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大學理學院有個不能請假的人;他一請假,許多實驗都得停擺。
他,不是院長、不是系主任,是「吹玻璃」的許玉釧。
在九歲的許職碩的小腦袋裡,「我的爺爺許玉釧」有雙魔術手,隨時可以變出晶亮可愛的玻璃魚、鴨、烏龜、長頸鹿……。「但是這些東西有個大缺點——一摔就斷頭斷尾」,他撇撇嘴,一點不給這位「國寶級的玻璃儀器師傅」面子。
大學理工科系的教授、學生談到許玉釧則是包含感謝與欽佩。甫從台灣大學物理系退休的許雲基教授是國內原子核結構專家,他回憶開始做實驗,是在台灣光復初期,「那時就是有錢也很難買到國外的儀器,要不是許玉釧,必須在高真空進行的實驗根本沒有容器可用。」
台灣大學、師範大學、大同工學院等校的物理課,只要上到雷射原理,實驗室堨峔鴘漁韟遜p射管,沒有別的來源,一定是許玉釧吹的。
一位現在就讀台大電機研究所二年級的學生,用尺量著直徑只有○.五公分的玻璃管,豎起大姆指說:「分毫不差!就這樣老師傅已替我省了四、五萬元的儀器添置費。」
目前國內大學中只有三位吹製玻璃儀器的專門人員,除了許玉釧在台大物理系外;另兩位分別在清華大學及台大化學系,他倆都是許玉釧的弟子。
如此一位「祖師爺」,是何來歷?

這就是「國寶級」的玻璃儀器師傅許玉釧的工作室,及工作情形。(張良綱)
廿歲頭腦才「開花」
許玉釧認為自己一切都比別人慢——十七歲才小學畢業;廿歲以後「頭腦才有在開花」。
他六歲喪母、十二歲喪父,家庭的變故與清寒的環境,使他的教育中輟。好不容易在親友接濟下,念完小學時,已是全校最「高齡」的畢業生。
當時老師見他生活無依,便介紹他到新竹一家軍用玻璃工廠當學徒。許玉釧一向雙手靈巧,喜歡雕刻,原想去拜師學刻佛像,但他又不忍拒絕老師的好意。而這緣會,改變了他的一生。
民國卅四年,許玉釧進玻璃工廠附設的訓練班,學習如何在高溫下把玻璃熔解、重新塑型;受訓滿一年要正式工作時,當年玻璃廠的顧問、也是台灣帝國大學(台灣大學前身)化學系助教泰山次郎,在全班十位學員中,挑中許玉釧到台大當助理技術員。
至於他為何能獲青睞,許玉釧說:「或許是看我一直低著頭做事,很少和人嘻嘻哈哈地玩樂吧!」
他也就一直這樣——靜靜的、專心到頭也不抬的,在另一個廣闊的世界耕耘。

小心地拿著燒製完成的儀器,送到實驗室。在物理系系館幽深的長廊裏,許玉釧已如此走了四十一個年頭。(張良綱)
手拉、嘴吹拿捏規格
和一般做玻璃瓶、針筒不同,學校堛漪謎儀器要用來做實驗,對規格的精確度要求很嚴。
儀器玻璃的吹製過程中,除了有吹氣軟管、鑷子、擴孔工具、切斷器等少數輔助工具,厚薄、平直、口徑大小、凹凸孔長短、彎曲角度、圓形弧度等,幾乎全靠雙手的拉力和嘴巴的吹、吸氣拿捏控制。再加上玻璃在實驗室經常做成真空容器,兩個玻璃儀器熔接處須完全密合。
此外,一般玻璃製品的主要成分是鈉與鈣,在攝氏六百度就會熔化;但理化實驗,往往在攝氏一千度以上進行,因此常用的是熔點一千多度的硼矽酸玻璃,或是二千多度的石英玻璃。溫度愈高才會熔解的玻璃,在常溫下也就凝固得愈快,如果吹製玻璃的技術不夠純熟,或吹製者反應不夠快,很難掌握那可以塑型的一、二秒鐘;同時要控制規格精確,就難上加難了。

