡量。懷著滿腔熱忱的大姊,完全不能適應這種環境,不多久,就因精神分裂而離開了教職。一個才華橫溢的音樂家,回國不到一年,才剛起步要奉獻自己的才學,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凋萎了。這是一九五七年的事。

在返國第一次記者會裏,李天慧公開她投奔自由的心路歷程。
突然間整個世界給翻了過來
這一年,對李天慧來說,是天驚地變的一年。大姊因病返家、留下她獨自在瀋陽求學。家中又頻頻傳來不幸的消息:曾在國民政府任外交官的父親,在一次「反右鬥爭」中下獄身亡;一位姊夫和四哥,也被下放到北大荒勞改。對於這些突如其來的家變,年幼的她不免驚惶不已。
「那時我十六歲,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為什麼我的親人會遭到這麼悲慘的下場?在瀋陽,我也參加了好幾次反右鬥爭大會,眼見許多血淋淋的場面,使我害怕極了,並且自然興起了一個念頭:千萬不要和他們一樣,否則這輩子就完了。我開始時時警惕自己:以後說話要小心,最好少講話、或根本別講話。因為我已經是反革命份子的女兒,已經背上了『成份不好』的包袱,我永遠也比不上那些『根紅苗正』或『根正苗紅』的同學。我必須拚命努力才能贖罪,於是我埋頭練琴、努力課業……。」
在學校堛漣鶪捊z因此總是悶聲不響,埋頭苦幹。有勞動,就拚命幹活;有出名得利之事,一律自動退出。「成份不好」的陰影籠罩著她,讓她自卑得像隻小老鼠,整天只想著要「贖罪」。

李天慧笑著對風靡大陸的「小鄧」(名歌星鄧麗君)說:「你的每一首歌,我女兒都會唱呢!」。
大好青春在一個個運動中被浪擲
緊跟著「反右鬥爭」之後,是五八年的「大躍進」與「全民大煉鋼」。祖墳堛煽癟髐]給劈了當柴火,家家戶戶的鐵門、鐵桶、鐵鍋,乃至窗子上的小銅扣都拆下來煉鋼。李天慧和她的同學放著琴不拉,沒日沒夜地跑到農村去拉風箱、支援煉鋼煉鐵。這樣大家都跑去煉鋼了,地裏作物熟了沒人收,爛在田裏也沒人管。接著是「反右傾運動」,然後又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李天慧感慨地說:「我的大學生活和青春,就在這樣一個又一個的運動中虛耗掉了。」
一九六四年,李天慧從瀋陽音樂學院管弦系畢業,按規定下鄉勞動一年。
來到河北鄉下,眼見「解放」十五年後的農村,是一片難以致信的貧窮蒼涼。而共產黨對這些貧困情況,總有一番說辭。再怎麼欠收,都硬說成豐年。肥皂長年缺貨,就說:過去農民不洗澡,解放後農村進步了,大家都洗澡,肥皂自然不夠用!農民知識無多,對這些語焉不詳的說辭,也不懂進一步去想,只有照單全收。但給知識分子聽到這些話,當然會覺得刺耳。

李天慧在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的新年團拜中,和大家說「恭禧!」並且談談在自由祖國過第一個年的感受。
文革帶來腥風血雨
一年的下鄉勞動結束後,李天慧被分發到「天津音樂學院」任教。她真高興能回到音樂的崗位,也不敢有什麼更多的想望,只盼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好好教幾個學生。
然而這一點可憐的心願也不得實現。大街小巷忽然貼滿了大字報,馬路上到處都是橫衝直闖的紅衛兵。十年文革的一場腥風血雨,就這樣襲捲而來。
慘烈的批鬥,很快就從鬥爭「走資派」轉移到一般人民的身上。尤其是藝術學校,更被認為是「資本主義修正派」的溫床。李天慧回想當時的心情,她說:「雖然我早就在一連串運動下學『乖』了,也早已學會什麼時候說真話,什麼時候說假話;更學會把真實的感情、思想隱藏起來。但是『成份不好』的陰影,仍使我時時惴惴不安,不知什麼時候會忽然給紅衛兵拖出去。」
