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河畔綿延如銀河星光的西洋金水仙,經過詩人的禮讚,已成永恆的象徵。圖為英國鄉間莊園景緻。(張良綱)
「中國,著實是花園之母,」英國知名園藝採集前輩威理森,在二○年代的回憶錄中寫道:中國人似乎擁有與生俱來的愛花天賦,即使最窮的農舍也因栽花而生輝,歷代詩人更寫下了帙卷繁浩的詠花詩。

櫻樹猶顫寒枝,唯有蒼松帶翠。娉娉嬝嬝的小番紅,為北國寒冬帶來驚喜。圖為英國丘園一景。(張良綱)
活躍於十九世紀的西方植物採集人,可帶回了文明古國豐富的賞花文化?而落根於四季如春的台灣,經濟奇蹟之後,我們可承襲了溫柔敦厚的傳統花教?

水仙與春花奇石同栽,搭配「百(百合)事(柿)如意(靈芝)」擺飾,變成這盆清代元宵節的花作。原畫藏故宮博物院,作者陳書。(張良綱)
千里花緣一線牽,無論您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希望這一系列的傾國名花,能伴您坐享四季容顏,化鄉愁為花開蝶來的欣悅。
「我也許沒有華廈,亦無寸土,手中甚至沒有一張能沙沙弄響的紙鈔;但我可以給妳群山上的朝陽,吻妳,然後獻上七朵水仙花……。」這首早年「四兄弟」合唱團的招牌歌,曾經溫暖了多少阮囊羞澀,卻熱情滿溢的年輕戀人。
許諾一個金色的春天
如果經驗過溫帶歐洲的凜冽寒冬,當更能領略金色水仙,在朝陽下能給人的感動。冬來日照苦短、黑夜荏長,百卉凋零、萬物蕭索。直到有一天推門出去,不經意瞥見疏寒園中,居然冒出了如鈴倒懸的白色「雪中蓮」。接著是溪畔一片粉紫嬌黃的小番紅。
然而這群弱不禁風的細小草花,仍然難耐霜雪;驚喜之後,往往徒添悵惱。如此一直要到野地裡的金色水仙,環繞在老幹枯枝下迎風怒放,才算是老天鄭重地許下了春天的諾言。
能將這樣的感動,表達得最好的,要屬英國抒情詩人華滋華士。他在十八世紀末葉隱居山間湖區,一日如常漫步歸家,忽然瞥見成千上萬的金色水仙,在微風中靈動飛舞,「綿延有如星光,在銀河中閃爍」。這個美麗的經驗,後來成為曠世名作《我漂泊如孤雲》,至今從世界各地引來一車車的「漂泊孤雲」到湖區朝聖尋芳。
原是泉邊美少年
生長在幽靜水邊的金色水仙,原產地中海沿岸,早在紀元前一千年的歐洲就被用作觀賞之用。水仙之名則來自希臘神話裡,那個顧影自憐、愛上水中倒影,終於憔悴以終的美少年納沙色斯。這般幽怨淒美的水仙意象,也始終深植人心。十九世紀法國詩人梵樂希還作《水仙辭》傳世──「以安水仙之幽靈」。
「泉呵,你這般柔媚地把我環護、抱持,我對你不詳的幽輝真有無限憐意;我的慧眼在這碧琉璃的靄靄深處,窺見了我自己的秀顏的寒瓣淒迷。」(沈櫻譯)
可惜水仙之幽靈,豈能就此安頓?十九世紀英國唯美主義者曾經流傳一批早期黑白照片,一幀幀都訴說著「我呢,全心拋在這茸茸的蘆葦叢中,愁思著我的淒美如夢」;一尊尊徬徨的水邊少年,靜靜地傾聽著泉聲與希望,在在教人憐惜起那個被指同性戀敗訴,而鬱死法國的翩翩文豪王爾德,與無數幸與不幸的水仙美少年來。
水湄仙子在中國
華滋華士的金色水仙,其實只是納沙色斯龐大家族的明星成員之一。英國皇家園藝協會在一九○八年,首先作出了水仙分類,五○年代開始更成為水仙屬類的國際註冊當局。根據它的體系,水仙依照花瓣與副冠的比例分為十二大類,總數超過七千種以上,其中一莖一花,副冠較大,沒有香味的金色水仙屬於第一類喇叭水仙;而白瓣黃冠,一莖多花的「中國水仙」,則屬於第八類房開系中的變種,花形較小,氣味清芬。
有人以為中國水仙在唐代隨絲路貿易由地中海東來;也有人認為中國早在南北朝即以水仙為花材,它們本生本有,原產江南。無論如何,同是水畔仙子、同屬水仙家族,中國人看著,卻看出了完全不同的意思來。
學貫中西的哲學家程兆熊,曾經暢論中國花卉。他以為「外方」納沙色斯所代表的水仙意象,「只是一個迷惘,一個無明」,成就的是「現世紀五光怞滮屁鰼韙憍,迷戀著自身幻影之標記」;而中國水仙,則是「從渾沌中,直下承當」的高潔水德,是清醒的標記,「清醒地標記著宇宙精神的沈潛」。
