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華人電影市場頗有一股起死回生的熱絡氣勢。香港兩大天王劉德華、梁朝偉同台競技的《無間道》,在香港創下五千萬港幣的佳績;台灣的驚悚片《雙瞳》也有數千萬台幣的票房,去年國片整體的成績比前年成長了二十倍;大陸導演張藝謀的武俠大片《英雄》更寫下二億人民幣的紀錄,兩岸三地觀眾的眼光,似乎再次聚焦在華人電影上。
自三年前《臥虎藏龍》登上國際影壇高峰後,武俠片又再度點燃觀眾的熱情。雖然《英雄》在金球獎上「中箭落馬」,但《臥虎藏龍》掀起的武俠片風潮,已持續發燒。
猶記得數年前成龍的拳腳功夫片《紅番區》曾打入好萊塢主流,此後華人電影的產量一路下滑,武俠片真能繼功夫動作片,再造華人電影奇蹟?
古色古香宮廷式建築的台北圓山飯店外,今夜五彩霓虹輝映。飯店裡,大紅紗幔飄揚,一樓大廳的紅地毯兩旁擠滿了為《英雄》首映盛會而來的媒體記者和影迷。當大陸導演張藝謀和香港巨星梁朝偉抵達時,現場氣氛立刻火熱起來。
耗資十億台幣拍攝的武俠大片《英雄》,在導演張藝謀、男主角梁朝偉、女主角張曼玉等強力密集的來台造勢宣傳下,票房表現果然亮麗。一月十七日晚間在台上映,即稱霸票房,當天在台北市以七百多萬元的成績,超過《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的六百七十萬元,名列台灣影史首日票房第七名。
《英雄》票房不俗,而三年前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更讓武俠片打進歐美主流市場,美國一千八百多家戲院同時上映,爾後一路在國際影展上過關斬將,榮獲英國影藝學院最佳外語片、美國金球獎最佳導演、最佳外語片,最後在七十三屆奧斯卡獎創下十項提名、四項獲獎,打破華語電影史的輝煌紀錄。
寶劍既出,誰與爭峰?
被影評界譽為「將中國武術美學發揮到極致」的《臥虎藏龍》,改編自民初作家王度廬的武俠小說,故事敘述官宦人家的千金玉嬌龍,從小跟隨師父碧眼狐狸苦練自武當派偷來的武功心法,由於師父不識字,她的武功因此超越了師父。在一次盜劍風波中,她認識了女俠俞秀蓮與大俠李慕白,當俞秀蓮發現玉嬌龍可能是偷取寶劍的人時,她與玉嬌龍的友誼便出現考驗,也牽扯出李慕白與碧眼狐狸的一段血海深仇。
《臥虎藏龍》帶領觀眾遍覽中國美景,從一望無垠的荒漠、雲霧繚繞的山巒、青翠空靈的竹林,到流水飛瀑、庭園廟宇,配上香港武術指導袁和平嘔心瀝血設計的武打招式,使得該片跳脫以往港台武俠片熱鬧有餘、內涵不足的模式,將武俠片的氣勢發揚光大。
《臥虎藏龍》賦予武俠片新生命,成為華人電影的驕傲;有別於《臥虎藏龍》取材自貨真價實的武俠小說,《英雄》內容借自史實,僅僅內容的討論就在市場鬧得沸沸揚揚。
從《英雄》在大陸首映後,討論的戰火便如排山倒海而來,許多大陸觀眾對張藝謀的顛覆歷史頗不以為然,認為他把歷史暴君秦始皇,寫成護國護民的明君,太過悖離史實。接著《英雄》在香港上映,引起另一波抨擊,對「六四」民運念念不忘的人士,認為片中秦始皇以黑壓壓的千軍萬馬鎮壓反對人士,明顯是以「統一」為名,替專制者找藉口。
等《英雄》到了台灣,除了意識型態上的爭論,還引起《英雄》「竊取」眾經典名片的爭議。不少人認為,《英雄》中的動作、服裝、美術和敘事結構等,都有其他電影的「影子」。例如劇情的倒敘手法,由人物反覆辯證,層層抽絲剝繭,推翻先前情節,最後暴露出真相,顯然是日本名片《羅生門》的翻版。影片中,李連杰和甄子丹在棋亭媢鴷插A兩人凌空飛起,騰空幾近呈水平的「一字型」,突破人體力學,和美國片《駭客任務》堸翾敓齛和對手飛起對打的畫面,幾乎如出一轍。
精明靈巧全在於「活」
除了對《英雄》一片的正反意見紛陳,不少觀眾也難免拿《臥虎藏龍》與《英雄》比較,要為兩位導演的武功境界判個高下。
