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倫敦維多利亞博物院(簡稱V&A)東方藝術部館長有個好聽的中文名字——柯玫瑰。她畢業於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系,曾在文革末期留學北京外語學院一年,回國後任職擁有豐富瓷器收藏的大衛德基金會,和以裝飾藝術馳名於世的維多利亞博物院至今。她也是瓷器專家,撰寫、編輯過許多專書。近三年來,她勇於突破現狀,籌設新館,致力教育,關注華人社區,更使她的名字備受矚目。
本刊駐歐特派員在「徐展堂中國館」開館前,特作此專訪。
問:我想先請教您一個「額外」的問題。兩三年前,您曾經到台灣為博物館購藏陶藝家孫超的作品,聽說這是您看了光華雜誌後的決定,是真的嗎?
答:是啊,我經常看光華,這是實情,的確如此。
問:好極了。我相信我們的讀者當中,一定也有不少V&A迷,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不過大部分的人還是對大英博物館比較熟悉,能否先請您簡單介紹這個博物院和她中國收藏的特色?

(右)徐展堂中國館的設計、佈置別具一格。(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彼得.庫克攝)(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彼得.庫克攝)
答:維多利亞博物院成立於一八五一年,我不說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裝飾藝術博物館——儘管有很多人這樣說,但她的確擁有驚人的收藏,且質量俱佳。
博物院在成立的第二年就開始收藏中國文物,目前共有兩萬件藏品分置在七個陳列館,在歐洲中國收藏中樣貌最廣。其中傢俱、織品,更是中國本土以外最大的收藏。我們有一件宣德年間的宮中雕漆桌,根據北平故宮專家表示,這恐怕是稀世之珍,連中國大陸也找不到這樣的東西了。最近我們也在舊藏中發現了一個世界上現存最早的青銅佛首,它原來陳列在其他館中暗角,沒有清理,外表有些剝落,沒想到在整修時,發現層層「金裝」下的原始底層,後經碳測驗證明,是一千二百年前的東西,可上溯到唐代。
我們也有一件汝窯瓷器,經一位來自上海的汝窯專家鑑定曾是北宋宮中物。

這艘製造於一八○○年左右的牙雕畫舫,長七十公分,內裝馬達發條。當年專供外銷,如今陳設於「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鄭元慶)
問:許多中國人在歐洲博物館堿搢鴗什篫_貝,第一個反應就是:八國聯軍搶來的!我記得第一次在V&A看陶瓷館時,也對說明上的「發現於中國」以及藏品目錄上「……於本世紀初離開中國後,投入國際拍賣市場」的解釋,覺得很好奇。究竟這些稀世珍寶是怎樣被「發現」?又是如何「離開」中國,「來到」西方的?
答:陶瓷室的確有些展品說明寫的是「發現於中國」,那是因為有些陶片來源不明,可能是某人在什麼地方撿到的,現在沒有人知道,所以進館時登錄組也就這麼寫了。
我們的中國收藏基礎,大多數是來自建館以來幾位大收藏家的先後捐贈,像廿世紀初的Gulland,Salting,Bushell所留下的大量瓷器、青銅、雕塑,還有三○年代希臘船商Eumnorfopoulos捐贈的唐、宋器物,此外,博物院本身也陸續購買中國文物。

中國文物在維多利亞博物院內共有兩萬多件藏品,分別在七個陳列館裏展出。(鄭元慶)
這些東西多半是在國際拍賣場上買的,也有的是早年在中國收藏的,像Bushell曾經在北平行醫,懂中文。
拍賣場的東西也可能有宮中的東西,一九一○年前後就流出不少。我們有一個乾隆掐絲法瑯香爐,的確可能是英法聯軍打劫圓明園時流出的,但博物院則是在高登將軍家產拍賣會上買的。
二次大戰後,博物館開始收藏織品與傢俱;一九八三年開始,博物院集中於當代藝術的購藏。這有兩個原因,其一是這是全院的目標,展示現代藝術與設計的精品,歐洲如此,中國也一樣;其二是預算縮減,東方部一年只有一萬三千鎊的預算,不太可能買骨董文物,但足夠買質精的現代設計作品。所以新進館的多是現代作品,由館員到港、台、大陸的工廠、燒窯,或工作室去買回來。

