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超寫實
素描、泥塑、石膏翻模、灌紙漿、上色……,一個個豐盈栩栩的果子,於是排滿了工作室。費明杰在堪農街的屋子,被人稱做「水果製造廠」;「簡直像極了」的水果,也被認作風靡於七○年代的「超寫實」餘緒。
「關於這一點,我絕對不承認」,費明杰指出,「超寫實」藝術講求的是活生生的再現,甚至以真實的東西翻模,而他的作品是憑著對物體的感覺和瞭解,放大做出,「我的比例明白告訴別人,這東西不是真的,因此,不能說它是超寫實。」
工作所需,費明杰買過無數水果,擺在工作室裡,看著它們變老、生蟲,最後死成一皺。但也有的果子,竟會完美地幹掉,他形容:「好像肉身和尚一樣美。」
他的眼光開始停駐在色澤晦暗、造型特異,卻同樣充滿生機的果核、種子上。
滿室「發芽菓」
費明杰工作室的小台子上,站滿了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有各式堅果、魚骨、枯果……,造型各異、姿態不俗。
他指著一枚多刺色褐的小果子說:「看,它自己在樹上變成這樣子的,我在錫蘭島撿了好多。」
「這裡頭有許多自然的道理」,費明杰愈說愈興奮了:「你相不相信?它們有的會浮、會飛、會跳,有時候『剝』——的一聲,下了土,出來又是一棵樹了!」
由自然下手、隨緣拾撿,拿下的東西,每天看它、為它拍照、畫它、寫它、研究它、想它;想什麼呢?對著果子想樹上的事,把玩著魚骨想海洋的問題……。
「我不是生物學家,我只是盡可能用視覺去理解它們!」費明杰攤開速記本,其中有素描、有密密麻麻的筆記、有禪詩,包羅萬象,題名「發芽果」。
不為讚美機器
工作室裡,有來自自然的小東西、有工作中的紙漿、模型,也有的看來彷彿成品。但費明杰指著它們說:「你看,從這堥鴩綵裡,全都是進行式,就像長篇小說一樣,要經營很久。」
筆記、素描,甚至雕塑,都是過程之一,「都在幫助我想事情」,他說:「有的東西幾個月可以出工作室,也有更多搞不下來,在這裡困了四、五年出不去。」
原來整間工作室都在「發芽」中,而主人也時刻在變。最早他學的是設計,四年下來,卻不知不覺對雕塑情有獨鍾,轉而專攻。「設計幹久了會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但他也表示,工藝設計的訓練,使人去創作時保持理智的思考,懂得用最有效、省錢的方法,達到預期的效果。
二年的雕塑課程,費明杰學到了當時最流行、最進步的電銲、鑄銅技術,也得心應手地掌握大機器,做了一系列講究對比的幾何造型。最後,他仍決定以雙手為工具,「我的目的不在讚美機器,我喜歡手的味道」,他說。
然後是圓嘟嘟的水果、貝殼、魚骨、多刺的堅核、種子……,直往生命的本源挖去。
由圓滿到滄桑
至於下一步怎樣走,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肯定還要不斷往下走。他形容自己就像美國西部片中的牛仔,電影結束時,騎著馬,在落日餘暉下,又騎向沒有開發的新天新地……。「藝術家要能不斷突破,再完美的作品,也應該磨碎了繼續前進」,這是費明杰的堅持。
由豐潤的水果到枯寂的種子,在老朋友的眼裡,卻讀出了「不勝滄桑之感」。香港藝術家王無邪是費明杰同窗知交,在他看來,費手下被放大的有刺槐果,正代表在紐約這個高度競爭的環境裡,被磨榨得乾癟不堪,卻仍然保持充沛生命力的生存者。
生活在紐約,做為一個終日孜孜的藝術家,費明杰覺得自己好比那耍雜技的漢子,手中把耍著二、三個球,然後四個、五個、六個……;中途可能掉掉二、三個,但又拾起另一個、二個、三個……,就這麼永遠停不下來了。
「久了,你會發現世界包羅萬有,而你眼見耳聞,只是一個小小的圈子」,他說:「人畢竟只有二隻手,能耍幾個球呢?」
莫被時間吃掉了
最近,他勤讀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對三島的死,他這樣說:「很多人活了很長的一個命,藉文字、畫、音樂……,來表達對生命的感受,但三島用死亡完成了生命。他居然真的幹了!」費明杰說著換了英文,像是自言自語:“Yon have to be very strong,very strong……”」
三島對死亡絕對的觀念和行動,帶來的是藝術生命的永恆。「我不敢去死,但我敢去做」,他指的是作品。
費明杰通常晚上工作,永遠追著太陽。他有他的時間觀:「過去的人只知道日出日落,時間是一個大西瓜分成四半——春夏秋冬,然後大西瓜變成手錶,人就給時間吃掉了」,他表示,廿世紀的人活在「輪子」裡,時間是圓的、機器的輪軸也是圓的,但到了廿一世紀,輪子要淘汰了,「兒子戴的是電子錶,時間是數字、是直線,他的想法已經跟我們不一樣了!」
費明杰有點急了,「要好好幹啊!不幹,廿世紀就要過了;東西不好,就會消失,被大自然淘汰了,被時間吃掉了,死得什麼也沒有……」
飄泊了幾十年的遊子,尋找的無非是天地間的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