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們的「明星」窩
那天與會的詩友廿餘人,分屬台灣詩壇最早的三個詩社:現代詩、藍星和創世紀,還有一位當年「五月畫會」的健將陳庭詩以及兩三位夢蝶的摯友共兩桌,卻很緊湊、很溫暖,菜餚也精緻可口,是仁愛路一家高級家庭式小館。在台灣,詩人孑然一身,朋友就等於是他的家人,到的人數雖不多,卻多為當年現代詩壇開創時的老友。怪不得詩人余光中說:「今日老友相聚,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真的,我也恍然回到五、六十年代,尤其是五十年代,那寂寞寒涼,但卻清純可貴的創作年代。
這些或早或晚——不一定和年齡成絕對的正比,先後起步於五十年代的詩人,幾乎每一位都有他(她)們不可輕視的創作歷程;而每一詩社也都有他們具歷史性的發展過程。但是,今天的壽星周夢蝶,在我們當中卻是一個最具傳奇性的人,姑無論他的名字,他的存在和營生,都和台北市一傢具有長久歷史的咖啡館有著不能分離的關係。
這是一家白俄羅斯人開的咖啡館,位於武昌街一段、重慶南路口,是一幢三層的小樓房。咖啡座設在二、三樓,樓下則為麵包西點部,說到這裡,大概大家都已知道,它便是早年在台北的文藝圈頗具知名度的「明星咖啡館」。
提起明星咖啡館,總有四十年左右的歷史了,和那天赴宴的泰半出發於五十年代的作家同步,它應該也是五十年代的產物了。五十年代,那是我們隨政府初初撤退到台灣來的時候,那時的台北雖貴為「首都」,卻還是一個典型農業社會的城鎮規模,長街寂寂,人口和車輛都稀少,十字街頭連交通崗警都沒有,真是安靜到了極點;從未想到若干年後會見到如今的台北這樣人車阻塞,寸步難行的情況。
不知為什麼?也許由於初從有著寒冷冬季的大陸來到這亞熱帶寶島之故,我總覺得那時候台北的冬天,似乎比今日要溫暖些,因記憶中,一般人很少在冬天穿毛衣的。就像我和羅門結婚的頭幾年,住的房子是向台大一位出身日本帝大的資深教授分租來的。當然做教授一般都是很清苦的;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而到了冬天。每見他的高齡老母穿上五、六件單上衣。卻從未見她老人家穿過一件毛線衣。年紀大的老人尚如此,更遑論一般人了!
一種「奢侈」的享受
總之,在五十年代的社會,一切都還是刻苦的、封閉的和因陋就簡的,一般人的衣、食、住、行都很簡樸。坐咖啡館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了;而且這是一種移植的外來文化——中國人類似的消閒活動是泡茶館,一般小市民喜歡的是熱鬧和喧囂。街道上既沒有足夠的熱鬧可看,下了工或下了班後,不如泡一壺茶去聽歌或看戲,眼睛、耳朵、嘴巴喉嚨都不讓閒著,似乎只有那樣才過癮;散場後留下一層厚厚的花生、瓜子殼給別人去打掃。也因為此,當時的咖啡館寥若晨星,很少很少。那時的明星咖啡館雖不一定是台北最早的咖啡館,至少也是元老輩咖啡館之一了。
在五十年代,當我們的社會還頗為質樸和帶點東洋味的時候,明星咖啡館多少釋放出一點歐洲文藝沙龍的氣息。尤其是那一代的文藝青年,多少都曾接觸過舊俄時代的文學作品,對於他們書中所描寫的、聚集有文藝界名流的「客廳」至為嚮往——這本是一種高尚的趣味。而當時的明星咖啡館恰好能提供給青年知識分子這樣的一塊類似的空間:不像茶館那樣嘈雜,只有柔和的音樂做背景。輕步走上樓梯,叫一杯香醇的咖啡,你可以靜靜地看書、寫作或和朋友聊天,十分地自由自在。偶然認出了你所喜歡的作家,也可以移樽就教地去交談一下。不過,當你看到了他(她)們正在審稿或埋首編務時,你最好暫時別打擾他們,因為刊物正等著送印刷廠排印哩!他們必須向讀者和訂戶交代。
無須妝點,自然而古典
好像當年「文學季刊」,「筆匯」等負責同仁,都曾在那兒埋首工作過。我們「藍星詩社」的眾詩友,也常在這婸E會,聊天或討論社務。每逢詩社有什麼可資紀念的事情,或遇到周年慶等特別的日子,大家就會湊錢舉行一個小規模的茶會,除了同仁外更邀請詩刊的作者前來參加同樂。斯時,除了每人有一杯咖啡或飲料外,也會好好地照顧一下樓下的西點部。除了咖啡香濃道地外;「明星」的西點和蛋糕也是十分有名的,主要是大師傅的手藝不同吧!