學校裏的同事們開始無情地互相批鬥,人人都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在此時,即使最親密的人,也可能在一刻間變成互相殘殺的仇人。校園裏處處可見一堆人圍在一塊兒,只聽到眾口喧譁,大聲嘶喊著:「狗××,你聽著……」「惡人的眼淚不能同情,大家不要上當!」「打死他,鬥臭鬥垮資本主義的走狗!」……。而被鬥者,頭戴尖帽、肩掛磚頭,被勒令鑽狗洞、爬地洞……,吃夠了苦頭,受盡了屈辱。
群眾像都失去了理性,對被鬥者毫不留情,瘋狂地叫罵、毆打……。許多被鬥者受不了這種折磨,更無法接受被自己的親人、好友或同事、學生批鬥的殘酷事實,只有走上自絕之路。有一對教授夫婦,讓學生們打盡罵絕後,又被迫相對互毆,為人師的尊嚴盡喪無餘,當晚就雙雙自盡了。音樂學院的老院長繆天瑞,曾被塗得滿臉烏黑遊街,並被打得死去活來。僅管忍辱含悲地熬了過來,但心靈的創傷永難平復,他此後始終神經衰弱,無法痊癒。而最讓李天慧寒心的,是一場逆子鬥父的場面。而那個「逆子」,正是李天慧平時頗為鍾愛的學生。
泯滅人性的逆子鬥父。
學校聲樂系系主任歷升的鬥爭大會,由他十一歲的兒子歷正為首主持。小孩跳到台上,指名道姓地喊:「狗歷升!你聽著:從今後我和你一刀兩斷,我命你每月給我十五塊錢,我再也不回家了!」父親跪在地上怔怔地望著這個才十一歲大的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幾天,孩子的母親來找李天慧,哀哀地說:「李老師,你能不能叫歷正今晚回家來?今天是他的生日。」李天慧當然願意幫忙,但她頗感為難,因為文革時期學生把老師視作死對頭,老師對學生也已發生不了什麼影響力。然而,傍晚時分,當她看到歷正一個人兩手插在口袋裡、又冷又孤單地站在學生宿舍前,還是傳達了他母親的心意。歷正久久才抬起頭來,眼淚汪汪地看著老師。
孩子能懂什麼呢?還不是有大人在背後慫恿他對付自己的父親。這種泯滅天性、人倫的做法,在李天慧心中留下深痛的烙痕。
價值、人倫觀念完全混亂了
十一歲的孩子是不懂什麼,只有盲目地批鬥自己的父親。但年長許多、身為人師的李天慧又如何呢?她在險惡的情勢下也低了頭,為求自保,寫下了一篇很長很長的大字報,洋洋大觀地批判自己的家人,並自承是社會主義的罪人,今後唯有加倍努力為工農兵服務,才能贖罪還債……。「當時我彷彿自我催眠了一番,只當自己在批評一個漠不相關的惡地主。但在說上十遍、百遍之後,假的也說成真的了,連我自己都覺得彷彿真有洗不清的罪名、還不完的債,使我的心情永遠痛苦沉重。」文革的浩劫,給大陸人民留下永難忘懷的痛苦回憶,李天慧說:「這段痛苦的經驗一直在影響身心、影響工作、影響一切的一切!」
文革後期,李天慧又在農村待了一年。白天到田地堻珧吽A晚上參加政治學習。接著又到工廠做了一年工。等到動亂漸漸平復,能夠調回學校上課的時候,整個人已是身心交瘁了。
李天慧一再強調,大陸上物資的匱乏,還可以忍受;真正讓人苦悶、絕望的,是精神上無止境的摧殘。
文革後的知識份子,開始變得唯利是圖。因為運動搞得太多、太狠,人人都被運動整怕了,人性中良善、高貴的一面大概也被磨光了。許多人學會巴結領導、暗整同事,完全不講情份,更不理會做人的道理。
調工資風波鬧得汙煙瘴氣
這種可怕的心態,在一次調整工資的風波中表露無遺。大陸上大多數的機構都廿年沒調過工資了,因此加六塊錢人民幣,對於一般每月只拿五、六十元的人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但上級規定只能有百分之廿的人調薪,換句話說,五個人中有四人要失望。而分配的標準,不是工作成績,而是「政治表現」。
人們立刻開始互揭瘡疤,挖人隱私,背後中傷同事,巴結領導同志……,較偏激的甚至不惜以死相要脅。後來果真有的飲藥、有的跳樓。上層領導不得不宣佈:「那個單位再死人,那個單位就一個也不調!」
在這個你爭我奪的暗潮裡,李天慧也被平時知心的好友出賣了。「不過是平時隨便發的一點小牢騷,卻被她說成了對社會主義有強烈的不滿。起初我傷心極了,對人性失望透頂。但細想一下,就漸漸明白,人們原本不是這樣,是被共產黨整成這樣的。共產黨統治的特質,就在有意挑起紛爭、製造仇恨,讓大家永遠在你爭我奪中失去理性,在鬥爭批判中失去感情,這樣人們就永遠不會結合在一起,也就永遠不會有團結的力量來反對共產黨。」李天慧猶有餘悸地說:「運動來時的明爭固然令人害怕,但總還有個目標。平時的暗鬥才真教人心寒。表面看來平靜的局面,其實人人自危,根本無法定下心來好好做點事。」
