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意正濃的季節,從一號省道轉進彰化縣溪州鄉,沿鄉間道路來到名為「圳寮」的小村落,這是詩人吳晟的家鄉。走進保留完整的三合院,雖歷經多次颱風侵襲,在主人執意修繕下,連原本的木頭窗框都保存完好。詩人在此出生、成長,也在此生養3個小孩。
望向高鐵高架軌道橫過的沃野稻浪,吳晟說,全台灣的農村發展過程幾乎有一定的模式:人口外移、房舍產權不清且分割複雜,於是農村到處林立緊貼著破落三合院築起的洋房,更讓人驚嘆一座完整院落的保存絕非易事,就像他所經營的「文學農園」一樣。
吳晟,本名吳勝雄,1944年生於溪州鄉圳寮村,世代務農。只有公學校(日治小學)學歷的父親,婚後在太太建議下苦讀考上公職,當過日治時代的警察、老師,終戰後任職溪州鄉農會,又因熱心公益當選鄉民代表。

母親晚年時栽植的樟樹園,如今綠樹成蔭,吳晟在樹下搭建一座網室,閑時看書或與朋友品茶聊天,愜意無比。
「九怪」性格
早期,在公家機關工作是一種榮譽,更是生活保障,吳晟的母親又健壯而善於經營,家中餐餐都有白飯配著魚肉蛋等。由於物質條件優於同儕,父母又重視教育,小學6年吳晟都是全校第一名,「雖然各方面成績優異,但父親經常提醒我只是機會比別人好而已。」父親的耳提面命,使他不至於過於驕傲。
然而個性中照顧人、疼惜人,喜歡當老大的「九怪」性格,譬如看不慣同學大欺小、強凌弱而出手,甚至常因老師偏心或無法以身作則而和老師頂撞,都讓他在學校與家中受盡「管教」。
吳晟回想國小5年級那年,正舉辦彰化縣長選舉,由國民黨的陳錫卿和黨外的石錫勳競選。「當時老師教我們唱一首選舉歌,歌詞最後是『縣長由咱來選舉,陳錫卿,百項能!』還要求我們放學時沿路唱回家。我覺得這樣很不公平,就將歌詞改為『陳錫卿,腹肚硬硬』(台語,即膨風,愛吹噓不實在之意)。」
除了改歌詞,他還向零用錢較多的同學募款去買鞭炮,等石錫勳的宣傳車經過,就和同學衝出去放鞭炮幫他壯聲勢。「這樣子平衡一下,我就覺得很爽。後來我參與民主政治及社會運動,就是這種『打抱不平』的個性使然。」
但是擔任公職的父親明白,在當時228陰霾仍深深籠罩、白色恐怖威權正盛下,兒子的這種個性相當吃虧,為了壓制,只好時時祭出家法。經常挨打、壓抑的結果,原本大方、愛講話的吳晟,逐漸變得孤獨沉靜,閑暇時就沉浸在書本中,特別喜歡《森林打獵記》、《森林之王》等描寫大自然的課外書籍。

童心未泯的吳晟,在男廁圍牆外種香蕉,一整串逐漸熟成的香蕉,配上露天便斗,讓人會心一笑。
文學愛與悔
國中一年級下學期,吳晟插班考上省立彰化中學,無意中接觸到「新生文藝」、「野風雜誌」等文藝書刊,宛如發現新大陸般,更加如痴如狂閱讀。光閱讀不過癮,還嘗試創作,國二即在「亞洲文學」雜誌發表第一篇詩作《飛還吧,我底童年》。由於陸續多篇被刊載,竟越寫越著迷,加上寄宿在外,無人管束,成績一落千丈,即使父親含淚規勸,依然無動於衷。
耽溺文學的結果,吳晟國中未拿到畢業證書又不甘心留級,便以同等學力資格,勉強考上一所私立高中,後來又在大哥安排下到台北補習,考取了台北縣立樹林高中。
高中時期他已發表不少詩作,但對課業仍然漠不關心;考上屏東農專畜牧科後,又常因熬夜讀文學書籍、寫稿而缺課,連普通課程也無力顧及。
1966年底,赴美留學的大哥寄給他100美元,讓他出版了第一本詩集《飄搖堙n,收錄中學時期發表的三十幾首詩,還請到台大中文系教授張健作序。
吳晟語帶感慨表示:「那時雕鑿了那麼多篇青少年的憂悒,一味沉迷在文學的妄想中。出版《飄搖堙n時,父親慘遭超速卡車撞倒才過世一年,家境窘困,我卻為了一己之私,請大哥資助。」
相隔年餘,原應畢業、開始工作養家的吳晟,卻因缺課太多需要留校重修。在極端自責下,他將詩集的所有存本全部搬到租屋後院空地焚燬。如今家中僅存的一本《飄搖堙n,是他當年送給女友莊芳華,兩人結婚時,這本妥善保存的詩集也被當成「嫁妝」帶入吳家。

