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本沒有『官味』的公辦雜誌,」橫跨半世紀的「新聞天地」創辦人卜少夫,曾給光華下過這樣的按語。身為一向被人貼上「宣傳」標籤的政府出版品,光華為什麼能抖落一身官味?
翻開民國六十五年元月的光華創刊號,發現最早期的「光華畫報雜誌」,的確只是重大建設、觀光勝地、風土民情的「圖片集錦」薄冊,文宣味十足,並且只對海外發行。然而很快地,它開始有了改變,有時是漸進式地日見豐實,有時則是大幅度改頭換面,終於成為一本能反映社會現況、探尋先人智慧寶藏、介紹東西文化交流的獨特刊物。
許多讀者不免十分好奇,到底是是什麼樣的人,在主導著光華的編輯方向?
在光華二十周年的前夕,展讀這堆疊起來比人高的兩百三十八冊雜誌,看著它所做的紮實記錄,和它本身的風格變化,更想知道,是哪些人為它打下根基、擇定方向、開疆闢土?他們本身有些什麼特色?又是如何努力、怎樣經營,讓它成為讀者的選擇?
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談到光華,就一定有人會提起「官麗嘉」;而在她為總統候選人林洋港寫《誠信》之前,只要談到官麗嘉,也會有人提到光華。二者之間,似乎有著割捨不斷的因緣。當年硬把光華交給官麗嘉主事的現任新聞局顧問、那時的資料編譯處處長陳世琪也說:「沒有官麗嘉,就沒有後來的光華。」
官麗嘉在陳世琪眼中,是一位才情卓越,並且極具工作熱忱的人,「她為了工作,常常連家也不顧」。
而早年光華初創,新聞局臨時承接編印光華的任務──既缺錢又缺人,如果沒有像官麗嘉那樣「拚命三郎」般的傻勁與幹勁,一天工作十六小時以上,絕對不可能硬是從無到有,立下一個雜誌社的架構。
但官麗嘉本人卻認為,她之所以有那樣的衝勁和能力,完全是當年的新聞局副局長宋楚瑜,和陳世琪處長給逼出來的。
很多人都好奇,不知道當年的新聞局副局長、現在的省長宋楚瑜,是怎樣慧眼識英「雌」,用了官麗嘉,而能化腐朽為神奇,把份公家的宣傳刊物,辦得有聲有色,繼而上市販售、刊登廣告、建立海外經銷網,在民國七十一年(開始企業化營運的第一年)就搞了上千萬的業績。

汪琪總讓人覺得如沐春風。(卜華志)
千里馬巧遇伯樂
這樣的問題,每每讓官麗嘉憶起當年而不禁莞爾,「當年我到新聞局工作,其實是很偶然的。一位父執輩好意介紹我進資編處圖書資料科任職,我因正好賦閒,就有意去試試當公務員的滋味。」
官麗嘉是在民國六十六年元月、光華第十三期時進資編處的。輕鬆的公家飯沒吃多久,長官因為她是政大新聞系出身,又有在報社、雜誌社工作的經歷,就請她兼編「光華畫報雜誌」,算是光華的兼職人員。當時還有兩個同事,各兼攝影(找圖片)和版面工作。
新聞局辦光華,也相當偶然。當時政府有三份刊物都向海外發行,分別是軍方的「勝利之光」、省府的「臺灣畫刊」和臺北市的「臺北畫刊」的海外版。行政院下令整合三份刊物成為一份,統一向海外宣傳,以節省人力和物力。各單位推來推去,都不願擔此重任,乃和新聞局共同研擬對策。案尚未定,一回,行政院長蔣經國到新聞局巡視,正巧碰上上述各單位在協商,即當場做下裁示──海外文宣是新聞局的業務,不必再協調,就由新聞局主辦。
官方辦刊物也不難,「就把它當作一般公務處理」,由承辦文宣的資編處擬訂題目,向上呈核後,到各個相關單位去要資料圖片,再找人整理彙編成冊。於是介紹「都市新貌」、「十項建設三年有成」、「日月潭風光」等一集集的光華畫報雜誌,就這樣出版,向海外寄發,初時發行量約是一萬份。

光華十五周年慶舉辦新春抽獎,由當時的總編輯盧惠芬(中間穿黑衣者)領軍。(卜華志)
打破窠臼
官麗嘉在參與整理改寫、作業一段時間後,覺得這樣繁瑣、毫無創意的工作,實在是種資源的浪費,她盤算起請辭之事。
而時任副局長的宋楚瑜,也覺得新聞局很難以專業手法編好一本雜誌,不如把光華包出去給民間業者做。當時他也已和出版「綜合雜誌」、「婦女雜誌」的報界聞人張任飛談妥,準備委辦。張任飛也願意接收官麗嘉到他的雜誌社去上班。
這時,陳世琪剛好接掌資編處,他一方面因早年新聞局外文刊物 Vista 包給業者,結果導致停刊的慘痛經驗,堅決反對外包;另一方面,他對雜誌編排頗有概念,曾經譯過一本英文美編刊物;加上平常從言談間觀察,覺得官麗嘉很有才能,若是能不受官僚體系層層節制的束縛,一定能發揮所長,把光華編好。
憑著對官麗嘉的信心,陳處長說服了宋楚瑜,也說服官麗嘉繼續編光華,並且為她向長官爭取支持,給予體制內最大的彈性。就這樣,官麗嘉得以施展她的專業理念與經驗,而光華則開始了它的新生。