沒有嘗過家庭的溫暖
在這樣複雜、險惡的環境裡,隨時要準備應付突如其來的風雨。身心雙重的創傷和疲憊,使李天慧一直企盼能擁有一個可以歇息、療傷的「家」。
然而李天慧說:「打從十五歲離開家到瀋陽求學,我就再沒有得到家庭的溫暖。結婚以後,我依舊沒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
李天慧是在一九六六年結婚的。丈夫史保羅也拉大提琴,是瀋陽音樂學院高她四班的學長,他們同學九年後結為連理。然而史保羅畢業後留在瀋陽任教,李天慧卻被分派到天津。十五年來,夫妻遠隔兩地,每年只能在寒暑假相聚。
「不是我們感情不好,是無理的制度硬將我們分開這麼久。分開久了,感情也就比較淡了。」李天慧認為這十五年是一段傷心的歷程,她未能在婚姻生活中享受到「家」的溫暖和安全感。丈夫不在身邊,李天慧不但獨立應付外界的紛擾,還得在下班後做所有女人做的家事和男人做的粗活。那年唐山大地震後,她在驚恐之餘,必須獨力搭建臨時住屋和地震棚。而且,夫妻長期分居,對孩子的照顧和教養也很成問題。
有一回,李天慧在學校上課,有人急急跑去通知,說她的女兒小紅在幼稚園裏被看護阿姨打傷了右眼,血流如注。「我慌慌張張趕到醫院,老遠就聽到孩子的哭聲,醫師正在為她縫傷口。護士擋住我,不讓我進去,免得孩子哭得更兇,我只好在外頭等。其實平日什麼大小風波我都挺過來了,但那時聽到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感情忽然崩潰了,我也跟著痛哭起來。」情急之下,李天慧打電話到瀋陽,希望丈夫能回來看看孩子。史保羅在電話的那一頭也急得不得了,趕緊向上級請假。然而這對心焦如焚的夫妻,得到的答案是「以革命利益為重,不得以私害公」。
長年分居兩地,默契無從建立
他們夫妻申請了五次調職,都被上級以「工作需要」或「革命需要」給否決了。夫妻長年相隔,各有各的壓力、苦悶和負擔,到後來,連彼此溝通的能力都喪失了。往往短暫的相聚,也因為雙方心頭各有著沉重的壓力或怨尤,情緒都很壞,甚至互相爭吵、折磨,然後又後悔傷心,彼此道歉,心情總是那樣矛盾。
大陸上因為「革命需要」而像他們這樣長期分居的夫妻太多了。「我到了美國之後,有一回參加房東夫婦結婚紀念的慶祝會,我也談起自己的婚姻,他們簡直難以想像我的遭遇。我這時才領悟到,原來一個人是有『權利』建立自己的家的。我自認對社會也有相當的貢獻,至少我勤勤懇懇地教了十七年的書。但終日辛苦工作,我得到了什麼?連擁有一個家的權利都沒有!」
「共產黨的領導幹部從不肯為人民想一想。他們自己有完整的家,不知道夫妻分居會帶來生活上、精神上、經濟上種種的不便。中共的領導人只知自己要過好日子,人民的疾苦全不在他們眼裡。」
共產黨人絲毫不關心民生疾苦
她又舉了個例子:唐山大地震已經五年多了,但唐山一帶到現在仍是斷垣殘壁、一片凋蔽,人民多住在臨時搭建的木房裡。冬天,孩子們凍得睡不著而哭泣。而中共既不做災後重建工作,也不肯接受紅十字會和世界其他慈善組織的援助,還一味要人民「自立更生」。李天慧說:「天災固然不可避免,但發生在中國大陸總是特別淒慘。領導們寧可把大量的錢花在原子彈上,也不肯撥一點來關心人民的疾苦。」
鄧小平上台後,大陸人民生活在物質上略有改善,人們以為經過三起三落的矮鄧,應該比較能體恤民情。加上他上台時提出不少動聽的口號,許多人不免寄予厚望。但李天慧說:「起初我也如此,但目前從他的表現看來,實在已經不必抱什麼希望了。」她表示,以工資風波為例,在一片混亂之後,鄧小平公開表示:「調工資本是件好事,想不到會死這麼多人,想不到幹部素質會這麼低,想不到人民生活會這麼苦……。」這番話說得大陸人民群情激憤——他沒想到的,人民已經忍受多年了!做為一個領導者,居然對民間疾苦毫無所知,豈是值得寄予希望的人?!