果然華夷有別,中國水仙載道,肯定是炎黃子孫!
雅蒜天蔥寶盆中
唐代以前,中國人看水仙的態度的確相當清醒。根據明代雅痞文震亨的考證,六朝人管它叫「雅蒜」;《南陽詩注》則說明此花本生武當山谷間,土人謂之「天蔥」。而《花史》中記載,唐玄宗曾經賜虢國夫人「水仙十二盆」,盆皆「金玉七寶所造」。
這不免讓人聯想起十七世紀,當荷蘭人初由土耳其進口鬱金香時,不但一球千金,花器更非中國青花瓷瓶莫屬。陸路遠來的中亞名花,配上海路進口的東方精品,美不美是一回事,貴倒是真貴。如果再拿故宮國寶裡,溫潤幽寂的汝窯水仙盆作為品味標準,這唐玄宗金玉其外的水仙寶盆,未免財大氣粗,比起為青花驚豔的外方西夷猶且不如。
話說回來,白瓣黃冠的中國水仙,在民間不但是和氣旁薄、陰陽得理的祥瑞之兆,也一直被視作金盞銀台、黃琮白璧,乃富貴象徵;大唐天子以金玉七寶所造之盆、盛金玉其相的祥瑞之卉,一起獻給如花美眷,誰曰不宜?
數百年後的宋人可不同意。大唐盛世金光寶氣、截彎取直的清醒態度,到了宋代,尤其是品味超絕的南宋文人,開始了水非前水、花非其花,有如汝窯瓷器般清冷絕俗的水仙文化來。
南宋詩人楊萬里就說:「世以水仙為金盞銀台,蓋單葉者,其中真有一酒盞,深黃而色金……」他以為這穿金戴銀、還佩酒盞的看法,俗不可耐,簡直污辱了水中仙子。他因此另以其水中娉婷身姿,雅稱「凌波客」,且偏愛輕黃淡白的複瓣水仙「玉玲瓏」,並以之為「真水仙也」。
不愛人間富貴妝
唐明皇以水仙賜美人,宋代以降,則多在文人間互贈凌波雅客,詩賦中經常可見這類題材。而由黃庭堅詩題「王充道送水仙花五怐K」,楊萬里「手種凌波香,今歲便戔裡,要知誠齋中,富抵水仙國」的詩句看來,宋代文人既有一送五怐K,一種便戔堛漱j手筆,想必水仙的栽植,在此時已是「江南處處可見」的光景了。
不再是稀貴的奇花異卉,倒沒有減低水仙在中國人心中的地位。在喜愛以花比德的文化裡,性寒怯暖的水仙,顏色素雅、香氣清幽,在水盆裡以白石鋪之,有如銀漢謫仙入盤中。他有時被傳說為流星墜世;他也可以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楚大夫屈原。
水仙花頭纖細,姿態綽約,亭亭立於清水之中,又似輕盈仙子凌波而來,因此時而被喻作投江殉情的帝舜妻子娥皇與女英,時而成為多情人曹植筆下,可望而不可即的洛神甄后。水仙的品格,也因此在傳統花教裡,與梅蘭同享「一品九命」的崇高位格,最適書齋清供。
還伴凌波步月看
「多謝使君憐寂寞,許叫綽約伴山翁」,試想幽人韻士終日書齋苦讀,忽聞有人送來水仙花,不免「欣然會心,為之作詠」。於是水仙盛開要寫詩,為盆添水要寫詩;晚寒天涼,黯然花謝,也都不能不再添佳句。如果水仙盛開時,還有好友造訪,那更是「與子對花前,不醉便了得」,非要來個醉眼看花不可了!
醉眼看花花最美,冰肌玉骨的水仙,如果又能在明月寒霜之下賞玩,更是饒富情趣。夜深露重,醉眼醺然,也不知何時客去樓空,夢醒時驀見「涓涓清露,一枝燈影裡」,那就又是另一番丰姿了。
月下花前,好友佳釀,是古人賞花不可或缺的伴侶;興來吟詠之不足,還要對花撫琴,鋪紙作畫。尤其冬盡春來,文人常有合作「歲朝圖」之雅事。
外雙溪故宮博物院有一幅清代惲壽平、王翬等人的「合景歲朝」。根據題詞,我們可以想見一六八○年的某一天,冬日晴和,這些文人同在百花里作客。夜深唯恐花睡去,他們「以銅盤燃炬」,每人或畫水仙松枝,或補山茶天竹;有人下款,有人清賞。如此寒夜燈下盼春朝,真是人閑花好,良有以也。
不到開花不揭曉
擁有如此豐富的賞花文化,值此春節在即,正好開始準備為新歲案頭添雅客了。
中國水仙性喜冷涼,忌高溫,福建漳州有五百年以上的栽種歷史,也是目前最大的中國水仙出口地。台灣過去有少量栽培,但氣候並不適宜,仍以進口球莖為主,通常一入十二月,即可在一般花市看到。
有趣的是,由基因突變而來的複瓣玉玲瓏,與單瓣金盞銀台的球莖全無二致,購買時全憑緣份。不到開花不揭曉,更增加了養水仙的樂趣。
