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逆風中引領風潮的楊錦聰

文‧林欣靜　圖‧薛繼光

2009 4月

（風潮音樂提供）

在台灣的獨立音樂廠牌中，每年營業額達新台幣億元以上的風潮音樂，無疑是業界稱羨的異數。它自製的音樂品項繁多，不但有業績長紅的心靈、健康及宗教音樂，亦有商業考量下絕對不敢碰的原住民紀實音樂、傳統戲曲，與名不見經傳的樂壇新人全新創作演奏曲等，即使如2008年的景氣寒冬，風潮仍發行了超過50張新專輯，堪稱是台灣「最多產」的本土唱片公司。

游走於大眾及小眾之間，風潮音樂成功開創出新視野，而它能在成立20年來，仍堅持理念地「走自己的路」，創辦人楊錦聰是最重要的推手。

走進位於台北縣新店市遠東工業區，放眼所及盡是大大小小的電子加工廠，在一片冷冰冰的制式廠房中，「風潮音樂」4個大字有些突兀地映入眼簾。

「咦，唱片公司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不少人心中會浮起疑問，但其實「風潮音樂」的招牌還不只在工業區出現，甚至連醫院、飯店、博物館、茶藝館、建國花市、國家公園、綠色博覽會……等，任何你沒想到會賣CD的地方，都能看到它的身影。

「我們做的是和生活結合的音樂，所以要放在不同場域，才能讓產品被各種可能的顧客聽到，」風潮音樂總經理楊錦聰笑說：「說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們在建國花市擺攤，一天就能賣兩、三萬元，比唱片行的業績更好！」

（風潮音樂提供）

從零開始逐夢音樂

成功開發多元通路，每年為公司帶來新台幣億元以上的營收，正是風潮創辦者楊錦聰的得意點子之一。

「聽起來可能有點八股，不過我會成為唱片公司的老闆，歸根究柢，還是因為自己太愛音樂了，」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渾身上下散發著閒適書卷味的楊錦聰娓娓道來。

綽號「洋蔥」的楊錦聰，1960年出生於新竹縣香山農家，雖然沒有受過任何正規的音樂教育，但楊錦聰從小愛唱歌，就讀新竹中學時，還曾在管樂社無師自通吹奏小喇叭，他的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呼喚他走向音樂之路。然而，身為偏鄉的資優生，他在全家及全村人的企盼下，還是選讀人人稱羨的交通大學運輸管理系，只不過才唸一年，他就發現硬梆梆的運輸課程，實在與自己的興趣相去太遠。

本來想辦休學的楊錦聰，因為怕「無顏見江東父老」，勉強把大學混完，一面藉由辦班刊、參加合唱團等活動，獲取課堂上得不到的成就感。好不容易文憑到手、也當完兵後，他迫不及待地想投入音樂工作，但因沒有受過專業訓練而處處碰壁，整整賦閒半年多後，才到「唐山樂集」當小業務。

當年以推廣國樂為主的「唐山樂集」，是由3位東吳大學音樂系畢業的老師所創立，楊錦聰則是公司唯一的業務兼小弟，不但必須在門市賣樂譜、樂器及卡帶，當公司的音樂教室上課時，還得陪帶小孩來的媽媽聊天，順便推銷下一期的課程。在尚無年代售票等連線系統的1986年，每逢公司舉辦音樂會，他必須不分晴雨，騎機車跑遍整個台北縣市派票、收票，而這樣辛苦的工作，月薪卻僅8,000元，遠遠不及在鐵、公路局上班的同學，每月至少有兩萬多元的薪水。

他記得有次下雨天從新店騎車到板橋，行經西藏路時，偉士牌機車突然拋錨了，怎麼發都發不動，全身濕透的他，忍不住悲從中來，就在雨中放聲大哭。

「那時我心想，明明自己是一個堂堂交大畢業的大學生，怎麼會淪落至此？」誰知日後他為音樂夢想吃的苦，還遠不只此呢！

（風潮音樂提供）

創業與危機

在唐山樂集待了7個月後，楊錦聰轉換跑道至牛頓出版社擔任行銷企劃，離職前他還跟老闆陳百忠表明，自己只是到出版界「學本事」，過兩年熟悉出版業的行銷運作後，就會重回唐山。

不過人的機遇是無法預料的。1988年元月，蔣經國總統去世，去世前宣布解嚴、開放大陸探親及兩岸交流，當時在牛頓才待一年多的楊錦聰，意外接到老東家陳百忠的電話，邀他合作成立一家專門引進對岸優秀作品的唱片公司。

