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遊太魯閣,你會想到什麼?少數人擔心落石,多數人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然而,有一個人卻穿過眼前的表象,讓思緒回到最初的混沌大山,當大山被強力爆破、電光火石的瞬間,會是怎樣的樹石飛迸,鳥驚蟲泣?
他不僅想,並著手做出來──先將紙模上的火藥用掃帚「掃」出圖案、蓋上防燃布,再將堆有大塊炸藥、樹皮、石頭的另一塊紙模反扣在上面,轟然一聲火舌四竄,「三明治」的上層出現了開山鑿壁的壯烈,下層則是婉約秀麗的燕子洞口,令現場觀看的民眾驚嘆叫好。
2000年前,中國老祖宗在煉丹過程中發明了火藥,2000年後,將火藥「玩」到爐火純青的蔡國強再度證明,火藥可以是歡樂美好、充滿想像的;用這種方式征服世界,帶給人們的啟發也將更深刻,更久遠。
才踏進台北市美術館,迎面而來的景像即刻讓人感受衝擊:8輛車,從地面靜止、車尾翹起、向上翻騰到十多公尺高空,再漸次倒轉、砰然落地,配上如刺蝟般由車身穿刺而出、向外四射的耀眼霓虹燈管,形成一幅詭譎的視覺奇觀。觀眾可以從展場3樓遠眺這一組巨大的裝置藝術,也能穿梭其中,感受車子連續翻騰的停格瞬間。
這件名為《不合時宜:舞台一》的裝置,模仿汽車炸彈客引爆時的畫面,雖然不見血腥碎片,但刻意營造的暴力美學,反倒更令人悚然。這是蔡國強在911事件恐怖攻擊後表達譴責的「合宜」表現,也遵循當代裝置藝術「因地制宜」原則,選在受難地紐約首展,然而,「我又做得太夢幻了,因此不合時宜。」蔡國強將它靜置於美術館大廳,更凸顯了動與靜之間不對稱的衝突,也讓觀眾經歷了一場寧靜的爆破。
3年前,蔡國強與雲門舞集林懷民合作「《風•影》意象」,讓舞者隨著揚起的風箏、大旗、黑瀑布與黑雪齊舞,配合背景不斷播放著百張由舞者身影投射的火藥炸畫,讓看似沒有交集的爆破藝術與舞蹈融匯成和諧的圖像。舞作後半段,連番而來的驚爆聲劃破和諧,舞者最後被吸入巨大的黑洞之中,留給觀眾無限的驚嘆。整齣舞劇跳脫雲門現代舞的風貌,蛻變成一件大型的「流動裝置藝術」,也顯示兩位藝術家不同凡響的創意激盪。

在戶外空間施放火藥,是蔡國強「大地藝術」的展現,第一張《有蘑菇雲的世紀》,是蔡國強在美國核子試驗基地爆出的蕈狀雲,他也因此迅即在美國崛起;第二張《紅旗》是為波蘭民主運動而做;第三、四張分別為《黑彩虹》和《龍到維也納旅遊》。
早在1980年代初在上海戲劇學院就讀舞台美術系時,蔡國強就揣想著呈現藝術的各種可能性,「我想到用炮射畫布,把畫布炸出一個個的洞,最後還把畫給燒了!」當時他自認找到了一種原創的藝術表現方式,卻又覺得若只單純地燒畫,會缺乏文化內涵與美術史的連結性。後來他用火藥燒出了《楚霸王》、《自畫像》,讓同屬於「碳」的火藥取代中國傳統的墨色,也讓熾烈的爆破與空靈的中國文人畫銜接,並衍伸為日後的「火墨畫」。
「我是一個理性的人,但同時又充滿矛盾,所以想找一種可以控制、卻又不受控制的媒材。」在展出記者會上,蔡國強如此自剖。
無論是大規模的爆破藝術,還是平面的火墨畫,為了駕馭火藥,蔡國強總在草圖上密密麻麻地寫著精密企畫,但從點燃引信開始,火線的走勢、風與氣流的竄動,往往脫離創作者的掌握,唯一可控制的,只剩下選擇什麼時候進場「滅火」。
看蔡國強的「火藥盤」,十多盤琳瑯滿目,從黑色的傳統火藥、無煙的褐色火藥,到摻了雄黃的黃色火藥,黑、褐、黃,構成了「火墨畫」的三原色。為了讓火藥和畫布有更絢爛的激盪演出,蔡國強自製畫布,又像「抓中藥」一次次改良兩者碰觸的速度、強弱,並從粗獷地呈現火藥爆炸的力量,到挑戰炸繪出人體纖細的線條。
但,創作中還是屢屢出現意想不到的狀況。例如他創作這次展出、以一位舞者投影為藍圖炸繪出的《晝夜》時,有些火藥沒有燃燒,有些線條則被膠帶遮蔽而留了白,成了人體裝飾的腰帶。
「當你越想控制結果,往往越事與願違!」因為火藥的不可預測、偶然性與自發性,讓蔡國強的火墨畫有了自己的生命。