傳統上,中國人偏好以水盆供養水仙,並且在盆裡鋪上白石或玄武石,以增凌波步月的美感,也可以藉此固定球莖。
歷史博物館副館長黃永川多年投注研究中國傳統花藝,在他的經驗裡,水仙幽寂好靜,用深沈穩重的銅器,可襯托花色,饒有古意。至於類似汝窯水仙盆的青瓷或宜興陶器,也都素雅宜人。玩賞水仙多年的園藝業者李珂,則建議初養水仙的入門者,不妨試用玻璃花器,如此可以看見球莖長根、發葉、著花的過程,也是真心結識凌波仙子的好方法。
金盞銀台,富貴長春
水養之外,中國水仙也可盆栽。把球莖埋入排水性較好的砂質土,勤於澆水,最好在室外通風處日曬吹露,開花後再移入室內觀賞。明清兩代的歲朝圖中,可常見水仙盆栽與大型廳堂瓶花並置,鬧中取靜,嫻雅而不見孤寒。
民間習俗常會在水仙花莖上繫紅繩或紅紙,再配上如意紅柿等擺飾,最適春節應景。
此外,從十二月到春節這段期間,花店也供應水仙切花供插花之用。不耐久候花開的人,這也是玩賞水仙的另一種方法。
中華花藝基金會華藝雜誌主編黃燕雀表示,國人相當熟悉的日本花道中,插水仙時會先將花株葉株由包膜取出,重新排成兩兩相間、花在其中的組合,再放回包膜插作。但中國傳統插花講究自然,並不刻意重組。
在中國式插花裡,凌波雅客可以瓶插,或用劍山插在各式花器中。水仙單插適合書齋清供;廳堂年節插花,則可選擇花型花色不致搶過主花的同類寒香,如山茶、蠟梅就與水仙一起,被明代插花家袁宏道雅稱「花國歲寒三友」。此外,瑩白水仙配上旱珊瑚之類的紅果,俗稱「吉祥配」,也是豐兆。至於不怕發財,不嫌金盞銀台俗氣者,更可配上金色花材,招財進寶。近年台灣大量進口西洋金水仙,也是喜氣的花材。
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水栽或插作,得水能仙的雅客都需要勤於換水,並且放在日照通風良好的位置。文震亨在《長物志》中並且提醒:水仙「觸煙則萎」,焚香賞花的雅好,殊不適用。
水仙切雕,獨門絕活
傳統中國水仙的雅玩,還有一項不能不提的特色──水仙雕刻。
由於中國水仙鱗莖特別肥大,儲存養分極多,因此發展出一種水仙切雕的技術。它的原則是:切去部份鱗莖,以觀察掌握花葉生長、淘汰冗葉、剔除贅芽;切除的鱗片會減少養分供給,矮化莖葉,提早開花。經驗豐富的切雕師傅,還能根據花頭走勢,切去葉芽一緣的平行脈,使葉片生長失去平衡而捲曲成型。經過「手術」的尋常球莖,開花時已成孔雀開屏、大象蝸牛,千姿百態,不可思議。
據說過去江南富貴人家歲朝清供,就講究雕過的水仙。不過此種技法費時費工,成功率低,玩家並不多。台北建國花市有幾位好手,春節前後偶有作品展出,有時也會請漳州師傅渡海獻藝,好奇者不妨一試。
誰是真心惜花人?
儘管古代西方以水仙入藥,治療癲癇與歇斯底里,明代《本草綱目》中也有以水仙治「癰腫及魚骨鯁」記錄;但是衡諸水仙家族的本名「納沙色斯」,原由希臘文「沈睡」而來,也是英文「麻醉劑」的字根,識者以為這可能與水仙球莖中含毒的麻醉生物鹼有關,還是不試為妙。
話說十七世紀末英國散文家艾地生,有一回散步躲雨,受邀進入一座花園,園主痴愛鬱金香,謂百畝良田猶且不換;偏偏糊塗的女僕卻錯拿球莖煮了碗香噴噴的「洋蔥湯」!白白糟蹋了主人一千英鎊不說,好在園主不是個嗜食大蒜的水仙迷。
當然,大文豪對這種「以稀為貴」的迷戀,並不以為然。他的幸福是:把整個春天的鄉間,看做自己的大花園,就像園藝家執迷於他們的暖房一般,頻頻顧惜,夜夜不忘。「在離我一哩之內的地方,沒有一片花叢我不熟悉;鄰家的水仙與櫻草凋謝,也沒有一次不教我黯然神傷。」
好一個溫柔的愛花人!冬日裡,悉心照拂書齋裡的凌波雅客,且莫忘那鄉間的大花園;若到北地趕上春,也要記得尋訪泉邊金水仙。