美麗的妻子莊芳華是吳晟的心靈支柱,擔任教職之餘還承擔大量家務,讓他可以安心寫作。
教室與田埂
服完兵役後,吳晟返校重修學分,因靜不下心研讀,之後又留校重修一年。1971年,他終於以27歲「高齡」自屏東農專畢業,本已決定到台北擔任「幼獅文藝」編輯,臨出門前,寡母的眼淚讓他心酸不已,正巧在車站遇到被派任為溪州國中校長的高中國文老師,於是在老師邀請下留鄉任教生物。
為了母親,吳晟不僅放棄嚮往多時的編輯工作,更不辭勞苦,與母親一同操作養豬種稻等農事,下班後就到田裡載母親回來,準備熱水等候母親洗澡,分擔、體貼的心意,已是一般人所難做到,還要順服母親權威式的管教;家庭設備、生活作習皆由母親決定,農事稍有疏漏就要承受責備與嘮叨,實已超乎常人。
然而,和農專時期的理論空談不同,「跟隨母親實際耕作,更深刻體會農家生活的艱辛困苦;年少的浪漫詩情,一一轉化為生活的承擔。」吳晟於1970年代初期返鄉教書時,廣大農業人口至少還占台灣總人數過半,台灣經濟的穩定力量,主要還是依賴農地的田賦、水租等重稅,以及肥料換穀、壓低糧價等剝削政策。
「根據統計資料和鄉親的印證,當時沒有背負債務的農家少之又少,」吳晟表示,1960年代興起的加工出口區,快速、大量吸納了農村子弟,進一步導致農村老化。

儘管罹癌後身體狀況不若從前,吳晟仍埋首於文學創作。
戀戀鄉土
就在文明入侵農村,台灣急速由農業轉型為工商社會的衝擊下,諸般「時代變化中的愁緒」,混合長年孕育自土地和作物的愛戀,吳晟點點滴滴醞釀成「吾鄉印象」系列組詩,引起了極大迴響。
「文學基本上是生活的反映,我絕無意以『鄉土』自居,更不願以『鄉土』自我限制,我只是藉由詩作抒發生於斯、長於斯的鄉土經驗與情感。」自稱「農民性格」極強、安土重遷、保守不喜變化的他,日日與農地及莊稼為伍,將自己對土地的深刻愛戀,化為一首首動人的農村詩篇:
晴晴朗朗之際,誰也不知
太陽,何時將陰著臉
拂袖而去。天公
何時將遣來一陣
不爽快的細雨,或是一場
惡作劇的西北雨
吾鄉的曬穀場
在收割季
是一驚惶的競技場
時時,驚惶著吾鄉的人們
──《吾鄉印象•曬穀場》
現實生活的體驗,加上憨直的性格,造就了吳晟明確而濃厚的鄉土意識,對農村、土地、生態的議題特別關心。如《吾鄉印象•苦笑》一詩,直諷農藥氾濫問題;當活潑的孩童圍坐餐桌旁,快樂咀嚼白米飯的同時,「滲進太多農藥苦不堪言的米粒已不能搖頭只是默默的苦笑」。

透過詩與散文,吳晟記錄下早期台灣農村的美麗生機,以及經濟掛帥後土地與人心價值觀的變遷,筆觸溫暖而犀利。
「祖國」幻滅
1980年,吳晟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之邀,擔任為期9個月的訪問作家,在國外接觸許多國內無法看到的資訊,對吳晟產生了極大衝擊。
「許多個深夜,靜靜翻讀某些歷史事件真相和深刻的社會評論,往往忍抑不住錐心的刺痛而哽咽流淚,繼而大哭出聲,良久不能止息;我為台灣滿懷憂慮悲憤,也為中國無比傷痛。」
出國前,他對「社會主義祖國」──中國──懷抱憧憬,然而有關文化大革命的報導,將他一步步推向疑惑、失望終至幻滅的深淵。
「我很難理解,到底是怎樣的政治體制、社會條件、文化傳統,竟將人性中的惡,發揮得如此徹底?」吳晟甚至以近似質問的口吻,向同期受邀的中國作家王蒙表達他對「祖國」的失望。
豈料,王蒙反問他:「你們台灣又如何?」出國前一年,台灣發生「美麗島事件」,執政當局大肆逮捕異議人士。「當時只要稍有認知判斷能力的人,誰不明白那是一場預設的政治迫害?只是白色恐怖全面籠罩台灣,人民聽不到真實的聲音。」相隔數月後發生的林宅血案,更讓吳晟既震驚又憤怒。

