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說裡的情節,而是活生生的真實故事。
那時,滿清改了民國才十多年,住在舟山盤峙島的任家老太爺有著一條小船,在舟山那大大小小近百個小島間幫農家們載些農作出去賣,也就這麼的和岑家熟悉了起來。當他們忙著把新收的稻子堆上船的來來去去間,兩位老太爺也就斷斷續續地話起家常。
「你那小子幾歲了,叫什麼名啊?」任家老太爺問。
「金龍啊,肖鼠的」,岑家老爺答。
「哎呀,這可巧,我那女娃兒肖牛,小你們家金龍一歲,就叫銀鳳哪!」
就這樣,這岑金龍與任銀鳳就定下了婚配,人們都說「銀鳳配金龍,真是姻緣天合」。到了金龍二十,銀鳳十九那年,他們就結成夫妻,跟著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那時島上已經過了日本人的佔領,而國民政府軍撤守舟山也快兩年了。民國卅九年一個夜裡,金龍和許多壯丁被駐軍召集前去碼頭搬運東西,沒想到人就和武器、糧食一起全給帶到了台灣。這一對天作之合的夫妻從此就天南地北,兩相隔離。
戰爭才停,水災又來
金龍給帶走了,一句話也來不及交代。留下的是銀鳳和二個不到十歲大的孩子,相同處境的女人們,迫於生活紛紛改嫁。
也不知老天爺是怎麼的,戰爭才停,卻又發了一場大水,將農地裡好不容易新種下的稻子,全又沖毀。望著家中一片泥水,銀鳳知道是無法再獨力生活下去了。每當說起這一段苦日子,銀鳳總要在長長的敘述中,一再地嘆氣、搖頭和強忍眼淚。
是想過改嫁,卻怕二個成了拖油瓶的孩子必要受苦。於是家人們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在父親和小姑的作主與苦勸下,銀鳳同意搬去和小叔銀彪生活,這樣二個孩子也就不必寄人籬下了。只是兩人有約在先,要是哥哥金龍回來了,銀鳳還是要回他身邊去的。
這銀彪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打孩子,咬著牙還讓哥哥的孩子們都上了中學。在春耕秋收中,他和銀鳳也生了四個孩子,十年過去了,到台灣的金龍輾轉託人終於有信到了。他在當兵,沒有再娶。
愛,是恆久忍耐
收到金龍的信,銀鳳怕金龍知道她跟了小叔,就不肯再回來,因此信來信往始終沒敢讓他知道這事。和眾多老兵一樣,只會種地的金龍到了台灣,腳下既沒一塊薄地,身上又無一技之長。就在軍隊待了近十年,退伍後,在飯店做了十六年一個月又十二天的雜工,日子就是這麼一天一天算過去的。想起他和銀鳳是上帝見證結婚的,金龍靠著十字架的支撐,等著未知的團圓。
時光荏苒,就這麼一句話,又是十幾個年頭過去了,金龍的頭髮已經全部花白了。不少同鄉有的已經偷偷回過老家看過。有一天聽說有同鄉回來,金龍想去聽聽來人說說家鄉事。話題中,那人說起許多女人都已改嫁了,有個叫阿龍的老婆還跟了他弟弟阿彪呢。說的人不知道一再追問他這件事的眼前人就是阿龍。
「我在台灣,女孩子的手也沒碰過一下,早知道她跟了別人,當初有錢的台灣姑娘喜歡我,我就應該成家。」
「我們的婚姻是上帝見證的,我才是她的丈夫。」想起自己一人在台灣,生了病也沒人倒杯水,從壯年到白頭又拒絕過多少成家的機會,他又急又氣又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真是左右為難
民國七十三年,當年離家才廿六歲的金龍,踩著六十歲老人家顫抖的腳步回到家鄉,金鳳也是兒孫滿堂的老奶奶了。面對一個是孤單一生的元配丈夫,一個是互相依護時間長過丈夫的小叔,任誰都要為難的不知如何是好。況且她也怕人家說她回到金龍身邊只是貪圖台灣老頭子有錢。
於是她去求助神父。神父說,「他要來找你,妳就回去;他不來就別去」。銀彪知道她的為難,他說「既然當初有言在先,如今哥哥回來了,你就回哥哥身邊去吧!要不,他一個人肯定又要孤零零地回台灣去。」
這樣尷尬的關係僵持了三年,金龍和銀彪這對兄弟除了清明掃墓,平日裡你也不來看我,我也不去看你。到了八年前,銀鳳才由小兒子一家陪伴,搬到舟山市區一層小公寓,和金龍重新共組一個家。
至於銀彪呢!銀鳳不忍他一個人獨自生活,她自己當媒人,到杭州去給銀彪找了個老伴兒,她拍胸脯對那女人說「我用性命擔保,他絕對是個好人。」這一段恩恩怨怨、牽扯難分的故事,算是有了一個結局。
夫妻七十才開始
現在銀鳳上市場,會記得給金龍買他愛吃的帶魚;前一陣子銀鳳病了,金龍就給她擦臉,相互照應著。只是偶爾有小爭吵時,金龍忍不住就要翻出舊帳,發洩心中的怨懟。
「我在台灣一個人也過了卅五年,再來個卅五年,我也能一個人過。」氣話說得銀鳳還沒來得及傷心,倒是金龍自己又要激動地哭了起來。
「他平日是不掉眼淚的,一說起這事兒,就要哭,過去實在太苦了。只是我不知也挨了多少苦日子,他老提過去,覺得我對不起他,不想我這眼睛都哭壞了……」銀鳳委屈地說。有時她也想,金龍是很珍惜這段緣分才會這麼生氣,她也就不回嘴。然而要是金龍還氣她,那這對白髮夫妻,往往同坐一條長沙發,但卻一人一邊隔得老遠,一人一邊對著旁人訴說長長的往事,深深的委屈。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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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結合是上帝的見證,經過大半生的離散,終得白頭偕老,卻是滿腹辛酸。(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