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子的使用在中國已有千年的歷史,小如日常器物,大至建築,無不廣被運用,其中最常見的應是竹編籃器。然因其保存不易,或被誤解為工匠技術而忽略其藝術價值,致使竹編藝術逐漸沒落,近年來又因人工昂貴,牽制竹編藝品的發展而瀕於湮沒。就在竹編這項傳統工藝漸被遺忘之際,一生投注於竹編藝術創作與推廣的竹編藝師張憲平,仍然默默的為這項傳統工藝努力,並且融合傳統技巧與現代創意,為竹編藝術開拓出更寬廣的視野。
張憲平,一九四三年生於苗栗苑裡,祖父與父親皆從事藺草(鹹草)的帽蓆編織工藝。祖父時代以手工編織為主,父親那一代則改以織機編蓆。由於手工藝製作手續繁瑣,需大量人手幫忙,張憲平的父母也就努力「做人」,家中共育有八女三男。在四個姊姊相繼出世後,張憲平也呱呱落地,成為這個編織世家的第三代長男。
手工編織起家
回想起小時候全家總動員投入生產行列的情景,張憲平笑著說:「父親會分配工作給每個小孩,規定須完成後才能出去玩,手足們為了想早點做完,可以跟同伴一起玩耍而草草了事,為此常被父親訓斥。」父親這種凡事馬虎不得的教誨,也養成他日後嚴謹的工作態度。
小時候,父親經營的織蓆工廠曾經失敗過,為了維持這多口之家的生計,父親並不鼓勵張憲平繼續升學,張憲平就在一邊幫忙家計、一邊讀書的情況下,完成高中學業。直到一九六九年,父親捱不過癌症的折磨撒手而去,二十六歲的張憲平才正式繼承祖業,開始藺草的編織工作。
回想起三十幾年前手工編織業的景況,「那個時候一斤藺草賣十元,可以編四頂帽子,編好之後,一頂賣兩塊半,算算剛好夠成本,簡直是在做『白工』,」張憲平說完,臉上的笑容交雜著不為人知的辛酸與辛苦。
內銷不敷成本,張憲平就跟父親一樣,將市場鎖定日本。在他三十歲那年,父親一位從事照明業的日本朋友,託張憲平在台灣找尋生產竹編燈罩的廠商,儘管他跑遍所有產竹的鄉鎮,但品質皆無法合乎日本的要求,從小就接觸編織工藝的他不禁尋思:竹編真有那麼難嗎?不如試著自己著手開發,從草編轉入竹編。
結果,真的沒原先想的那麼容易。
萬事起頭難
當時張憲平住在苗栗竹南,雖然苗栗也產竹,但在選材上遇到很多麻煩,加上當地少有會剖竹面的人,而為了外銷量產,最好能用機器代工,但當時剖竹的機器更少,也不符量產規格,張憲平只好和工廠商量,特別開模製作;但即使有了機器,因竹子有曲、直、結、厚薄不一、寬窄不定等問題,所以在調整機器的過程中也經常失敗,經歷折騰。
竹編創作貴在精、準、勻、薄。選用纖維與節長堅韌的桂竹,可以拉細篾竹,再以鋒利的篾刀劈成四毫米的竹面,這樣的功夫必須長年累月練習始成。由於竹編篾條輕薄,成品輕盈,但做出來的成品,整體又需有堅固挺拔、紮實富彈性的觸感,因此,篾條不能有些微厚薄寬窄不一,否則器物的弧線即難均勻對稱,網目間距更需如出一轍,不能增減分毫,如此才能使成品從每個角度看來,器形線條的流轉都呈現相同的韻律感。
製作流程中,從選材、伐竹、去竹青、劈竹、剖篾、整篾、定寬、定厚、倒角,一長串精細的前置作業後,無論是著手編織時的起底、立邊、緣口收編、紮邊、接插或結飾,一定得處理的乾乾淨淨、仔細而不起毛或扎手,才能使作品具有輕、雅、滑、韌的特性。
榮膺民族藝師
在長達兩年的學習、研究後,張憲平終於開發設計出符合日方要求的產品,最令日本松下照明公司折服的是,百分之百手工編製的燈具,每一個規格竟然可以完全一樣,分毫不差。而因其精巧的手藝,一九八一年,一位日本商人拿來一件精美的竹編藝品,希望張憲平幫他複製,就此,為張憲平日後投入竹編創作打開大門。四年多的複製工作,張憲平從中學到相當多技巧,慢慢的,再從偶爾創作到全心投入編織自己的作品,一切都顯得那麼理所當然。