吳晟手稿,與令他又愛又悔的第一本詩集《飄搖堙n。
渾渾噩噩無詩無文
在一次研討課程中,來自台灣的留學生翻譯他的詩作〈例如〉:
例如,看見某些人
體面而高貴
卻肆無顧忌掠奪別人的東西
常忍不住想大喊出來
捉賊啊!捉賊啊!
──《向孩子說•例如》
在討論時,突然有位外國學生問他:「你的詩中批判意味很濃厚,是否指台灣的政府很貪腐、很會說謊?你用這樣隱喻的方式批評,是否因為台灣沒有言論自由?」
吳晟想了想,笑著回答:「我只是出來幾個月,不久就要回去……」看到多位學生會意的笑出聲,他的內心卻感到無比悲哀。
吳晟成長的年代,台灣正歷經白色恐怖的肅殺統治,剛進屏專時,他被以「思想偏激、散播偏激言論」為由,遭遇4個警察帶著國家安全局的機密公函到家裡搜查。當時吳晟適巧不在,手稿卻被警察搜走。時值父親去世半年,母親的焦慮驚惶,從此在他心中蒙上厚重陰影。對這些壓迫,他也只能藉由含蓄隱喻的詩句來抵抗了。
返台後,對中國「祖國」的幻滅、對國府高壓統治的不滿,深感詩文無用,吳晟陷入了極端的消沉與無望。他在《無悔•期望》一文中記述這段心情轉折:「對文事非常失望,對自己非常灰心,對紛擾的世事非常厭倦。…不再熱心教育,不再關心社會,渾渾噩噩無詩無文。」對當年曾經脫軌沉迷酒桌、牌桌,讓妻子擔憂,多少次淚眼汪汪苦勸,甚至情急之下出手打他耳光的往事,吳晟毫不掩飾。

吳晟以母親為主角,寫下散文集《農婦》,這位善於從生活中擷取智慧的老農婦,分析事情一針見血、字字珠璣。
母親的身影
最後,妻子的柔情勸說讓他重拾寫作,一面寫詩,一面投身散文創作,1982出版散文集《農婦》,隔年,讀者文摘雜誌將全書濃縮,以18頁篇幅刊載,並以16國文字發行全世界。
好友曾健民為該書所寫的序〈變異中的農鄉〉中提及:「沒有一位作家這樣深情地刻畫過台灣數十年來農鄉的真實景象。更沒有一位作家這麼執意地典型住農鄉人們的高貴美德及生活哲學。而這農鄉美德,正是這虛無年代所欠缺的。」
《農婦》一書貫流著形象鮮明的吳晟的母親,這位兼具智慧、愛心、勤勞,有時又不免嘮叨咒罵的七十多歲老農婦,對事情一針見血的批判力量並非來自書本或教養,而是自然而然地孕育自傳統農村的生活哲學。例如對於農民濫施農藥及種種中毒事件,吳晟的母親說:
賺錢也要憑良心啊!明明知道有毒,還要摻進去!太不道德了!人命難道不比賺錢重要嗎?他們的子孫不住這裡嗎?
兩年後出版的《店仔頭》,更直陳台灣稻米產銷欠缺長期規劃,政府為了平衡工業產品對美貿易的鉅額出超,不惜犧牲農民,大量進口美國農產品,造成農民獲利微薄,遇上颱風欠收或豐收過剩時,往往還要虧本。
〈敢的拿去吃〉一文,則敘述農民為了逐利,將稻田改種「荖花仔」(可夾在檳榔實中做調味料),而且一分地荖花仔的三、兩年收入,竟比一輩子種一、兩甲稻田獲利還多。對農民來說,作物成了「只不過是另一種商品」,可以為了迎合市場而隨時改換。
吳晟表示:「正因為農產品價格極不穩定,在毫無保障下,農民逐漸養成投機心理。就像當時的社會,想要有所發展必須『敢的拿去吃』;商場如此,官場如此,樸實的農業界也如此,讓人不禁感慨。」