「那時我才28歲，或許是初生之犢不知道『怕』，就這樣栽下去了！」他笑說。

楊錦聰從打工的夥計一躍成為公司的合夥人，為了圓夢，他向外公、父親、阿姨東湊西湊借了一百萬元，成立了「音樂中國」出版社，這也是風潮的前身。

「音樂中國」剛創辦時，台灣的大陸熱方興未艾，頭一年它出版的作品都叫好叫座，但第二年開始，越來越多唱片公司加入競爭，市場被瓜分，業績也一落千丈；等到了1990年，公司已負債近600萬元，陳百忠決定收手，捨不得放棄的楊錦聰，只好獨力扛下債務。

「我每天調頭寸、跑三點半，被債務追得焦頭爛額，晚上甚至還要服鎮定劑才睡得著，真的很慘！」他回憶。

（風潮音樂提供）

中國梵樂帶來契機

為了擺脫被追債的惡夢，楊錦聰一度想結束公司，但又不甘心就此放棄，於是他再度召開家族會議，與家人討論許久後，終於決定繼續撐下去，關鍵就在於一張「中國梵樂」的佛教專輯。

在1988年前，台灣所出的佛教專輯，多半是以單純而單調的法師誦經為主，而結合國樂旋律和經文節奏的「中國梵樂」，則是台灣首張佛教音樂。

「那時我總共出了三十多張專輯，『中國梵樂』的銷量雖不是最突出，卻不斷有人打電話來問什麼時候會出第2張；而90年代正好是慈濟、佛光山、法鼓山等台灣民間宗教社團逐漸發展的時期，信眾們要禮佛、打坐、舉辦法會等都需要音樂，我們就從這裡看到了契機。」

第二年開始，楊錦聰改弦更張，集中火力出版宗教音樂，公司對外的行銷招牌也從「音樂中國」，改為較中性且意涵更寬廣的「風潮音樂」，營運狀況終於逐漸好轉。

有了這次教訓，腦筋動得快的楊錦聰，更仔細地研究市場脈動，看準台灣民眾在富裕後逐漸重視養生，他陸續推出太極氣功、易經五行療效風水、黃帝內經等結合東方文化的健康音樂，張張都成為市場炙手可熱的商品。其中於1992年推出、由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王旭東所主導開發的「易經五行療效」專輯，更在全世界狂銷數十萬套，也成功讓風潮轉虧為盈。

（風潮音樂提供）

雜誌社的「專書」概念

楊錦聰解釋，所謂易經五行療效音樂，就是將中國傳統的「五樂」（宮、商、角、徵、羽），及易經「五行」（金、木、水、火、土），對應人的「五臟」（心、肝、脾、胃、腎）所譜寫的音樂，例如「金樂」對應的是「商調」，樂風高亢悲壯，被認為有助於調整人的肺臟機能，特別適合精神萎靡、四肢易畏寒的人聆聽。

「這套音樂結合中醫和中樂理論，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產品，又剛好搭上歐美地區的中國熱，所以很受歡迎，一直到今天都還有許多外國客人指名訂購，」楊錦聰說。

他也運用年輕時在出版社「修業」的經驗，把企劃「專書」的概念導入專輯製作。楊錦聰自己則扮演類似總編輯的角色，接受各界優秀的製作團隊提案，再以主題方式包裝行銷。

這種主攻多樣化產品的營利模式，與一般唱片公司主打偶像歌手，再透過演唱會及周邊商品賺錢的作法大相逕庭，也順利擴張了風潮的產品版圖。現在的風潮，從健康、宗教、環保、心靈、New Age新世紀音樂、節慶音樂、原住民、少數民族、大自然原音紀實、童話歌謠，以及古典、爵士的演奏家作品等，應有盡有，堪稱是業界少見的另類音樂集大成者。

「風潮的特色，就是與『生活』緊密結合，只要是和人類活動相關，什麼樣的主題皆可能在這裡出現，不同喜好的消費者，都可以在這裡找到適合自己的音樂，」楊錦聰說。

（風潮音樂提供）

跨入原住民紀實音樂

不全然為商業牟利出版音樂，也是風潮讓人津津樂道之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請來現任台北藝術大學傳統音樂系主任吳榮順所主導製作的一系列客家及原住民紀實音樂。

與楊錦聰相交近20年的吳榮順，笑稱楊錦聰是台灣音樂界少見的理想主義者，所以才會被他「拐騙」去出版當年業界認定「保證虧本」的原住民音樂。

吳榮順與楊錦聰是在1992年的法國坎城唱片大展相識，那時吳榮順是幫風潮做翻譯的法國留學生。由於兩人年齡相仿，興趣也投合，很快就成為好朋友。彼時正好是「世界音樂」（world music，泛指世界各國的民族音樂）逐漸在主流唱片市場打下一片天的時期，楊錦聰也和吳榮順討論引進的可能性。

