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皇奄奄一息,日本全民為之虔誠禱祝。英國一家報紙在登出「地獄之門為這個邪惡君主而開」說法的同時,卻也承認日本是個令人尊敬的國家,有許多地方值得學習。
要中國人這樣恩怨分明恐怕很難。尤其在台灣,人們對日本的態度更是愛恨恩怨,糾結不清。
當其他國家紛紛以文化研究、企業合作等種種方式,企圖瞭解這個有買下全世界態勢的國家,國內不少人卻對它經濟勢力夾帶的「文化侵略」憂心忡忡……。
為什麼?地緣、歷史的淵源究竟帶給我們什麼?台灣的日本資訊太多、或太少?我們對日本的瞭解太深,或不夠?讓我們試著解開這個「日本情結」。
從台北到東京搭飛機不過三個半小時。地緣因素使中日之間關係無論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方面,向來淵源深厚;但是地理的接近並不代表心理的靠近。
台大歷史系教授鄭欽仁指出,對日本,我們距離雖近,但認識實遠。這是所有人乍聽都不相信,細想卻不能否認的事實。

日本經濟力強大,連美國也倍感威脅。此圖攝於紐約時代廣場。(張良綱)
日語熱,熱何如?
但是最近的一些現象卻讓人彷彿有著「日本近了」的感覺。
雖然沒有明確的統計數字可以證明,但近幾年來,台灣地區的日文補習班的確有明顯增加的趨勢。
街頭巷道間,在麵攤、鞋店、雜貨行林列的馬路上,「××日語補習班」的招牌處處可見;車站前、車廂內貼著「教授日語、請洽××」的廣告招貼也時時出現。
由旅日華僑邱永漢創辦的「永漢國際教室」日語班的發展更是有目共睹。
「永漢日語」五年前在忠孝東路開班時,還是一個小規模、由四個專業老師帶領、學生人數不到廿人的尋常補習班;五年來,「因應社會大眾的需要」,永漢日語教務主任角谷壽一指出,他們在中山北路、西門町寶慶路又開了兩處分班,目前三處老師已有八十人,學生人數加起來共有一萬三千人,擴展速度驚人。
「永漢國際教室」並設有書局,除日文進口書,也賣日文翻譯及相關的中文書;「三個書店合起來有八百坪,所在地點都是台北市最昂貴的地區。除了房地產增值意義以外,顯然表示日文書店有利可圖」,對日本事務十分注意的專欄作家詹宏志說,從前年開始,日文全年進口書的數量已超過英文書刊;去年開始,日文全年翻譯書也趕上了英文翻譯書,「想想幾十年來,台灣英日教育的比重,不難明白,這個現象有其不尋常的地方」,他說。

東洋少年、永漢日語……,「日本勢」已然興起?(張良綱)
日文系行情看俏
隨著出版業興盛,與日本相關的雜誌也被看好。目前,坊間專以介紹日本資訊為主的中文刊物,除三年前出現的「東京雜誌」外,還有牛頓集團的「日本文摘」,這本雜誌在兩年半前創刊時經營者就認為光是「日本」兩字就有「錢味」,絕對可以賣錢。而根據該刊總編輯洪美華的說法,該刊到目前為止「收、支尚可平衡」,顯然當時的斷言尚未被推翻。
日語補習班、日文書籍的興盛,最直接的受益人是東吳、輔大、文化、淡江四所大學的日文系學生。
「以前到學校上課時,街上的標語貼的是:『不用日貨、不說日語』。擠公車連日文書都不敢大大方方地拿在手上,要不然就會被迎面而來的高中學生瞪幾眼。為了這個,我們都把日文教科書用海報紙一層層地裹好……」目前在東吳大學任課的一位老師回憶,那時考上日文系最常聽到的善意規勸就是:「快轉英文系呀!」
現在的情況可不一樣了。在大專聯考的志願排名中,日文系不僅年年提前,日文系畢業生也跟著搶手起來。東吳大學外語學院院長蔡茂豐說,有好幾次,需才單位到學校要人,而大部分的學生卻已經另有工作了。