北京新浪網一位網友就說,《英雄》裡的人物對白太膚淺、太現代化,電影的形式大於故事,主題太大、太重,張藝謀試圖壓縮進兩個小時的電影,但功力不夠,所以整個故事敘述得很生硬,不夠流暢,人物處處遷就這個主題,沒有自己的生命力。
「相比之下,李安就高明多了,在《臥虎藏龍》裡,情節是依托,靠人物的表演來深化、闡釋主題。高度豐滿的性格,使這個故事更具可看性,文人獨有的那種體悟人生的淡淡悵惆,是以農村題材見長的張藝謀學不來的,他沒有李安的那份才情。」
也有網友聲援張藝謀表示,「不論意識型態的問題,若從武俠小說創作主題意識的演變來看,《英雄》故事的走向也有軌跡可循。金庸的《碧血劍》中,袁承志與崇禎有殺父之仇,袁承志潛進紫禁城,本來可以殺崇禎的,他為什麼不殺?至於『天下已經被統一了,殺了皇帝只會讓天下大亂』,更是許多『反清復明』小說中英雄俠客不得不面對的現實。 」
對於影片引發的歷史爭議,張藝謀有一番自己的解釋。來台與台灣導演侯孝賢在台北之家暢談兩人對武俠電影的夢想時,他表示,影片設定的時空在秦始皇尚未統一中國前,當時還不知他以後會是暴君,因此刺客對他有寄託。張藝謀認為,放棄的英雄比勇往直前的英雄,更具有另一種精神上的昇華,所以設了一個「胸懷天下」的大主題,讓秦王知道「現在不殺你,是留你有用。」不料很多人的討論都集中在「結果」,大家罵成一團。
張藝謀對史實的詮釋不見得全然被觀眾接受,但他對觀眾準會拿《英雄》和《臥虎藏龍》評比,早在開拍前就有心理準備。
「就像李安說的,每個中國男性導演都有拍武俠片的願望,我也不例外,從小我就是看武俠小說長大的,」張藝謀說,只是身為大陸第五代導演,出道時,大陸剛好風行拍反思歷史文化的文藝片,對於武俠片的心願也就暫時擱下了,等到一九九八年開始籌畫劇本,李安的《臥虎藏龍》在世界各地「大火」, 張藝謀好像被潑了盆冷水,「我就特別掃興」。
「後來我轉念一想,反正只要拍武俠片,一定會被拿來與同代或張徹、胡金銓等上一代導演相比,因為武俠片只有中國有,只能跟自己比,」張藝謀說,從開拍的第一天他就肯定會被人家說是「跟風」。
刀光劍影的幻想世界
正如華人導演都有的認知,武俠片是華語電影史上,發展最完整又獨具民俗色彩的類型電影。
刀光劍影的綠林傳奇,在文學素材上可以直接上溯到戰國時《莊子》的〈說劍篇〉、史記的游俠與刺客列傳,以至唐代傳奇、宋代話本和清代公案故事,一直到近代和當代的武俠小說。
影評人焦雄屏指出,在一九六○年代,武俠類型電影因為胡金銓等導演的努力而步上文人傳統,胡氏將武俠片奉為宗教般的進行美術考據,強調抽象俠義精神的角色設計,以及如道家出世及儒家人溺己溺交錯的淑世思想,一下子把武俠片由粵式粗俗神怪的格局中提昇為文人的藝術。書法、意境、京劇鑼鼓和優美的外景,使胡氏作品結晶為美麗的武俠詩篇。
胡金銓的文人武俠風潮,不久就被李小龍、成龍等功夫片取代。功夫片強調硬橋硬馬搏擊技藝,激情猛烈的求生哲學,清楚地呈現普羅階層的品味。接下來的徐克,更將武俠片重組為爆破、吊鋼絲的天堂,武俠片變成簡單、重複性高的工廠罐頭產品。一直到《臥虎藏龍》以縹緲幽靜的傳統山水畫、寓意萬千的劇情,武俠電影才重新贏得叫好叫座的名聲。
雖然事隔三年,但從《臥虎藏龍》到《英雄》,可以看到海峽兩岸的導演試圖從武俠片這個老類型中找到新的活力。
「《臥虎藏龍》重新將文人的敘事傳統帶回了中產階級。咬文嚼字的對白,特重禮教及倫常的情感壓抑方式,都說明了李安一直是儒家思想的信徒,」焦雄屏舉例說,李慕白和玉嬌龍曖昧的竹林之戰,絕對源自《俠女》竹林廝殺的經典;羅小虎和玉嬌龍所處新疆的荒野和峭壁,也突破了《龍門客棧》意思一下的「月世界」侷限外景;碧眼狐狸夜襲陝甘捕頭一行三人,奮戰的表情和姿勢,更神似徐楓在《俠女》和《忠烈圖》中的某些鏡頭。不同於胡金銓塑造俠客不帶感情的臉譜,李安的淑世英雄顯得感情豐富。
打出意境來
事實上,對於華人世界的男性導演來說,一生中能拍部天馬行空的武俠片,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是夢想、也是信念。