不過吳榮順卻告訴他，其實台灣原住民就有很精采的音樂，只是缺乏有系統的紀錄整理。「但我也跟他說，我知道好音樂在哪，但會不會賺錢，那就不是我關心的事了。」

或許是公司根基逐漸穩固，有本錢「率性」一下，也或許是心底深處理想性格的催動，讓他暫時忘了過去慘痛的負債經驗，楊錦聰在跟著吳榮順跑了幾趟部落後大受感動，終於決定不計成本地「撩落去」。

「那時我跟吳榮順去南投縣信義鄉，他找來8、9名布農族的老人，他們赤著腳、眼望著天、圍成一圈開始唱歌。當我聽到第一個『嘿唷喔…』的泛音和聲，眼淚就掉下來了，那種彷彿從身體深處湧出來、完全不加修飾的歌聲，似乎可以穿透人的靈魂。於是我跟吳榮順說：『你就做吧！只要風潮活著一天，我們就要出這樣的音樂！』」

愛音樂的楊錦聰，雖然沒有受過任何科班訓練，但憑藉著執著追夢的熱情，以及對市場脈動的敏銳觸感，成功帶領著風潮音樂走出自己的路。

賺錢非唯一目的

楊錦聰和吳榮順陸續合作了《台灣原住民音樂紀實》、《美濃人美濃歌》、《平埔族音樂紀實》等一系列作品，這些專輯的豐富音樂性，以及專業水準的錄音紀實，屢獲金鼎獎、金曲獎等獎項肯定。

不過楊錦聰坦言，出版這些作品，大部分都是賠錢的，賠得最慘者，首推一套8張CD的《平埔族音樂紀實》。1998年，他與吳榮順為了推廣平埔族音樂，甚至在中正紀念堂（現為自由廣場）舉辦大型音樂會，請來多名分布全台各地的平埔族耆老演唱傳統歌謠，是文化界的一大盛事。

然而這樣的音樂畢竟屬於小眾市場，但包括田野調查、採集錄音、出版宣傳，及舉辦音樂會的花費，至少需要四、五百萬元的支出，直到現在都沒有回本。

楊錦聰說，既然打定主意要做，他就把賺賠丟在腦後，反正公司還有很多賺錢的產品可以填補；而最讓他感動的是，在2002年噶瑪蘭族成功爭取成為原住民第11族後，有位噶瑪蘭族的朋友打電話來，感謝風潮出版了《噶瑪蘭之歌》，讓他們的音樂和文化得以留傳，甚至還能憑藉這張專輯向內政部要求「正名」。

「這讓我們很驕傲，覺得自己正在做對的事。而且說真的，我們在採集紀錄的過程中，向原住民所學到的東西，遠比自己投入的更多，」楊錦聰說。

（風潮音樂提供）

唱自己的歌

在員工眼中，楊錦聰是個熱愛分享的老闆，每逢學到什麼新鮮事，一定會「好康到相報」分享給大家。例如他不只一次遊說同事，一起接觸他已修習7、8年，如今已成為「楊氏招牌」的「蘇菲旋轉」（源自土耳其傳統宗教儀式的旋轉舞），「只是我們大家都怕頭暈，很少人敢跟他去，」風潮研發專案資深經理梁秀庭笑說。

這一兩年在學手部及腳底按摩的楊錦聰，最近更在公司開辦免費課程，希望讓有興趣的同事一同體會穴位按摩對身心健康的正面影響。「有個女同事因為孕吐不舒服，我試著幫她按摩，結果還真的讓她的症狀改善了！」他得意地說。

除了是唱片公司經營者，對自己歌聲頗有信心的楊錦聰，也曾經跨足作曲。某次他在雨天時行經台北市溫州街，看到雨滴在車燈映照下跳躍舞動，心有所感而譜寫下的《櫻花雨》專輯，十餘年來一直是風潮的長銷商品；甚至還有美國DJ寫信給他，表示曾在911恐怖攻擊後於電台播放此曲，結果許多聽眾來電反映，聆聽後有助於平復心情。

坦承自己有些「小自戀」的楊錦聰，未來最大希望是出一張全由自己作曲、自己演唱的專輯。「只不過大概是現在純音樂的產品太難推了，同事都勸我暫時打消念頭，他們該不是嫌我的歌聲不好吧！」他笑說。

這就是楊錦聰，在商業利益與理想間找到平衡點的經營者，點子多、超自信又熱愛分享，卻也懂得自嘲、傾聽他人意見和適時退讓，這或許也是風潮在如今風風飄搖的唱片市場中，依舊屹立不搖的主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