不少台灣籍和東北籍人士家中,都可翻出類似照片。圖為日據時代一群台籍小學生到郊外野營去的「紀念寫真」。(鄭義芳提供)(鄭義芳提供)
留日學生大增
隨著我國國民經濟力大增及日本政府留學生政策的開放,近十年來,我國留日學生也有明顯增加的趨勢,從十年前的兩千多人,到去年的六千人。
這些現象意味著什麼?有人指出,如果把上述幾例的對象換成美國:美語補習班激增、英文刊物風行、外文系學生搶手、留美學生大增……,顯然沒有人會覺得特別。但正因為對象是「日本」,而目前日本在世界舞台的角色日益突出,連美國也倍受威脅。人們不免懷疑:在這樣的情勢下,是不是我們也逐漸解除長久以來的日本情結,願意重新認識、瞭解日本了。
事實果真如此?

日本文化深受中國影響,但並不代表日本沒有自己的文化。圖為位日本九州南部熊本城博物館內珍藏的中國線裝書。(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全球日本熱,台灣也發燒
中央研究院三民主義研究所副研究員張炎憲指出,由於日本這幾年的表現實在太好,「日本熱」的現象是全球性,「台灣發燒」只是其中一環而已,只能說大家對日本的興趣更大了。
以正在流行學日語的現象來說,角谷主任指出,學日語的人八成以上來自工商界,目的當然是希望能學以致用。但遺憾的是,能持續學習到可以閱讀日本資訊、瞭解日本人想法的並不多,「多半只是學學好玩」,他說。
「能通就好!」在永漢日語補習的一位劉姓工商界人士毫不猶豫地表示:「學那麼多幹嘛!能談生意就行啦!」他目前在一家貿易公司作事,專門代理日本三菱、三井等廠牌大型機器。
但是不少人卻指出,如此學日語的心態,並不值得鼓勵,「只懂跟人家說:『請便宜一點,請便宜一點,……。』而不明白人家『為什麼不能便宜』的背景因素,太危險了!」蔡茂豐說。
除工商界人士外,其他學日語的人則分佈在各階層:學生、家庭主婦、受過日式教育的歐巴桑、歐吉桑……,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希望有機會能到日本看看。

留日人口激增,使日本不少語言學校來台招攬生意。(張良綱)
留學?遊學?觀光?
以下是一家補習班的實況報導。
「希望能進專門學校,學美容、服裝設計或室內設計什麼的……」,說話的是一名面目清秀的女生,還在專科學校念書。
「為什麼打算去日本?不知道,我爸爸叫我到日本先念一年語言再說」,工專畢業、服完兵役、短髮、牛仔褲,梳成常見的日本歌手模樣。
「學好了,可以去玩呀!買東西也比較方便」,是家庭主婦,一副優渥能幹的模樣。
認真問起來,真正想念大學的居然一個也沒有。而根據永漢日語的統計,上完日語班而到日本念大學的人,佔全體人數的不到百分之一。
蔡茂豐指出,這幾年的留日熱,說穿了並不紮實,大部分都是短期居留——念語言班,而不是進大學修學位,「以留學之名,行觀光之實」,他說,「連日文系畢業學生,到日本攻讀學位的都不很多。」

台灣企業界第一代創業家中,不少人受過日式教育。此圖攝於一年一度的台塑運動會。(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日本資訊那裡來?
「不能說會講幾句日文就算瞭解日本了」,蔡茂豐說,至少要有獨力解析日本事務的能力。談瞭解,首先要有資訊來源,國內日文資訊流通的情形如何?
以目前最被看好、介紹日本資訊最「權威」的中文刊物「日本文摘」來說,百分之七十的讀者群為工商界人士。市場導引下,七成以上的內容也以經營管理、經濟動態分析、商情的引介為主。至於人文社會面的報導,則因為「對這部分有興趣的讀者不多」而比例甚少。
日文進口書籍也有明顯重經濟、輕人文的取向。直接閱讀的人口中,除日文系老師及學生,多半是一群受過日本教育,與日本人實際打過交道,會說日語、大部分在戰前出生的工商界人士。他們很可能是目前台灣中小企業的第一代創業家,也很可能是主管企業的重要幹部。
至於日文期刊,除上述閱讀人口外,還有一批也是戰前出生的台籍人士,他們看文藝春秋、中央公論等日據時代就持續閱讀的刊物,吸收新知,也藉此懷舊。與他們相對的是,約在五年前才興起的另一群以女性及青少年為主的讀者,注意的刊物是儂儂、安安、Big Mouth、Pop Corn等時尚刊物,他們甚至完全不懂日文,靠漢字來猜意思,就著解讀圖片來穿衣服、打扮。

