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肺癌統計數字之日益上升,大部分重視自己和別人生命的中老年人,都已逐漸戒絕香煙。反而是青少年們,吸煙的更多。美國煙盒上雖印有「吸煙可能致癌」的警語,他們也視若無睹。因為飄飄欲仙是眼前的享樂,致癌而死是不可知之數。聽說國內中小學生吸煙的竟然也愈來愈多,真不能不令人深以為憂,而大聲疾呼「戒煙」。
因此,在報刊上時常讀到有關戒煙的文章。有的語重心長地指出香煙為害之烈,有的輕鬆地娓娓道一己抽煙戒煙的有趣經歷,有的幽默地視煙為良朋知友,它既曾伴你度過不少寂寞歲月,解除你的煩憂,即使與它告別,也不必視若仇仇。但每篇的宗旨,都在勸諭人們戒煙。
我與外子都曾一度抽煙,幸未成癮。我家鄉話稱這種抽煙為抽「爽煙」。「爽」者,輕鬆愉悅,不受控制,毫無壓力之意。那時我們住在辦公室大樓底層的一間小宿舍裡,因屋子湫隘潮濕,朋友勸我們偶然抽枝煙可以去除濕氣。於是我們總在晚飯後,放下碗筷就各人點上一枝煙,覺得一天的疲勞,或些許的不愉快,都如輕煙吹散。那一枝「爽煙」給予我們的慰藉,無可名狀。我們自「新樂園」而「長壽」而「總統」,牌子步步高升,卻總保持「飯後一枝」的習慣,平時也想不起來要抽煙,更不會在公共場合抽煙,可說是真正的抽煙「癮」君子。因無人知道我們抽煙也。
搬離那間小宿舍以後,「飯後一枝煙」也自自然然地被遺忘了。如今煙癮大的倒是那「而立」之年的兒子,每回看他摸出漂亮的打火機,拍搭一下,點上一枝,昂首吞吐的得意神情,我就忍不住問他:「你不能少抽一枝嗎?」他漫應道:「我已少抽一枝啦,那枝少抽的你沒有看到呀。」我生氣地問:「當著老母,你這樣的抽,心裡也不覺得過意不去嗎?」他才把大半截煙熄滅了,還說:「本來也只能抽三分之一,這樣才比較衛生。」我嘆口氣說:「你丟棄半枝煙就是安全了,你吐出來的那半枝二手煙,可就孝敬了父母了。」他只是默然。為了勸他少抽煙,往往弄得不歡而散。
他成家以後,媳婦是不抽煙的,我心想妻子的勸說總比長輩的告誡有效。誰知婉順的媳婦,不但未曾勸阻,反為他購置名牌打火機,藝術化的煙灰缸,擺在他左右手,由他撒開地抽。我每回到他們那兒,看見煙灰缸中的長長煙蒂就生氣,她笑嘻嘻地說:「媽媽,勸沒用的啦,勸他別抽,反倒兩個人都不開心,我們上下班時間不同,他一個人呆在家裡寂寞時偶然抽一枝,工作時他並不抽,比以前已少抽多了啦!」她如此護著他,我也落得眼不見為淨。
我把報刊上所有戒煙的文章全剪了寄給他,最別出心裁的是每回都附一包口香糖,告訴他,想抽煙時就嚼口香糖。把卅歲的人,當作三歲的幼兒,老母的用心可謂良苦矣。他打電話來說:「媽媽,口香糖吃了,文章也看了,很好。」我說:「好什麼呀?煙開始戒了沒有?」他說:「已經更少抽了。嚼口香糖的時候就不抽煙啦!」他真是很「誠實」的。
外子有一位同事,下決心戒煙,買來一種五顏六色的糖,淡淡的香味。聽說雷根總統最喜歡吃這種糖,故幸運地被起名為「雷根糖」。總統先生日理萬機,思考國家大事時,口含一粒,想來可能比香煙更有助於他的政治靈感。在電視上,看雷根唇紅齒白,頰泛桃花,青鬢年少的風度,大概是不抽煙而含糖的功效吧。
我把這種糖告訴媳婦,勸她買來給他吃。她邊聽邊笑說:「媽媽,您就不必操那樣多心啦,他打工也好,當『總統』也好,您不是說各人頭頂一片天嗎?」我只有啞口無言了。
倒是他們回家裡來,兒子不再當著我翹起二郎腿抽煙了。可是吃完飯,就頻頻催促媳婦快快洗完碗,快快回去,想來他「飯後一枝煙」的癮發了,也就不再強留。
在陽台上看他們上車,車門還沒打開呢,兒子已經一煙在手了。目送車子遠去,心頭浮起的一絲悵惘,又豈止是淡淡的「煙愁」而已呢?