在竹編手藝上,張憲平最擅長的是,處理空而實存的提耳與密實中空的器身產生對比,在接合的部份以棒捲、盤結,精心的編結,使表面處理具有雕刻般的效果,增加空間深度的靈動,使作品蘊藏無限生命力。努力再加上全心投入,張憲平在一九九○年獲教育部頒發「民族藝師薪傳獎」,一九九二、九三,連續兩年獲「民族工藝獎」編織類二等獎,一九九四年則以《漣漪》一作,再奪「民族工藝獎」編織類三等獎。
《漣漪》一作,他使用「輪口」編法,也就是重疊方式表現,作品型體是一般水缸的形狀,提手以馬背做為造型,整件作品造型雖然傳統,卻洋溢寧靜甜美的往日情懷,張憲平細述創作動機:「小時候撿起小石子,丟擲在路旁的水塘或屋簷下的水井,立刻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當兒時玩耍的歡樂景象浮現腦海,為捕捉童年情趣,就醞釀編造出了這件作品。」
激起創作漣漪
為了克服竹子保存不易的缺點,讓成品歷經時間考驗,仍然可以歷久彌新,需要以染色、刷色或漂白處理。張憲平曾以四年的時間請教專家,反覆地實驗,擷取傳統家具以乾漆塗佈髹漆方法,終於完成獨有的「竹編塗裝」,讓產品可以契合個人風貌,提供更多樣的視覺美感。尤其暗褐色系的塗裝,讓人從器具隱晦陳舊的外貌,體會沉穩內斂謙卑的感覺。有趣的是,這種獨創的乾漆編竹,還曾經在展覽場上被懷疑是古物而引發爭論。張憲平的努力與創新,使竹編作品從日常用品一躍而成為名家爭相收藏的藝術品。
為栽培後學,張憲平曾在苗栗南庄花六、七年的時間,教導泰雅族青年竹編手藝,意外地發現泰雅族和賽夏族的珍貴傳統編織技法──纏繞的螺捲編法,豐厚而密實,是難得的手工藝資產,進而加以研究。此外,他也到籐的原鄉──印尼、泰國、婆羅洲考察,將當地傑出編器攜回參考;更不忘到坊間收藏家手中尋找老台灣精製的「謝籃」,這些工作在在豐富了他的創作資源。
相較於一九九三與九四年的薪傳獎得主黃塗山與李榮烈兩位竹編藝師,張憲平屬壯年輩。問起竹編工藝在薪傳上所遭遇的困難時,他表示,早期農業社會因竹子取得容易,且多作成用具,一般人較難將其從日常用品提升為藝術品。一旦無法欣賞與了解,就很難有意願學習創作,至今願意深入研究和學習的有心人自然不多。「加上教育體系並不重視,目前較完整教導學生竹編藝術的只有竹山高中的竹工科,一般學校只將其列入工藝課,並未深入教學,」張憲平點出目前現況。
期待公務員藝師
至於對竹編工藝未來的傳承,張憲平倒是抱持樂觀的看法。他表示,只要有心,即使沒有人教導,靠自己摸索一樣可以學習,所以沒有失傳的疑慮,只是,如果有人教導,可以省掉很多時間和金錢。以薪傳獎藝師的角度來看,「唯有讓這些被遴選出來的藝師在經濟上無後顧之憂,他們才能專心著手創作與進行薪傳的工作,將一生的經驗傳承下來,不致有『留一手』的情形發生,」張憲平強調,為什麼自古師傅要「留一手」,除了師傅本身也靠這行吃飯外,學生不知尊師感恩,甚至學成後還和師傅搶生意,難怪以前的師傅得防範徒兒。
張憲平的建議是,政府每年花那麼多錢聘請公務員,如果能以公務員的身分,聘請受肯定的工藝師,每個月支薪,讓藝師們得以安心創作,每年至少交一到兩件作品供政府保存,如此一來,兩全其美,政府不但擔負起薪傳的責任,也藉此給予藝師更多的關懷與肯定。
滿意於「不滿意」