「對武俠世界,我充滿了幻想,一心嚮往的是儒俠、美人的俠義世界,一個中國人曾經寄託情感及夢想的世界,」李安在口述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中說。
為了成就他的武俠夢,李安努力做功課,涉獵武學書籍、拜訪武術專家,一探中國武術的精神原貌。等正式開拍後,他才體會出,武俠片裡具有視覺美感、電影動感的「武打動作」,和真正的武術是兩回事。
由於《臥虎藏龍》的武術指導袁和平在行的是「硬馬硬橋的地面打鬥」,也就是「力從地起」,講究的是腿腳、腰馬有力,上身才打得好看。他不擅於、也不喜歡吊鋼絲,對於李安希望「打得真、又要打得美」的要求,他覺得是「文人說大話」。因此常問李安:「你到底是要打還是要意境?」李安回說:「我們能不能打出『意境』來?」惹得袁和平長吁短嘆。
以影片中充滿隱喻的竹林戲來說,拍攝竹尖上的打鬥,用的全是工程用的大吊機來吊鋼絲,人離地面五、六層樓高。當章子怡在竹尖上被周潤發一腳踹下來,頭朝下整個人栽下來,人倒吊著,腳上綁著鋼絲,快到地時,工作人員才把她拉住,不僅要穿過多層竹葉,還要尖叫做表情。從遠方看不到鋼絲,真會以為她突然從竹尖上摔下來。有一回章子怡的母親來探班,只看了一場戲,就嚇哭了。
這場戲也引起了《星際大戰》導演喬治盧卡斯的工作人員注意,頻頻詢問李安是怎麼拍的。李安認為,類似這樣的高難度畫面,高科技也拍不出來,因為特效可以做得漂亮,但缺乏演員真實的反應,而他要的是能讓觀眾也融入戲中的渲染力。
《英雄》中,張藝謀也很強調「意境式的打法」,譬如棋亭裡,李連杰和甄子丹對手,就是「高手過招,點到為止」,勝負則由觀眾自己去決定。另一場他很得意的戲則是在四川九寨溝,李連杰與梁朝偉以對打來遙祭張曼玉的戲,也打出他要求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聲」的效果。
窮文富武
《臥虎藏龍》精緻的畫面、委婉與熱鬧交錯的節奏、張力十足的劇情,挽救了武俠片這個瀕死的老類型,但《臥》片能突破以往格局,不可忽視它「混血」的事實。
也就是說,跨國合作已是目前電影集資與交流的趨勢,《臥虎藏龍》結合兩岸三地與美國技術人員的事實擺在眼前,成效也很鮮明。李安如此,張藝謀亦如是。
電影界俗語說「窮文富武」,武俠片要打得好看、做出場面,製作費就不能省。
張藝謀來台與侯孝賢對談時,兩位以藝術電影樹立影壇地位的導演都認為,華語電影要走出好萊塢入侵的陰影,武俠片是一個可能性。
侯孝賢認為,任何電影工業都有主流商業電影與「研發型」電影的存在,主流市場每天顧著賺錢而無力創新,自然會從研發型電影裡借取創意,譬如好萊塢就想重拍香港導演陳可辛的《見鬼》。
「武俠片是東方最好的類型電影,也是唯一可以和好萊塢相抗衡的電影,非常值得做,」侯孝賢說,但武俠片不可能單獨在台灣完成,勢必結合香港技術與大陸演員、場景。尤其現在電腦特效如此精進,可以讓這一度銷聲匿跡的類型片,重新登上舞台。
張藝謀也非常同意侯孝賢的看法,他笑說:「大陸已經搞了很久的研發,第五代導演就是研發的代名詞。」由於大陸盜版猖獗,張藝謀指出,對付盜版很難靠道德勸說,要吸引觀眾進戲院就要讓他們覺得花錢「值」。結果他把大量功夫花在視聽效果上,每拍一場戲的成本就可以拍一部電視連續劇,「痛罵我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電影畫面、音樂很棒,而從大陸票房成績也證明我的作法是對的。」
張藝謀表示,拍武俠片的想像空間特別大,不必受現實限制,但武俠片一定都是大製作,必須靠大資金來完成夢想。
再造武俠奇蹟
對於《英雄》,從媒體到網路,從大陸到港台,雖然有正反不同的評價,但是從它在大陸開出二億人民幣的票房成績,壓倒了轟動全球的《哈利波特》和《魔戒》等超級巨片,至少可以說,它是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