「中國外銷藝術展覽館」建於一九八七年,也是在英籍港商贊助下成立的。(鄭元慶)
問:維多利亞博物院已經有相當知名的七個中國館,在得到港商鉅額贊助後,您如何決定新館方向?
答:其實我們早就計畫要作些改變,但直到募得了經費,才真正開始構想該怎麼做。過去,館長決定觀眾該看些什麼,這回我們由觀眾來決定。
新館希望吸引新的觀眾,包括平常很少進博物館,或對中國文化一無所知的人。我們於是針對不同群體作意見調查,包括在學學生、華人社區,和一般家庭。調查的結果顯示,他們最想知道的是「這些東西是怎麼用的?」和「怎麼做成的?」我們認為這兩個層面很難兩全,於是決定專注於前者。
如果照傳統方法來做,以歷史斷代或形制分期,往往教人興趣缺缺,尤其中國歷史更是複雜,外國人很難記得這麼多朝代名和人名地名,不如找些中西共通的經驗。比方說飲食,提起喝酒,誰都有興趣,也想知道中國人怎麼喝酒。

外國人對中國總不太瞭解,透過博物館的展品,有助於拉近彼此距離。(鄭元慶)
我們盡可能徵詢大眾的意見,然後就原有館藏重新安排,希望新館能使人容易親近、接受。我們希望大家會喜歡新的展陳方式,當然,一定也會有人不以為然。
問:我很好奇這些調查的結果,一般人對中國的了解究竟有多少?
答:很少,非常少,很多人根本連中國在那堻ㄓㄙ器D,只曉得挺遠,拿地圖請他指,也猶疑得很。
當然,不同群體的結果也不盡相同。以十五、六歲的在學學生來說,他們的新訂課程中包括了中國歷史,所以我們十分積極要吸引這些學生。測驗結果,他們的中國常識少得可憐,有相當的一部分學生根本持否定的看法;有人說,我看不出學習中國歷史與我們的生活有任何相干的地方。