自三十歲意外地從草編轉入竹編,三十年來,張憲平未曾真正拜師學藝,都是不斷地向人請教,從實際編作中探索學習,雖謙稱並非無師自通,但每一步路每一滴汗,都讓他愈加珍惜與自愛。當別人問他:從事竹編創作這麼多年,可有滿意之作?張憲平聽後直搖頭:「不可能會有滿意的作品。」
由於不自滿的心理,長久以來也就覺得很累,因為一直沒有享受過「滿意」的歡欣滋味。每完成一件作品,因為不滿意,就馬上構思新的作品,就想用不同的造型與編法,再呈現新的感覺,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張憲平「滿意」於對自己的「不滿意」。
從事藝術創作,追溯初始的動心起念,張憲平靦腆笑道,自己小學時的蠟筆圖畫,常被老師評為優秀作品,張貼在公佈欄上。之後,對圖畫就沒有再留下任何印象。「如今,我愛竹,以它為材,刀為筆,小心翼翼的劃下,開始像作畫般的動起手腦來,精準、熟練的把一片片竹材,經過刮光、細剖、定寬窄、削厚薄和倒角,一遍又一遍的處理,而成手感極佳的薄片,」張憲平描述,緊接著,再巧妙的以各種手法編作,有寬窄厚薄、有稀疏緊密、有圓滑平整、有曲直轉折、有虛實輕重等,交錯運用,很自然就表現出幾何對稱、交錯層積、漸層佈局、圖案線條之美,也沒想過這就是藝術創作。
對於未來,張憲平指著他寫在工作室的對聯:
「掃來竹葉烹茶葉,
劈碎松根煮菜根。」
竹子一直是中國文人心靈修為上的寄託,然而,所謂「無竹令人俗」,竹子並不因此成為象徵的圖騰,反而成為人們生活的一部份;先民喜在住家附近廣栽竹林,因為「種竹」即「種德(台語音)」,竹筍脆嫩鮮甜,竹莖可製家具,又能編織器具。無論是心靈或實質上,竹子和我們都有著緊密相連的關係。
因緣際會能與竹子為伍,張憲平希望能逐漸放掉手邊的雜事,蓋一間工作坊,效法古代愛竹人在自家後園遍植修竹;初春採伐、夏秋晾曬,然後專心埋首編竹。隨著時間流逝,享受欣賞竹材由青轉麥芽黃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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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編創作貴在精、準、勻、薄。張憲平的努力創新,使竹編作品一躍成為名家爭相收藏的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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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竹林中觀賞竹的生態和體會竹性,是張憲平生活的一部份。他最常用三年生的桂竹,尤其喜歡阿里山的石篙竹。
一九九二年的作品《雅砌》,在六角形的器體上堆砌塊磚與方石,相對於器體的方直,圓形提把以透空編法呈現靈巧韻味,果然獲得一九九二年「民族工藝獎」編織類二等獎。(郭麗娟攝)
p.89
六角孔編作草蓆再穿插色篾,構成細緻紋樣。二○○○年千禧之作《相依》,脫離傳統器形,自由地扭曲、組合、擴張,呈現特殊的竹雕風味。(郭麗娟攝)
p.90
張憲平擷取傳統家具以乾漆塗佈髹漆方法,完成獨有的「竹編塗裝」,讓竹雕成品能歷經時間考驗。
p.91
隨著竹雕作品愈益精緻與藝術化,張憲平的竹雕工具也頗為多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