數數看有多少東洋製品?(張良綱)
「文化侵略」,來勢洶洶?
日文雜誌銷售的成長,屋頂「小耳朵」(直播衛星)帶來的電視節目,加上西門町「原宿」打扮的「東洋少年」……,似乎都足以造成一股「日本熱」的態勢;有人甚至為此深感憂慮而不斷提出「預警」。
但這些畢竟只是表相的浮光掠影。而學界的情況又如何?
「每年通過日文托福測驗,拿著留學生簽證出國的,不超過一百五十名。這個數字十年來沒有改變」,蔡茂豐指出。
目前赴日留學生中,以醫、工、農等自然學科居多,人文學科中除了法學外,其餘如教育、史學、文學、社會、經濟等學科的人數極少,「兩、三年能有一個學成歸國,還算是保守的估計」,台大法學院副教授邱聯恭說。
這當然與日本文科學位極難取得有關,但值得玩味的是,在這些留日歸國學人中,又以經濟學科的最少。甚至有人說廿年來,幾乎沒有出現留日的經濟人才。
「與日本經濟交往如此密切,卻不瞭解日本經濟學界的走向,好像不大應該」,張炎憲說。

八年抗戰,讓中國人吃足了苦頭,也造成國人仇日心結。(黨史會提供)(黨史會提供)
不知日,才是事實
東渡求經如此,國內的研究機構,也稱不上蓬勃。
目前國內設日本研究所的有東吳、輔仁、淡江、文化四所大學,除五年前成立的淡江大學設區域研究的課程外,其餘的系所多以日本語言或一些文學的研究為主,「如果語言只是研究一國文化的敲門磚,那麼國內的研究也大多還在敲門的階段」,一位學者表示。至於談起研究環境,在日本資訊的種種限制下,研究者亦不無委屈之處。
很顯然地,就在全世界,尤其西方國家正努力以各種文化、社會研究,或企業合作的方式來企圖瞭解日本、擷其所長的風潮之下,地緣相近、歷史淵源深厚的我國,在「文化侵略」的幻影下,反而有「不知日」的事實。
於是我們要問:地緣、歷史的淵源,究竟帶給我們什麼?

「小耳朵」有「文化侵略」之虞?
「文化母國」的錯覺
歷史教科書上,中日兩國關係是從日本遣唐使到中國來學習開講的。遣唐使促成日本史上的大化革新,也就是唐化運動。這類歷史深印在中國人的腦海中,人人津津樂道。
中央研究院近史所研究員林明德指出,中國人因此以為,日本是文化小國,我國才是文化上國;甚至造成「日本沒有文化,一切文化從中國來」的錯覺。
他進一步分析,持日本文化從中國來的論者,要特別注意一個事實——基本上,日本文化是帶著模仿及融合性的,像大化革新,雖然師法了隋唐的文物制度,但不少仍沿用日本的固有習慣,後來且被融合成「和魂漢才」的國風(日本式)文化;到後來明治維新的物質文明雖取法歐美,但形而上仍貫徹了東方古來的道德觀。而此後的日本,顯然已經變成另一個與唐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新興國家了。
「像日本那種『櫻花民族』的個性——嚮往櫻花滿山滿谷盛開,絢爛之後很快凋零,連一片蕊也不讓它沾在樹枝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生觀,就與我國比較委屈求全、會因瓦全而不使玉碎的看法截然不同」,林明德說。
因此,面對從唐式文物制度,到日人發展極其精緻的茶道、花道、書道……,我們原不必因持「文化母國」的態度,而不屑聞知其詳。