柯玫瑰製作不少宣傳摺頁,並籌辦活動,希望吸引更多華人前來參觀。
面對這樣的態度,必須格外努力來引起他們的興趣,我們為此與博物館教育部門合作設計了一套中國歷史文化教材,初稿將在年底問世,到時候還會邀請全國相關教師們來看新館,討論初稿,然後依此改進。
我們希望這份教材能有滿意的結果,因為新訂必選課程中的外國史地包括了印度、非洲、中國,教師如果能有好用又吸引人的教材,才會選用,也只有從教育著手,才能真正改善這個社會對中國的了解。
問:能不能談談您自己試圖了解中國文化的經驗?在當時的社會、學校,機會多嗎?
答:我一直住倫敦,小時候常來維多利亞博物院,那時就很喜歡中國文物。六○年代BBC廣播教中文,我買書跟著學;有些小孩想當火車司機,有些想當芭蕾舞星,我也不知為什麼就想學中文。
研究深入,展覽淺出進大學時,我除藝術系外也上中文課程,後來到北京外語學院,當時還是文革末期,學生每學期都要勞動。我在農場捆過白菜,羊毛廠理過毛線,最後一學期在王府井街東風市場賣水果,很有意思,也看到活生生的生活面。
問:這對您日後負責博物館東方部,規畫中國文物展覽,有相當的影響吧?
答:其實我當時根本沒想過會進博物館工作。當年選修中文時,學校說,你可以學著玩玩,但將來找不著工作的。
不過我一直相信博物館除了學術研究外,要讓大眾能接受、享受賞玩文物的樂趣;它的研究水準要高,但展覽時,就得深入淺出。在西方,人人知道中國文化淵遠流長,中國詩畫絕美,但同時也有很多刻版印象。像陳查理、傅滿洲,甚至早在十四世紀世界地圖裡,中國部分就有「黃禍」之稱,當時幾乎沒人到過中國,卻已經有這樣的觀念。
吃飯穿衣,連結中西西方人眼裡的中國遙遠、奇異、難懂、莫測高深,因此我們希望告訴觀眾的是:中國人的生活,事實上與我們有許多相類似之處,像飲食、喝酒,每個人都有相同的經驗可以溝通。
我小時候接觸中國知識的機會不多,博物館裡的說明也很簡略,我不太能了解。現在我們的器物說明所訂的標準是十三歲,像某些英文小報,太陽報、每日鏡報的讀者群,換句話說,是讓青少年或沒受過大學教育的成人,或對中國毫無概念的人,都能領會。
我們也希望介紹、展示的,不只是中國藝術,而是中國文化。來到館裡的人,即使對中國一無所知,也會有興趣;專家,也能盡興。
問:您剛才提到新館想要吸收的新觀眾也包括華人社區,這是原有的構想,或是華商贊助人徐展堂的要求?
目標華人社區答:事實上,在一九八七年外銷瓷器館開幕時,我們就舉辦過為華人社區設計的活動和工作坊,甚至有粵語演講,只是規模不比這回集中。當然這也與贊助人有關,他在很小的時候就由上海逃到香港,很窮,此後投身商場,卻一直遺憾沒能早有機會吸收祖國文化,他相信在英國一定也有許多移民第二代有同樣的問題。
因此這回我們做得更積極些,不像過去就寄封信,告訴他們:我們又開了一個中國館,請來參觀並參加我們的活動。今年我們將有專車到各個華人社區去接他們來,利物浦、伯明罕、曼徹斯特……都有,不只來看博物館,每星期天還有家庭日和各種學習班,作風箏、皮影、音樂,整天的活動。我們也花了不少心力在華人報紙和社區廣播上,並且製作了中文摺頁以供參考。
東方企業贊助熱!此外,館中說明將有中英兩種,但不一定是對照,因為中外觀眾的背景不同,因此有不同程度的解說。其實中文部分倒不全是為中國觀眾設計的,我們認為中國文字本身是藝術,中文說明也能讓西方觀眾欣賞文字之美,也同時傳達訊息。
我想任何事都不會在一夕之間改變,但我們盡力而為。特別是這些觀眾是新觀眾,我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要根據觀眾的意見修改我們的做法。
問:近來新日本館、印度館、中國館、韓國館一一成立,這個東方熱潮是巧合或是時興?來自外國企業的贊助是由博物館先籌劃後募款,或是外國企業家的主動提議?
答:我們其實也在計畫籌建新的英國雕塑館和義大利館;中國、印度、日本、韓國館先後成立應該算是巧合吧。
遙遠的東方有幾條龍?博物院的經費來自國家,我們有足夠的預算維持正常運作,但沒有辦法開張新館;想要作些新的嘗試,就得找贊助人。一般來說,我們先由不同的計畫中尋找可行的好點子,再尋找贊助,日本東芝館、徐展堂中國館都是這樣產生的,明年十二月的韓國館,由三星企業贊助。
問:有沒有接觸過台灣企業?
答:有,我們接觸過一些,當然,我們要的是很大數字的經費,或許將來會有好的合作關係。
問:在這個國家裡,很多人分不清加拿大、紐西蘭,那麼對「遙遠的東方」,觀眾能分辨中日韓的特徵嗎?在安排展覽時,是否考慮其間互動與歷史關係?
遠東不遠,中國不小答:過去遠東部並沒有日本或韓國館,只是附屬在中國館裡,人們的知識也極少。日本館在一九八六年才成立,這對西方觀眾來說極好,因為你可以看到日本館與中國館其實大不相同。事實上,「遠東」部這個名稱是值得商榷的,這讓人們益覺遙遠,或許「東亞」部會更合適些,不過你知道,換名稱是件大事,不容易。
問:近來日本企業大量投入藝術贊助,聲勢浩大,氣燄也高。不久前此間的一個日本陶瓷展,規劃陳設都好,只是觀眾恐怕會誤以為中國瓷器只是日本陶瓷的一支小流脈,實在有誤導之嫌。作為遠東部主管,您將如何處理這種不同文化間,角度相左的解釋?
答:日本人的確放下許多金錢心力宣揚日本文化,今年秋天我們也會有一個展覽配合日本文化節。不過,我們有一個很好的日本館,但我們也有很好的中國館、很大的中國收藏,所以,這樣的情形應該不會在我們博物院出現。
問:謝謝您接受採訪,預祝中國館成功,也歡迎再到台灣拜訪藝術家。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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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博物院東方藝術部館長柯玫瑰是瓷器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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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徐展堂中國館的設計、佈置別具一格。(維多利亞博物院提供彼得.庫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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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製造於一八○○年左右的牙雕畫舫,長七十公分,內裝馬達發條。當年專供外銷,如今陳設於「中國外銷藝術與設計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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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物在維多利亞博物院內共有兩萬多件藏品,分別在七個陳列館裡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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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外銷藝術展覽館」建於一九八七年,也是在英籍港商贊助下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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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國人對中國總不太了解,透過博物館的展品,有助於拉近彼此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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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玫瑰製作不少宣傳摺頁,並籌辦活動,希望吸引更多華人前來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