此外,矮鄧初上台時,曾作態放出自由民主的空氣,「知識份子很會幻想,忘性又大,熬過了苦日子,別人稍稍給點甜頭,就又以為情勢可以改善了。」
結果如何呢?基層選舉不見舉辦,民主牆說拆就拆,矮鄧一聲「捉」,十五年刑期的政治犯就不知凡幾!所以李天慧說她迷夢已醒,再也不作什麼幻想了。
藝術之花在自由的天地裡才會綻放
在這樣的社會制度下,大陸上的音樂環境如何呢?
「目前大陸上有不少大的音樂學院,各省也都有藝術學院和管弦樂團。儘管如此,我仍以為大陸的音樂環境不好。」為什麼呢?李天慧表示,在中共「音樂為無產階級服務」的大前提下,音樂教師的教學和學生的學習都受到很大的限制。而且社會那樣閉塞,師生們和世界音樂潮流都脫節了,其他相關藝術的接觸機會也太少,因此即使肯練習、肯用心的學生,通常也不免保守、拘泥,才情橫溢、施展自如的並不多見。而最大的問題,還是文革浩劫破壞了原有的基礎,剝奪了許多青年人受教育的機會,致使教育脫節,缺乏良好的師資,音樂教育和其他學門都是一樣。上海音樂學院就曾一下子死了十七個系主任和教授,音樂教育怎能不脫節呢?
像李天慧這一代的音樂教師,曾經歷文革一次次的運動,使得教習中斷。在那種頻頻下鄉、下廠勞動的情況下,誰也沒有時間、更沒有心情練琴。「以我自己為例,文革期間,有四、五年學校解散,樂器被收回,我們都被派去勞動。再加上那時候有所謂『搞政治保險、搞業務危險』的說法,在『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情勢中,一般在工廠勞動的音樂工作者,幾乎都一心想做『偉大』的工人階級,而不再想拉琴了。我自己是因為背著成份不好的包袱,沒有資格去湊熱鬧、搞運動,因此,下工後我就關在屋裡,用自己做的模擬琴,偷練指法,在腦中不斷練習。那時許多人都批評我『只專不紅』,但後來他們發現我還能接得上頭,還能拉幾下琴,並且成了美國交換學生,這才懊惱不已,但他們已經丟下那麼多年,想重拾也不容易了。」
坑人的制度,抹煞了人的價值與尊嚴
李天慧表示,大陸上也有不少資賦優異的兒童,值得琢磨。然而在師資素質不佳的限制下,多半學到一個程度,就再學不到新東西而無法進步。這些問題音樂界人士都了然於胸——除非放棄一切以政治掛帥的作風,放棄所謂「音樂為無產階級服務」的謬論。但是,談何容易啊。
李天慧出國前,把家中的照片好好地整理一番,然後都帶了出來。當時的想法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個運動,照片難免有被抄、被毀之虞,不如帶在身邊,也好給在美國的親戚看看。
在大陸拍的照片看來灰暗沉悶,不僅是背景、衣著,就是人們臉上的表情,彷佛都是木楞楞的。李天慧說:「我們的表情,正反映出我們卅年來所過的生活。」
然而李天慧又指著與她合照的幾個人補充道:「可是你別看這幾個人衣著狼狽、神情畏縮得像個小偷,他們可都是早年留英、留法的專家學者呀!」李天慧感慨地說:「人在大陸上是沒有尊嚴的,無論你的才華學識多麼出眾,也終要被磨成一式一樣的木人。再經過文革鬥爭時一個勁地被喊:狗××!狗××!許多人到後來都畏縮得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人了?」
自由平等的空氣多麼美好
翻開第二本相簿,則是一個開朗、歡愉的彩色世界。當時,李天慧住在明州一位外籍學生顧問波頓教授的家中。