櫻花民族」與我大不相同?(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清末也有「日本熱」?
經常撰寫日本分析、論述的專欄作家李嘉指出,明治維新之後,中日之間國與國的關係愈走愈近,人與人的關係卻愈走愈遠。所謂「近」是指日本皇軍逐步踏進、佔領中國國土;所謂「遠」是中國人對日本人由親近、敬而遠之,而畏懼、而仇恨、而終成為死敵。
明治維新之後,日本共發動兩次戰爭,結果中日各贏一場,但造成的影響卻完全不一樣。
清朝的甲午之戰,中國人抵不過日本的船堅砲利,於是割地賠款,讓出了遼東半島、台灣、澎湖。此使中國人大受刺激,在「立憲戰勝專制、小國戰勝大國」的反省聲中,喊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於是從一八九六年開始,送出了第一批留日學生,到一九三七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才結束。
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黃福慶對清末留日學生的研究指出,清末民初的這股留日熱潮,雖然在時間上比派遣幼童赴美留學晚了廿幾年,但以人數計,卻後來居上。在一九○五到一九○六年間,還曾創下八千人以上的紀錄。
一頁血淚侵華史
黃福慶指出,當年派遣學生赴日,在客觀條件上,雖然是地緣之便,但是主要原因還是希望以速成的方法,模仿明治維新,以因應一時之急。因此學習的主流以「普通學」——設特殊學堂以傳授基本知識,及「速成學」——附設某大學的速成科,如法政速成科、師範、工藝速成科等;武備(軍事)學校當然也是重點。
這批留日學生後來與民國以後的軍事、教育界關係密切。黃福慶指出,民國以後掌權的軍人,十之八九出於留日陸軍士校;各地所設的軍事學堂教習,也多半為留日學生;學教育的則多從事被人忽略的基層教育,開風氣之先,功不可沒。
只可惜接下來的歷史之河,卻沾滿了血淚。民國廿六年,第二次中日戰爭前後,日本人在「九一八事變」侵佔東北;「一二八事變」進攻上海,此後增兵華北、強佔豐台;並幹下「偽滿洲國」、「南京大屠殺」……等惡劣事蹟,「近代史上,盡是日本侵華的血淚事蹟」,史學家李雲漢說。
而八年抗戰,不但使我國力大傷,還演變成後來剿匪失敗、大陸失守、政府播遷來台,「每一筆血債都可算在日本人的賬上」,一位山東籍老先生憤憤指陳。
也就是這一連串的侵略行動,使得來自東北,尤其華北的國人,至今仍痛恨「日本鬼子」。許多人仍然堅持不買日貨、不去日本旅行,也不准下一代學日語、進日本公司工作。
不一樣的日本結
相對於此的,則是在台灣這個未直接遭遇第二次中日戰爭,未親眼看見日本人燒殺搶掠的國人,有著不大一樣的日本經驗。
一位學者指出,甲午戰後,台灣是被「割讓」給日本的,換句話說,日本不必像當年侵略華北、東北那樣以流血武力去佔領、制服,再加上當年台灣被認為是日本「南進」的基地,日本人事事以貯備倉儲的心態來治理,刻意建設台灣,而留下不少基本建設。
而對台籍人士來說,祖父輩的抗暴活動畢竟太遠,這也使得多數的台灣人不大能想像大陸人為何如此痛恨日本人?「日本人並沒有太壞呀!」一個歐巴桑如此形容。
而在她的朋友群裡,大家仍然愛讀日文雜誌、吃日本料理,不少人送孩子去日本讀書;老伴則到日本開「敬師會」,自己也愛到東京採購些衣物日用品。
解開心結、理性知日
「這兩群人的心結都影響理性知日的開展」,台大法律系李鴻禧教授指出,導正之途,唯有試圖釐清戰爭的陰影,也脫掉殖民地的包袱。
「持平常心,把這個鄰居,認認真真地重新看一遍」,張炎憲也說。
時代的確變了。明年,國立政治大學將打破廿年公立大學不設日文系的慣例,首度成立日文系;而隨著「小耳朵」的開放,有關日片進口、日文報紙解禁……等對日文化政策也在輿論界熱烈討論中。
「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上國心態原不足取,「有容乃大」的恢闊胸襟,會是解開「日本情結」的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