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來的,可能只存我一個了,」將近七十歲的歌仔戲老藝人陳瑪玲一一數著其他滯留大陸的歌仔戲藝人表示。「我的父母都是演歌仔戲的,一九三四年去新加坡搭團演出,我就在那裡出生,十歲才又回到台灣,」對於逐戲臺而生的藝人而言,陳瑪玲流離的人生並不特殊。
一去不復返
十多歲的孩子,跟著當時著名的藝人「小寶鳳」學藝,加入復興社歌仔戲班,「還是囝仔,我已經做戲做的嚇嚇叫,」出身戲曲家庭,陳瑪玲就有聽一遍戲文就記起來的本事。
對日抗戰結束,南洋的華僑紛紛回閩南探親,祝壽、作祭、蓋房子、討媳婦、修廟,歌仔戲班風光正好。當時大陸廈門的月光歌仔戲到台灣演出,因為姑姑在裡面,於是在一九四八年,已經登台的陳瑪玲跟著父母,還有三十多個台灣歌仔戲藝人赴大陸發展。陳瑪玲記得當時的盛況,歌仔戲迷不輸今天的熱門演唱會,「票窗前面,每晚都有人睡在那裡,等著排明天的票。」每個小旦都有暱稱,「我叫大頭仔旦,」陳瑪玲笑著說。
想來當初應該也是抱著來來去去的心態,沒想到隔年大陸淪陷,就再也回不了台灣了。
回顧國共分治前歌仔戲的兩岸交流,陳瑪玲算是最後一輩,在二、三十年代,台灣諸多的歌仔戲名角都前往閩南大商埠廈門演出。當時廈門最被稱道的「四大名柱」:除了錦上花是廈門人,其餘的賽月金、味如珍、子都美全是台灣來的藝人。尤其以小生著稱的賽月金熟悉大量的歌仔調和民歌,即興才能又好,更被廈門觀眾封為四大名角之首,演出女扮男裝的《孟麗君》連本戲,風靡一時。但大環境局勢不穩,藝人際遇也時起時落,有如走馬燈。對日抗戰時,因歌仔戲來自日人殖民地的台灣,曾被稱為亡國調而一度禁唱,賽月金只好四處借貸,逃到內地農村演夜戲,由入夜演到天亮,體弱的賽月金因而罹患了嚴重的胃病。
文藝黑線紅人
共產黨統治大陸之後,藝術服務政治,民間戲曲也全面改革,劇團經過收編合併變成公立實驗薌劇團,滯留台灣的歌仔戲演員也不例外。
一九五四年,不過二十歲的陳瑪玲演出時代劇《忠誠譜》裡的老媽媽,到北平、上海會演,傳神的跨齡演出得到了華東地區戲曲會演演員三等獎,還有眾多福建地區演員獎項。
然而,鋒頭最健的台灣藝人賽月金,丈夫李仲生(歌仔戲的通才)因為演出李鐵拐時,葫蘆裡特效的火藥爆炸身亡,又因被歸入戲老闆「資方」身份,關了好幾個月。生性慷慨健談,頗有男子氣慨的賽月金受不了打擊,跳井自殺,所幸被救。六○年代初,平反之後,才進入藝術學校擔任教師,對於傳統劇目的整理,作了很大的貢獻。
誰知,接續而到的「文化大革命」,不僅將好不容易整理出來的劇本全部毀壞,台灣藝人所挨的批鬥要比別人更加三級。藝人,本來就是黑五類,當紅的藝人更被歸入「文藝黑線紅人」之列。
身份特殊的陳瑪玲,當時除了是當紅藝人,又是台胞加團長,因而是文藝紅線黑人加台奸與當權派。此外,還因平日衣著與他人不相同,又再外加了一條「脫化變質」平日亂來的罪名。怎麼熬過的,陳瑪玲只是搖搖頭說:「日子當然歹過」,不願多說。
兩邊都是外地人
八○年代,改革開放,百花齊放,歌仔戲也再度出頭天。陳瑪玲接連得到了第一屆福建省武夷之音演員獎,福建省第四屆戲曲現代會演演員獎,福建主要地方劇種唱腔一等牌。年紀老邁的賽月金是福建省文史館館員,在病中為歌仔戲作資料口述,當上了政協廈門市委員會委員,於一九八六年病逝。過世前,還惦念著台灣的親人。
然而,對於在台灣只有四年生活記憶的陳瑪玲而言,台北的記憶僅存「大橋頭的肉粽氣味真好」。沒有了父母,台灣的親人沒相會,也沒得找了。透過錄影帶看過台北街景的陳瑪玲說:「與我的印象完全不親像(一樣)了」。雖然,戶口名簿寫的還是「台灣省台北市人」,對陳瑪玲而言:「我現在是兩邊都像外地人啦!」
退休之後,陳瑪玲的名字逐漸被淡忘。問她拿些過去演出的照片,陳瑪玲搥著多年打地鋪痛得厲害的腿,落寞地表示:「退休的人,不想這些過去的光榮了。」
對於活在戲臺上的藝人而言,怕的不是有家歸不得,也不是政治的磨難,就怕戲散人去的寂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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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岸分隔,許多原本於台灣、閩南、東南亞演出的歌仔戲演員,因而滯留大陸,老死異鄉。圖右為三十年代被閩南觀眾封為歌仔戲四大柱之首的台灣藝人賽月金。(廈門市台灣藝術研究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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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大陸淪陷前,跟著父母來閩南搭團的陳瑪玲記得,剛到廈門時,觀眾都睡在票窗前等著買票看他們演出,當時觀眾喜歡暱稱她為「大頭仔旦」。(陳瑪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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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簡單的漳州市薌劇團宿舍裡,陳瑪玲悵然回首過去曾有的風光與磨難。(蔡文婷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