「在美國的那段時間,除了上課或和波頓夫婦外出聽音樂會外,生活單純、規律。但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使我生出許多感觸。」有一次她上郵局寄信,發現地址寫得稍高,長方型的林肯頭像郵票無法貼到信封的右上角。於是她問職員能不能貼到背面去?不料對方一言不發,拿起信封就把郵票橫過來一貼。李天慧大吃一驚,在大陸上誰要是把有毛澤東頭像的郵票橫貼,可是要倒大楣的。她還記得有次大陸發行一套毛澤東郵票,郵局甚至不敢把郵戳蓋上去,只敢小心翼翼地蓋在邊上一點點的空白處;有的乾脆不蓋,一般老百姓也就樂得撿個便宜,郵票可以再用。
有一個也是大陸留美的學生,自紐約給李天慧打電話:「覺得這兒如何啊?」「很好啊!美國真是闊極了!其他的,一時還說不上來!」她答道。對方在那一頭小聲說:「你有沒有覺得好自由?」哦!李天慧這才恍然大悟,是了,這兒真是自由極了!每天可以不必防備什麼,可以和老師、同學一起在音樂的天地裏鑽研,而且他們都親切、熱情,不會去算計人。也不必整天擔心什麼可以講,什麼不可以講。不必惶惶終日,恐懼下一次運動的到來——初嘗自由的滋味,李天慧這才明白,生活原來是可以這樣過的!
回到自由祖國,有如倦鳥返巢
第三本嶄新的相簿,還沒有插滿,而彩色相片中李天慧的笑容裡,更添加了幾分自信和安然。
回到自由祖國以後,李天慧興奮熱切地到各地參觀,看過工廠、農村,以及各地的名勝古蹟。民眾親切熱情的態度,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現代化的輕重工業設施、繁榮的市場、新型建築……,還有中國傳統的風俗習慣、溫柔敦厚的人情味,都使得原本對自己國家失去了信心、沒有享受過家庭溫暖與安全感的李天慧,將自己放心地投入這個大家庭裡。她說:「我已充分相信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我為自由祖國的成就感到驕傲,更為此後能生活在這個自由天地裏而感到興奮。我願意盡己所能,在自己的土地上,為培育下一代的音樂人才出一份力量。我深信這裏是可以施展抱負的地方。」
與姜友陸一樣,李天慧的伴侶和孩子還在大陸,問她可會牽掛、想念?她點點頭:「當然會的。但是我們夫妻十幾年來一直聚少離多,不比這裏夫妻之間的如膠似漆,因此在感情上我很獨立。至於女兒,她已十二歲了,從小就因為我忙著教書掙錢,是在托兒所長大的,後來又住校,個性也很獨立,而且很能幹,並不依賴我。我走前安排她去跟爸爸住,跟爸爸一塊兒拉大提琴,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有一天我們要把自由民主帶回去
但即使如此,她在談這個問題時仍不免黯然神傷。「如果不是實在痛心、失望到了絕頂,如果不是實在害怕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我是下不了決心投奔自由的……。」
唉,是的,我們知道,我們也瞭解。但是,今後還不知會有多少類似的悲劇將一再重演,這真是我們中國人的悲哀啊!
「所以,我要來到你們中間,讓我們一起在各個不同的崗位上努力奮鬥。我們要早一點回去,要把建設台灣的制度、方法、思想、觀念都帶回去,讓大陸上可憐的百姓也知道:我們中國人,原來是可以這樣合理、尊嚴地活著的!」說著,說著,她那沉穩、堅毅的表情重又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