右)嘴吹著橡皮軟管,手拿著石墨板,在一吹一壓之間,俱見功夫。(張良綱)
手腦並用奠基礎
再者,玻璃儀器經常是大型實驗設計的一部分,因此往往要加工接上鎢絲、鋁合金來導電。可是金屬表面如果不乾淨、或受熱時與玻璃的膨脹程度不一樣,玻璃就會裂開,所以金屬事先還要經過特殊氧化處理。
因此一位稱職的製造實驗用品的玻璃工人,不僅要能純熟地吹、拉玻璃,還要懂得電極、電流、電解、化學藥品等的原理與處理方法。
這些對初入台大的許玉釧,是個充滿問號、不知道有多深的世界。他開始跟著泰山次郎助教及另一位遠藤吉明助教學習,也用他在小學六年念的日文基礎,鑽進圖書館的理化書堆。
書上寫的、手上做的,相互印證,許玉釧沉浸其中;韶光流逝,今年已是他在台大的第四十一個年頭。

得空的時候,吹只晶亮可愛的小烏龜送給寶貝孫子。(張良綱)
玻璃門快敲破了
台大物理學系系館幽深暗靜的一樓長廊左邊盡頭,是許玉釧的玻璃加工室。
這個近十坪的房間,約有二個半成人高,牆面油漆剝落,主人的櫃櫥、書桌、工作檯、圓形椅凳、水龍頭栓……,都看得出來已在此度過半世紀的寒暑。而最新、最亮、最乾淨、最惹人注目的,是或放在長方形工作檯上,或立在其旁的長條形、漏斗狀、橢圓球形……的玻璃管、瓶、杯。
「老許一踏進工作室以後,他的玻璃門常常被人敲得像是要破了」,和許玉釧在台大物理系同事卅餘年、金工廠的車床林師傅表示。
果然不錯,今年農曆春節後的第一天上班,八點鐘,許玉釧剛進入工作室,玻璃門就響了;在接著的短短半小時裡,又來了三位研究生求救。看著其中一位的設計草圖,許玉釧就知道他要做的是二氧化碳雷射真空管,他預計用二天的時間完成。
戴起老花眼睛鏡,開始工作。許玉釧拿起長一公尺半、直徑卅釐米的硼矽酸玻璃管,先仔細用抹布拭去灰塵,再用石墨在離右端十公分處做記號。
接著,他打開瓦斯點燃火口,再扭開氧氣調節器,當攝氏一千多度的藍色火燄猛烈往上衝時,他將記號處對準火燄底部並快速地轉動玻璃管。約過了一分鐘,加熱地方已見收縮熔化,這時把玻璃管提高二、三公分,左右手力量均勻地向外拉,拉出了一個直徑○.五公分的空心細棒,然後從中心加熱燒斷,這就是真空管的一頭了。接著,要燒出另一頭,再經擴孔、吹氣等過程,使它成為上面橢圓、下為漏斗形開口的管子,才算大功告成。

破玻璃能修嗎?左邊缺了一角的儀器(紅光為氦氖雷射光束),在許玉釧的妙手回春下,不但修好了,還因應需要在管內加了支小玻璃管。(張良綱)
找師傅不要打電話
火正燒、手正拉,電話鈴響了。許玉釧神色不變,繼續眼觀火苗、手拉玻璃。
在工作室,他通常不接電話。「我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做玻璃,正在燒的時候一耽擱就全報銷了,根本不能停」,他在工作告一段落後解釋。
「所以,要找他做玻璃,只有來敲他的玻璃門了」,一位研究生說。
在這個倒楣的玻璃門隔壁、另一個玻璃門裡,是許玉釧的貯藏室,有他珍惜保存的寶貝。「這箱子堛漯F西,在廿幾年前,可以在溫州街買一幢房子,猜猜看是什麼呢?」他眼波流露著喜悅的光芒、指著靠左邊牆壁近百個長形箱子說。
當然是玻璃。從牙籤般細到似成年男子手臂粗的管狀玻璃,共有數千支。這是許雲基教授申請美援替他爭取來的材料。許玉釧形容庫存量:「恐怕十幾年都燒不完!」
想到要燒那麼多玻璃,不累嗎?「這是我的頭路(閩南語,意為職業)嘛!」許玉釧說,小時候他以為自己只會做個雕刻佛像的工人,沒想到能在最好的大學裏工作,當然不能誤了教授們的事。他話堛滿u頭路」二字,隱含著滿足與驕傲。
當國內的理工學界逐漸知道有這麼一個玻璃儀器師傅,慕名而來,甚至直接挑明「你不幫忙,在台灣就沒人能做」的訪客,也愈來愈多。而他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