提起「煙愁」,使我想起幼年時煙癮比我父親還大的小叔,他叫我從父親那兒偷「加利克」香煙給他,他就表演吞煙和吐煙圈給我看。他吐煙圈真像變戲法一般,一個接一個,小煙圈從大煙圈裡穿出去,看得人目瞪口呆,他說吐煙圈只能難得表演一次,太浪費煙了。煙一定要一口全部吞下去,經過五臟六腑,才慢慢兒從鼻孔噴出來。顏色是灰黃的,和青青的煙圈只從嘴裡吐出來的不一樣。幸得那時鄉間地方廣寬、空氣清新,抽煙的人也少,不覺得什麼汙染。想想今天在稠密社區中,那一口口從五臟六腑吐出來的帶灰黃色的「二手煙」,你再吸進去,就算沒得肺癌,也夠膩胃的了。梁實秋先生在「二手煙」一文中說:「你吞雲盡可由你,你吐霧連累人,卻使不得。」可是癮君子於吞吐之際,何曾想到別人?莫說不相干的別人,做丈夫的連妻子都顧不得呢。一位好友的妹妹,一生不抽煙,卻得肺癌而死,原因就是被丈夫薰了一生。可見「二手煙」比「一手煙」更兇。
聯副上曾刊出很多「香煙警語」例如:「吸一手煙是病從口入,吐二手煙是禍從口出。」「生命掌握在你的兩指之間。」「生活在煙霧中,玩命在懸崖上。」都頗為精采,當可收醍醐灌頂之功。我真恨不得再為添上四句,乃是當年那位抽煙的小叔自嘲的一首詩:「嘗盡辛酸白盡頭,吞雲吐霧此生休。輕煙一命隨風去,待見閻王細說愁。」他笑對我說:「這叫做絕句,絕句者,絕命之句也。」在那時他就預知煙之為害,是可以送命的。因為他已不止抽香煙,而又染上了大煙,他一生好像有受不盡的委屈,吐不盡的牢騷。只為叔祖母子女太多,將他送給別人當義子。義父管教嚴厲,義母慈愛而早喪,義父再娶後又生了一子,他愈感被冷落,終日在外遊盪。卻最喜歡我,講典故給我聽,念詩詞給我聽。在父親書櫥中隨手抽出書來看,便過目不忘,父親愛他聰明有才氣,勸他用功上進,他就是不聽。像是吊兒郎當的遊戲人間。最記得他新婚時剛進洞房,就問新娘有沒有帶香煙?新娘含淚低頭不語,他就從窗子裡爬出去整夜不歸,哭得新娘眼睛腫如葡萄。他後來還得意地念首「詩」給我聽:「無煙無酒一新娘,未語何因淚滿裳。此夕月圓君記取,也應地久與天長。」我問他:「這也是『絕句囉!』」他笑笑說:「這不算『絕句』,因為是討香煙的,香煙者,繼承香火也,所以不是『絕句』」,他就是這般的玩世不恭。後來生了個兒子,他常常讓兒子騎在肩頭,背著到處閒盪,把兒子左耳上拴命的金圈圈都拿去買大煙抽了。卻抱著兒子邊哭邊笑地說:「兒子呀,你可別學你爸爸這樣沒出息,給你媽爭口氣吧。」聽得我都掉下淚來。
他就是因為童年時未能享受充分父母之愛,心理不正常,成了今日所謂的問題少年。但他心裡明明很悔恨,我父親去世時,他跪倒靈前,淚如雨下,馬上作了一首挽聯:「涕淚負恩多,憶十年誨諭諄諄,總為當時愛弟切。人天悲路渺,對四壁圖書浩浩,方知今日哭兄遲。」情詞之真切悲痛,我至今默念,猶不禁泫然欲泣。