在戶外空間施放火藥,是蔡國強「大地藝術」的展現,第一張《有蘑菇雲的世紀》,是蔡國強在美國核子試驗基地爆出的蕈狀雲,他也因此迅即在美國崛起;第二張《紅旗》是為波蘭民主運動而做;第三、四張分別為《黑彩虹》和《龍到維也納旅遊》。
除了《遊走太魯閣》和《晝夜》,蔡國強還為此次台北回顧展做了另一件裝置作品《海峽》。
一塊9噸重的花崗岩,靜置於一個窄小空間裡,讓人倍感巨石的沈重;細細觀看,卻看到了蔡國強對台灣的深情。
400年前,泉漳先民勇闖黑水溝時,總帶著沈重的泉州石壓在艙底避免小船翻覆;上岸後,這些壓艙石有的變身寺廟裡的礎石台階,有的拿去鋪路造橋,默默延續它們守護主人的使命。
而蔡國強的《海峽》,正是一塊來自家鄉的泉州石,右側是台灣的西岸,從富貴角到鵝鑾鼻,左側是大陸的東岸,從閩江口到東山島;特殊處在於,「兩岸是虛,海峽才是實的」,雕刻師傅在巨石上細細雕琢出粼粼波紋,過程中還不斷潑水確認效果,希望如實傳達惡浪濤天中,先民們起伏交纏的渴盼和決心、牽繫與不捨。
泉州出生,作品中總是一再出現帆船、燈籠、風箏、風水和中藥等古老元素,還操著和台灣人相似、帶點鹿港腔的「閩南國語」,也因此,對於台灣,蔡國強始終有份難解的情愫,求學時甚至有過「偷渡」來台灣看看的念頭。
「我和台灣人好像一見面就是好朋友。」在評論家楊照訪談他的《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一書中,他如此陳述。因為他和台灣朋友一樣,同屬閩南文化,又同樣受到日本和美國的深深影響,在台灣藝術圈,他可以談現代、談傳統,也可以談東方藝術如何跨入世界的大命題,「某種程度來說,「我把台灣當成了文化的故鄉,」蔡國強表示。

在新作《遊走太魯閣》中,可看到開山鑿壁的爆炸氣勢,與融合文人雅趣的山水景緻,形成另類超越形式的美感。此為全圖之節錄。
蔡國強的發跡,不在中國,在日本。
29歲時,蔡國強帶著美麗的太太吳紅虹闖蕩日本,從一開始的籍籍無名,之後受到矚目,還成為日本文化大獎的第一位中國籍受獎人。但就在日本文化界熱烈討論「蔡國強現象」時,驛動的心讓他再次「自我流放」,又申請到陌生的紐約重新來過。
回顧在日本發跡的過程,蔡國強說,「我沒有能力開門,是我剛好走到門口,門開了,我就溜了進去。」
當時的日本,正焦慮於是否能在「西化」之外另尋出路,而蔡國強一方面用中國傳統的火藥為媒材,一方面又以擅長需要理性嚴謹計算、當代感十足的爆破藝術,選定的主題又是超越東西方之爭、更高視野的「外星人計畫」,因此很快便擄獲了日本民眾的心。
從1989年開始,蔡國強以《為外星人作的計畫》為名進行大型爆破藝術,這個持續10年、總計有32項計畫的大系列,是蔡國強從平面的火藥炸畫,走向以立體空間為畫布的分水嶺。
當時的他,居住在日本的狹小屋舍裡,卻渴望與無限的宇宙生命進行對話。他的意念很單純:既然宇宙是在爆炸中生成,藉著爆破,他將自己的作品參與並融入了宇宙運動中;當暗夜將臨,大規模的爆破火光直衝上天,向宇宙其他生命宣告地球人的存在;硝煙過後,作品在人類的視域裡消失了,卻仍以光速向無垠飛去,長久留存在宇宙中。