不少人都同意,目前華人電影市場缺少的就是這種商業色彩濃厚的電影,也就是用好萊塢式的商業運作模式,製作、行銷一部電影的手法,可能是華人電影唯一生存的機會。
就兩岸電影來看,台灣市場太小,已經被好萊塢併吞得沒有觀眾,自然沒有投資者。讓台灣電影再生的機會必須由更大的市場著眼。其中關鍵就在於大陸市場還未全面開放進口影片,即使加入WTO之後逐年開放,還是一個可管制的市場。如果大陸的電影從業者能在資本、製作、院線、拍片方式、商業機制等方面進行整合,還可以有機會與好萊塢一搏。而台灣,則可以藉由與大陸合作,重新尋找機會。
從《臥虎藏龍》到《英雄》,不少人看到的是武俠片為奄奄一息的華人電影殺出一條血路,至於究竟是《臥虎藏龍》還是《英雄》塑造出新的武俠電影神話,就留給電影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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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路萬水千山。武俠大戲《英雄》場景遍及中國內蒙、敦煌等地。圖中場景為四川九寨溝。(福斯電影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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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導演張藝謀偕同香港巨星梁朝偉來台宣傳影片《英雄》,造成媒體和影迷熱烈追逐。(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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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臥虎藏龍》讓武俠電影再度在國際大放異彩,正如該片導演李安所說,拍一部武俠電影,
是許多華人導演的夢想。(林清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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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巨星周潤發一襲長袍,顯露出古代劍客的氣度。《臥虎藏龍》集結兩岸三地演員、工作人員、國際資金與技術,《英雄》也延續同樣的合作模式。(博偉電影公司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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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六年邵氏電影公司出品的《大醉俠》,是導演胡金銓首部武俠作品,電影技法脫俗高明,後代華人導演仍難以超越其境界。(張夢瑞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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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胡金銓執導的《俠女》,由女星徐楓主演,此片贏得第二十七屆法國坎城影展電影技術大獎,將武俠電影推上國際影壇。(張夢瑞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