現在想來,明星咖啡館雖曾帶給人們一些屬於想像中的浪漫情緒,其實它是很質樸、很古典的。但又不像八十年代的咖啡館或茶藝館那種刻意為之的質樸和鄉土味,諸如這邊張起了一張大魚網,那邊牆根放了一個沾了點泥巴的木頭輪子,櫃台旁邊又放了一口大水缸等,美則美矣,卻令人感到有點做作。「明星」就從來不曾予人這種感覺,甚至特別的裝潢。粉白的牆上不貼一張壁紙,倒是這堥綵媕H意掛上了幾幅精緻的帶鏡框的小畫,木桌、木椅子,整個空間也不特別大,但是樓梯高高的,音響輕輕的,那種不快不慢的節奏正好吻合五、六十年代的節奏。——自然的、不強求的脈動。
六十年代後期到七十年代前期,有水準的咖啡館漸漸多了起來,像以播放古典音樂聞名的「田園咖啡館」,透露新潮信息的「野人咖啡屋」,這其間更有一間具有文藝特色的「作家咖啡屋」。
「作家咖啡屋」是名副其實由作家合資開辦的,他們租了位於峨嵋街的一幢四層樓房,除了樓下為房主自用外,從二樓到四樓全部闢為咖啡和茶座,而且他們有計畫地主辦各種文藝活動,如舉辦大規模的詩的朗誦會、文藝座談會,也招待海外的學者和作家。其時,原為明星咖啡館座上客的文人,藝術家也都轉移了陣地,一時車水馬龍,可稱盛況空前。奈何好景不長!作家們多半缺少商業細胞,生意雖好,卻因為房租太貴,導致收支無法平衡,如此一天天虧損,直到「作家股東」們的老本全部賠光而關門大吉。這時「明星」依舊,並無多少改變。
至於我前述的,今歲已達古稀之年、帶點傳奇性的詩人周夢蝶,人家經常會將他和明星咖啡館「相提並論」,這倒不是因為詩人特別愛喝咖啡——毋寧說他更愛白開水。而是因為他從六十年代最後一年,直到八十年代後期,長長將近卅年的時間,幾乎都禪坐在面向咖啡館的街頭人行道上,守著一個舊書攤,沉思、讀書並寫詩。
那書攤是他的營生所寄,但賣的全為純文學作品,詩刊和藝術雜誌,甚至過了期的高水準的文藝刊物,像「現代文學」、「劇場」、「筆匯」以及「創世紀」、「藍星」等詩刊,都是「叫好而不叫座」的,詩人的收入自是有限了。
「明星」隱去,徒留惆悵
數年前,因為一場大病,詩人便從書肆整個地退出而隱居到郊區去了,武昌街一段明星啡咖館門前再也看不到他禪坐的身影了。
社會急遽地改變,潮流不會永久停留在一個地方。進入八十年代,國家富庶了,人民的生活提高了,昔日矮小的日式平房,幾全翻修成高樓大廈,講究氣派的咖啡館和講求氣氛情調的東方式茶藝館也不斷地誕生,幾乎每一條街巷都有,唯數十年如一日,明星幾無所改變。聽說它已拆除歇業了!唉,這家咖啡館的停歇,也許正象徵那一個時代的素樸高雅文化的寂滅,內心不禁漾起了一份淡淡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