破玻璃能修嗎?左邊缺了一角的儀器(紅光為氦氖雷射光束),在許玉釧的妙手回春下,不但修好了,還因應需要在管內加了支小玻璃管。(張良綱)
燒杯、燒瓶成「大器」
問他怎麼知道自己都能做、都會做呢?木訥、憨厚的許玉釧回答的有點靦腆:「我只是不會拒絕。」
答應下來,就得做好;做不出來,只有早早晚晚放在心上,想著、煩惱著。
他煩惱的時候,照許太太劉寶秀的形容是「飯量減少、覺睡不穩,下班回家常常呆呆地坐著」。這種情形延續最久的一次,是民國四十年他做「水銀整流器」時,長達一個半月。
「水銀整流器」的功能是要電解「重水」,解出原子核的α、β、γ三種元素。
據許玉釧描述,這座早已功成身退的儀器,外型長得像章魚,但只有三隻爪。依照設計圖,「章魚身」是根直徑十二公分、高半公尺的大試管,許玉釧找遍倉庫,找不到半根可以吹成這樣的玻璃管。最後他將五個燒杯熔化、接合,燒出個樣子後,又設計支架、連接三個五百c c燒瓶做成的三爪。
最頭痛的還在後面——在「章魚身」底部嵌入一條五釐米粗的鎳絲,當然玻璃不可以破。後來,他翻閱許多日文書籍,才找到以碳酸鹼處理鎳表面的方法,解決了問題。

書桌上,玻璃還是主角,倚在窗戶上的是雷射真空管。(張良綱)
趁機「騙」回老婆
另一次可貴的經驗是吹製雷射管。民國七十一年榮民總醫院得到財團法人慶齡工業中心的資助,計畫設置雷射手術刀,由當時的外科部主任沈力揚負責。他不主張向國外採購,而請台大電機系、物理系的教授合作開發。
三年後,東南亞第一部自製的雷射手術刀「慶齡一號」問世,它的心臟——雷射真空管就是許玉釧所吹製。不過,此時他已經驗老到,這個案子只煩惱了一星期。
煩惱表過,吹了四十多年玻璃,最大的樂趣是什麼?許玉釧帶點羞赧地說:「老師、學生的『謝謝』,和看到一疊疊自己出過力的中文、英文、日文兼有的研究報告。」還有呢?他偏著頭想了一會兒才說出個小秘密:原來他樂觀開朗的太太,也是他到一個製玻璃藥瓶工廠作技術指導時,趁機「騙」回來做牽手。
後繼無人
十九歲進台大,從助理技術員、技術員,一直升到最高階的技士,許玉釧走的是一條寂寞又澹泊的路。目前他的月薪在二萬元左右,一家玻璃儀器公司曾以月薪五萬為條件挖角,許玉釧淡然婉拒:「還是和教授們一塊做研究比較有意義!」
對近來傳播媒體呼籲改善大學技術人員待遇的事,他說:「我最小的孩子都已經當完兵,沒什麼負擔了,目前生活很安定,也就夠了。但新進技術人員都要求專科以上學歷,起薪又不過七、八千元,已無法吸引有一技之長的小伙子。」
談到近年台大曾新聘兩個技術員,但都不久就辭職,老師傅面露憂悒:「再過五年我就到了退休的年紀,倉庫媮晹陳鉯N好幾年的玻璃,交給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