吳晟騎著單車巡視自家林園,希望百年後能長成一座蓊鬱樹林,留下蔭涼給後代子孫。
土地在悲泣
隨著農藥氾濫、工業汙染,吳晟有感於台灣生態破壞日益嚴重,1981年透過〈制止他們〉一詩提出強烈控訴:
山林,是你的骨骼
卻有人不斷揮舞巨斧、濫加砍伐
逐漸逐漸癱瘓了你
含有大量毒素的污水和廢氣
毫無忌憚的排放、不受管制
窒礙了你的呼吸
肆意污染每一條河川
肆意毀損每一片大地
詩作發表後兩三年內,台灣就發生了台中大里三晃農藥公害事件、李長榮化工廠污染事件,兩起嚴重公害都在當地居民合作抗爭下,迫使業者停工,此舉鼓舞全台各地民眾,勇於向污染說「不」。包括1986年鹿港居民發起「我愛鹿港,不要杜邦」抗爭活動、舉辦台灣環境史上首次街頭遊行,迫使杜邦的大型農化工廠案胎死腹中。
但是,台灣的生態問題真的受到重視了嗎?環境污染真的獲得改善了嗎?在 1999年的《再見吾鄉》詩組中,吳晟再度直揭瘡疤:
長臂大勺的怪手
一公里一公里挺進開挖
島嶼優美的海岸線
歷經億萬年浪潮溫柔雕塑
正快速被切割
──《再見吾鄉.馬鞍藤──憂傷西海岸之二》
濁水溪踏查
吳晟痛心指出,現代人把土地物化、商品化,加上台灣長年缺乏國土規劃,在經濟導向下,土地一再被毀損,如今大自然反撲才飽嘗苦果,後悔莫及。譬如南投中部橫貫公路長年崩塌,已經修無可修,必須封山一百年,地質才能穩定下來;西部海岸魚塭和工業區遍佈,盲目開發的結果,造成了土地下陷、鹹化等種種問題,迄今無解。
「我的詩就像土地,它不會喧譁,不會製造事件,不會引起媒體注意,它沒有浪漫,但是環境一旦被破壞,就永遠難以挽回。」吳晟喟嘆,儘管一再透過詩作大聲疾呼,但顯然無法引起主流媒體與執政當局重視。
2000年吳晟自溪州國中退休後,隔年擔任南投縣駐縣作家,偕同妻子莊芳華,從濁水溪源頭──奇萊山北峰與合歡山東峰間的佐久間鞍部開始展讀;沿著萬大、曲冰、萬豐、武界等原住民部落,觀察濁水溪主流的流向。
吳晟一一親履其境,一步一步踏勘,而後形諸於文字,出版了《筆記濁水溪》。對於濁水溪3大主要支流,每遇豪雨,兩岸居民便要付出生命傷亡、財產流失的代價,他提出沉痛質疑:
究竟河川的活水源頭是什麼?如果河流上游常年都有穩定的水源,為什麼來到下游會不見蹤跡?……曾經被譽為森林之島的台灣,為何涵養不住水源?讓一時的雨水狂暴逕流,毀壞家園?如此不是患澇就是乾旱的河流,我們又如何稱頌它為「母親之河」呢?
──《筆記濁水溪.水的歸屬》
為後代留下綠蔭
行事一向低調的吳晟,這幾年卻因「造林」有成,引發媒體關注。
二十幾年前,已六十多歲的母親決心在家門口種下一片自己育種培植的樟樹園,當時鄰居都懷疑,老太太能不能親眼看到樟樹長成?1999年921地震前母親以85歲的高齡過世時,樟樹俊挺秀逸的枝枒已迎風搖曳,母親晚年在樹園中乘涼度過,讓吳晟感到相當欣慰。
母親過世後,旅居美國的哥哥、擔任公職的弟弟都想賣掉祖田,但為了實現母親造林保護環境的遺願,吳晟和兩個兒子分期付款,收購了兄弟的持分,並決定在自家佔地兩甲(1甲約3,000坪)的農田上大規模造林。
2003年,農委會核准民間「平地造林」,目前吳晟種植了將近3,000株的台灣櫸木、桃花心木、肖楠、土肉桂、烏心石等原生種林木,成為國內少數平地造林有成的農民,並以母親名字中的「純」字,將樹林取名「純園」,希望百年後能成為一座蓊鬱樹林。
對於造林一事,吳晟以2005年最新發表的《晚年冥想》詩組的〈凝視死亡〉一詩中所寫:「尋思可以留下些什麼或者,不該留下些什麼」,表達自己為後代子孫留下一片潔淨安樂土的心意。儘管兩年前發現罹患膀胱癌,接受治療後,吳晟仍埋首於筆耕與護林。
作為一位關心農村、環境、社會的文學家,吳晟用行動來實踐自己的理念,三十幾年來,透過詩與散文,記錄了早期台灣農村自然原野蘊藏的美麗生機、農民勤勞堅毅卻又知足寬厚的生活哲學、經濟掛帥下農村土地與人心價值觀的變遷。就因親身經歷,讓他的筆觸真摯且富感情、犀利且富建設性,一字一句看在台灣人眼裡,都是生命中最沉重,也是最甜蜜的負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