蔡國強是一位「空間藝術家」,他喜歡用野性十足的道具,在一片空盪中營造出極具爆發力的意象,並隨不同展館的不同空間而變化出新意。左為有著99隻狼的《撞牆》,右為《不合時宜:舞台一》。
除了《為外星人作的計畫》,蔡國強的「磐城故事」,也成為他在日本的傳奇之一。
剛到東京時,蔡國強處處碰壁,飽受挫折,最後決定仿效毛澤東的「從鄉村包圍城市」策略,到較小的城鎮去試試運氣。
結果在美麗的海邊小城──磐城,他的爆破構想不但引起民眾的好奇,還吸引了一批志工。這些從來不覺得自己和藝術有什麼相關的平凡村民,不僅出錢出力跟著他搞爆破,還合力將海中的沈船挖出來,重組成一艘取名為《迴光》的船,及3座極具祈福意味的木塔《三丈塔》。蔡國強和當地民眾一起重現了磐城的過往,也創造出屬於磐城的獨特經驗。
日後《迴光》不論在世界的哪一座美術館展出,磐城的志工們總會不遠千里親臨現場安裝,而他們的參與過程也會錄製下來,成為作品中最感人的一部分,也彰顯出當代藝術「集體行動」的特質。

在戶外空間施放火藥,是蔡國強「大地藝術」的展現,第一張《有蘑菇雲的世紀》,是蔡國強在美國核子試驗基地爆出的蕈狀雲,他也因此迅即在美國崛起;第二張《紅旗》是為波蘭民主運動而做;第三、四張分別為《黑彩虹》和《龍到維也納旅遊》。
此次北美館展出的「蔡國強『泡』美術館」,奇特的展名出自作品《文化大混浴》,這是他到美國後的成名作。
在北美館右側大廳外、號稱「風水最好、氣場絕佳」的中庭裡,置放了十幾株松樹盆景、18塊太湖石,以及一座放了黃連、人參等中藥材的按摩浴缸,幾位不同族群的好奇遊客換上泳裝浸泡池中,讓自己也成為《文化大混浴》裝置藝術的一部分。
「美國紐約本身,就是一座文化大熔爐,」蔡國強以「大混浴」來詮釋自己初到紐約的觀感。而這件作品到世界各地展出時,他都會請漢醫開出不同藥方,太湖石的位置也依當地風水做改變,為了讓參觀者能得到最好的身心靈享受,浴缸的位置一定放在最佳穴位上。
矛盾的是,篤信理性與馬列主義辯證思維的蔡國強,卻也非常相信風水,相信「看不見的世界」。這份「迷信」來自奶奶,奶奶從小就請一位女巫師照顧他,解決他的小病與疑惑,後來他在國外求學參展時,也都有專屬的符咒相伴。
他在美國舉辦個展時,也選擇風水主題:《你的風水怎麼樣?──2000年曼哈頓計畫》,並且從家鄉泉州搬運了99座石獅子,放在曼哈頓的展廳裡。
他的石獅不只是展出品而已,還要賣給「家堶楔籉陸暋D」的觀眾。他參觀了400位報名者的家,幫他們看風水,還在風水不佳的地方鎮放一隻石獅子。
好笑的是,大部分有錢人都有專業設計師,因此住家的風水是沒問題的,可是他們還是想買石獅子,他只好從屋主人的心事入手,例如:擔心先生犯桃花的,就在男主人的主位上放隻石獅子鎮壓一下,果然皆大歡喜。

用一位女舞者的即興12小時活動投影為藍圖,並用火藥來呈現細緻的「女體」與各種花卉植物,蔡國強藉著《晝夜》,為平面藝術與行為藝術的結合做了一次動人實驗。
在美國逐漸站穩腳步、在世界舞台上也有了知名度後,蔡國強又進一步,想要和西方的民主人權大思潮接軌。例如他曾在曼哈坦及皇后區間的河面上,爆燃攜帶晶片的火藥,製造出15秒的絢爛彩虹雲靄,這座《移動的彩虹》寓意了恐怖攻擊後的雨過天晴,以呈現對生命的禮讚;之後又讓彩虹轉化成《黑彩虹》,出現在西班牙瓦倫西亞現代美術館的晴空裡,試圖表達他對恐怖主義讓人民逐漸脆弱與不安的憂心。
同樣呈現人性脆弱面的《撞牆》,則是蔡國強最令人讚嘆的裝置藝術作品:99匹大狼呲牙裂目、沿著弧線猛力奔騰,向前方高聳的玻璃牆撞去;即使撞上後痛苦地翻跌,卻又為了貫徹群體的意志而一再重返撞牆。
這件2006年在柏林首展的裝置藝術,意在隱喻人類的盲從,導致歷史悲劇一再重演;他也提醒人們,柏林圍牆儘管已經拆除,但「看不見的牆更難拆」,那堵牆,正是東西德人民心中無法跨越的鴻溝。也由於「撞牆」的意象太過震撼,迄今已成為有關柏林圍牆集體文化記憶的重要一環。