記得母親那時常常捂著胃說:「心氣痛」,小叔就遞枝煙給她說:「大嫂,抽幾口煙就會好,這不是心氣痛,是消化不好。」母親就不聲不響接過去眯著眼抽起來,居然不像我學吐煙圈時,抽了就嗆。我奇怪地問:「媽媽,你會抽煙的呀!」她似笑非笑地說:「你爸爸以前也給我抽幾口的,他說心氣痛抽了會好。我坐在他邊上,聞那種雪茄煙的味道才香呢!」說著說著,她忽然把煙使勁在灶頭一按,說:「不抽了,煙薰得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小叔悄聲對我說:「你媽媽的眼淚,那裡是香煙薰出來的呢?」我當時還真懵懵然呢。
他對我講李清照「薄霧濃雲愁永晝」那句詞說:「這固然指的是屋外的陰沈天色,屋裡的繚繞爐煙,卻愁得她比黃花都瘦了。李清照若生在今天,一定也會抽上香煙的。」我說:「那是借煙消愁愁更愁啊!」
這都是陳年的事了,寫著寫著,就不由得一幕幕情景都浮上心頭。
說起李清照的這闋詞,其實,誰都偶有「薄霧濃雲愁永晝」的時候。香煙是否能解愁,還是更添愁,是很難說的。依我過去抽「爽煙」的經驗,倒是在心情十分愉快時,才會想起煙來。記得在上海念大學時,與一位最知己同學,總在每回考試完畢後,輕鬆地買一包煙,一瓶葡萄酒,在宿舍斗室中淺斟高談。我抽煙,她吸我的二手煙,我當時連抱歉的觀念都沒有,只覺得一吐一吸,彼此「息息相關」的快慰。煙抽了兩三根,剩下的就丟在抽屜裡發霉了,也從沒想到以煙解愁過。在台灣住湫隘宿舍那段時日,前文已說過,那是神仙般的「飯後一枝煙」既無癮,也不必戒。來美後有一次與好友又寧說起在大學時與同學喝酒抽煙談心的往事,細心又風趣的她,每次在我們相約見面時,都不忘帶一瓶淡淡的白葡萄酒,一包溫和的香煙。在她聖約翰大學校區咖啡室裡,或紐約一處氣氛靜謐的餐廳裡,我們邊飲邊談邊抽煙。煙抽不了幾根,倒是每次都把一瓶葡萄酒喝光,淺醉微醺中,覺指間一縷青煙,益增清趣無限!
寫至此,倒是像在勸人抽煙了。其實我的意思是,煙既不能解愁,就千萬不要在愁時抽,抽「悶煙」與喝「悶酒」一樣,有傷身體。更何況憂能傷人,其為害恐不亞於香煙呢。
想起宋儒的養生之道是「常快樂便是工夫」有一個病人請教陽明先生「格病工夫如何著手?」他的回答就是這句話。喝悶酒抽悶煙是一種病,上了癮更是病。何不先把心情調整得快樂一點,在「煙」逢知己的情況下,偶然抽一兩枝「爽煙」!也不致構成給對方吸二手煙的傷害。爽煙隨時隨手可以丟開,既不致有戒煙之苦,也不會感到「借煙消愁愁更愁」了。
(原載於民國七十五年十月二十一日中華日報副刊,後收錄於九歌出版社發行之「青燈有味似兒時」)。
琦君,浙江永嘉人,民國六年生。杭州之江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中央大學、文化大學等校中文系教授。榮獲文協散文獎、中山文藝獎、新聞局金鼎獎;七十五年更以「此處有仙桃」一書榮獲國家文藝獎。著有「三更有夢書當枕」、「水是故鄉甜」等散文及小說、兒童文學等近卅種,作品曾被譯為美、韓、日文,極受海內外讀者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