生命裡的春天何需華廈寸土;惜花人豈賴銅瓶劍山。野地裡,採下七朵猶帶彤霞曉露的金色水仙;朝陽下,心上人的如花笑靨所費幾何?不過柔心一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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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盞銀台加上髹金拔4,為中國人的新春帶來好兆頭。(中華花藝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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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綿延如銀河星光的西洋金水仙,經過詩人的禮讚,已成永恆的象徵。圖為英國鄉間莊園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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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樹猶顫寒枝,唯有蒼松帶翠。娉娉嫋嫋的小番紅,為北國寒冬帶來驚喜。圖為英國丘園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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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與春花奇石同栽,搭配「百﹙百合﹚事﹙柿﹚如意﹙靈芝﹚」擺飾,變成這盆清代元宵節的花作。原畫藏故宮博物院,作者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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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世紀宋代畫家趙昌的歲朝圖﹙局部﹚裡,可見滿叢「玉玲瓏」。﹙故宮博物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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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紫砂陶盆單插水仙,適合書齋清供。
水仙顏色素雅,應以同類寒香如山茶搭配瓶插,才不致搶過主花。
以紅色旱珊瑚配白色水仙,俗稱陰陽配或吉祥配,也是豐兆。
(以上皆由中華花藝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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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宮弄孤影,水殿四無人」,水仙閑寂安靜,在屋中一隅淡送幽香。

十二世紀宋代畫家趙昌的歲朝圖(局部)裡,可見滿叢「玉玲瓏」。(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

以紫砂陶盆單插水仙,適合書齋清供。(張良綱)

以紅色旱珊瑚配白色水仙,俗稱陰陽配或吉祥配,也是豐兆。(張良綱)

水仙顏色素雅,應以同類寒香如山茶搭配瓶插,才不致搶過主花。 (以上皆由中華花藝基金會提供)(以上皆由中華花藝基金會提供)

「雪宮弄孤影,水殿四無人」,水仙閒寂安靜,在屋中一隅淡送幽香。(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