「我永遠都在想一些好玩的點子,並且要把它們做出來。」蔡國強的創意源源不絕,創作面向不侷限於視覺上的詭譎奇幻,例如為他贏得1999年第48屆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的作品《收租院》,就是一個蛻變於老作品,卻又具有十足時代感的作品。
最早的《收租院》,是1965年四川美術院的作品。當時中國正在鬧飢荒,天災人禍民怨沸騰,中共於是發動藝文界為政權歌功頌德。不論政府的意圖如何,四川美術院師生們在創作這個「舊社會地主欺壓佃農」的作品時,態度是非常誠懇而認真的,他們讀毛主席的書、傾聽農民訴苦,製作了114件栩栩如生的寫實雕塑,成功喚起了人民對共產政權的感恩與信服。
1999年蔡國強參加威尼斯雙年展時,決定重現這個作品,並請來當年四川美術院的老師龍緒理等人,在現場製作了73件真人大小的雕塑,讓觀眾同時看見雕塑品、雕塑家,及整個創作的過程,「把社會主義的經典作品展現出來,並思考藝術家在現實世界的真實面目。」
這些泥像雕塑並不刻意保存,後面的作品還在上泥,前面的作品已任其乾裂、破損,等到展覽結束後,更會在美術館現場打碎丟棄,待下次展出時,再委由當地的藝術學院師生重新雕塑。也因為蔡國強的創意與意念,讓這些寫實雕塑完全契入了當代藝術自由不羈、大破大立的氛圍,有了另一種新生的意義。

被英國雜誌ArtReview連續評為「世界藝術界最有影響力的100位人物」之一的蔡國強,創作的形式、主題包羅萬象,他也自認是「無法被歸類的藝術家」。圖為蔡國強在新作《晝夜》前留影。
起自火墨,成名於爆破,並以裝置藝術備受矚目的蔡國強,近幾年最被人記得的,反倒是幾項回歸中國的大型節慶煙火,尤其是2008年北京奧運開幕式上,那沿著北京中軸線、從永定門「跨進」鳥巢體育館的29個空中大腳印,已經成了奧運史、甚至全球節慶史上的最經典畫面。
這個傳奇雖然因實況轉播時受限於各種條件,前面28個腳印是由電腦合成的3D畫面,但並不減損藝術創作本身的獨特性。
起自早年「外星人」系列、象徵外星人行走地球上空的大腳印,在創作過程中一直備受質疑,因為煙火在城中一路施放,萬一爆破的碎屑落地後引發大火,那可怎麼辦?為此,蔡國強整整試了兩年多,才研發出不會產生碎屑的照明煙火,讓這份「狂想」得以實現。
儘管作品百花撩亂,但就像蔡國強冷靜的神情後面總掩不住一抹慧黠的笑,即使最嚴肅的作品中,都潛藏著一絲幽默,甚至是孩童般的天真玩性,「我的外表看似是藝術家,內心卻是遊戲精神。」

蔡國強是一位「空間藝術家」,他喜歡用野性十足的道具,在一片空盪中營造出極具爆發力的意象,並隨不同展館的不同空間而變化出新意。左為有著99隻狼的《撞牆》,右為《不合時宜:舞台一》。
他稱自己是「臥底藝術家」,也對外嚷著「藝術可以亂搞」。但所謂「亂搞」,並非沒憑據、天馬行空的胡亂施作,反倒是仔細規劃、找盡資料,並企圖與歷史呼應、與群眾溝通。
「我的創作,有個共同的核心,那就是不斷的變、自由自在的變。」他嘗試各種創作的可能性,並跨國、跨界與各種對象合作,就是為了「推新出陳」,不讓作品只承襲一種風格。
蔡國強形容自己與作品的關係,有點像「自慰」,重點在玩出興奮點、臨界點,把關係逼到最緊繃。但,無論哪一種創作,最重要的還是「誠懇」,必須源自自己真實有感受的、自己真的在焦慮思索的問題。
已連續3年被英國藝術雜誌ArtReview評為「當代藝術界最有影響力的100位人物」之一的蔡國強,創作的方向,已從年輕時期的「爆破性」、「挑戰性」趨向溫柔與內斂,但他仍保有永遠求變的赤子之心,並繼續玩出屬於他的藝術火花。

在戶外空間施放火藥,是蔡國強「大地藝術」的展現,第一張《有蘑菇雲的世紀》,是蔡國強在美國核子試驗基地爆出的蕈狀雲,他也因此迅即在美國崛起;第二張《紅旗》是為波蘭民主運動而做;第三、四張分別為《黑彩虹》和《龍到維也納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