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的光華因借閱的人多,言明在先,借閱人士應先查明是否缺頁,否則下次破損唯君是問。(張良綱攝)
將軍與小兵和官麗嘉同學或共事過的人,對她的文字能力和記憶力常嘖嘖稱奇。她自己也不否認能寫能編,讓她一個人從頭寫到尾出本雜誌也難不倒她。只是陳處長是行家,知道這樣整本刊物的報導只有一種風格行不通。但新聞局又沒錢請記者,於是官麗嘉跑回母校,到政大新聞系去找學弟學妹,半實習半打工地到光華來「建教合作」。
當時的光華,除了官麗嘉一個人有過做報導編雜誌的工作經驗,另曾徵召資編處新聞科系出身的同事幫忙。但因如此難免耽誤他們的本務,所以後來只有找工讀生參與。這些大學四年級的學生,全無工作經驗。官麗嘉從如何找題目、蒐集資料、聯絡採訪對象,到如何訪談、寫文章、充實所學,以至如何穿著打扮、應對進退等,真可謂無所不管、無所不教,有時甚且還充當她們的戀愛顧問。後來紛紛有成一方、以至接掌光華做總編輯的當年懵懂女孩,至今談起官小姐,仍不免既敬又怕,故事一籮筐。
在光華工作了近兩年、後來考上高考才離開的國內處科長許麗慧說,走了十五年,她還是近兩年才完全忘情於在光華的日子──生活緊張、充實,不斷地吸收新知、得到新經驗。她記得,有一回奉命做中華民國的女兵,需採訪政工幹校,找了該校的新聞官商量再三,都不肯安排採訪拍照。只好硬著頭皮向官麗嘉報告,官麗嘉說了一句話:「擒賊先擒王」。頗有慧根的許麗慧,馬上去找校長,結果經過特別安排,許麗慧和攝影不到六點鐘就到復興崗,從早操一直訪到晚點名,做了一篇很不錯的報導,圖文並茂,而且是獨家。
還有一回,官麗嘉認為許麗慧的盆栽報導寫得不好,叫她到新生南路一家有著很多盆栽植物的茶藝店,去體會盆栽在現代人繁忙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許麗慧真的到那兒坐了一下午找感覺,後來稿子究竟怎麼寫的她忘了,倒是問她覺得官小姐是像能幹的老闆,還是嚴格的老師時,她很誠懇地說:「我覺得像將軍!」

光華叢書乃集結系列報導而成,很受市場歡迎。(卜華志攝)
飛速成長 雖說難免有成長、蛻變的痛苦,但回憶當年時光,沒有一個人不感激官麗嘉,「官小姐傾囊相授,陪我們讀書,請專人演講、座談,給我們出國採訪機會,讀書的習慣就是這樣養成的,」最早參加建教合作到光華、二十五歲就升為副總編輯的楊小萍說。
對東西文化交流情有獨鍾、後來成為總編輯、現在還在光華擔任撰述委員的王家鳳,則特別提到官麗嘉所灌輸的責任心和使命感,「她令我們不斷地想,一本國家刊物既然交給我在做,就不能給光華丟人……。而夾在專家和讀者之間,要怎樣才能克盡職守地充當橋樑,深入淺出地說故事、傳遞知識,我們總是念玆在玆。」那時,「做好這份工作,似乎是人生最大的目的;把稿子寫好,就是最大的成就。」
是什麼因素驅使官麗嘉和手下編輯這樣為工作付出呢?「有一大部分,應是因著宋先生的精神感召,」官麗嘉說。
後來宋楚瑜升任新聞局長,對光華仍然非常關心,除了常和官麗嘉討論雜誌的內容、編排,檢討得失外,還曾親自審核完稿大樣。有時公務繁忙,雜誌出刊時間又不能等,只好熬夜審稿。
有一回令官麗嘉印象特別深刻:一大早上班,她到局長室拿大樣,老闆臉色不好,劈頭就問:「你們是要我來做校對嗎?」仔細一看,宋楚瑜一臉倦容,兩眼發紅,可能徹夜未眠。再看看被局長大人校出的錯字,令她慚愧萬分,從此自是更加小心,絕不容許有任何錯字。
更上層樓
在雜誌選材方面,官麗嘉也自認受教於宋局長者甚多──宋楚瑜曾指出,我國當年還是開發中國家,許多引以為傲的重大工程建設,相較於先進國家,其實並無驚人之處;反倒是工程人員在器材、技術不足的情況下,堅忍刻苦、排除萬難的精神,往往令人動容。所謂「小題大做」,在日常生活中挖掘題材,探討人性人情,永遠不會過時,而且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連光華上市販售,招攬廣告,建立行銷網,也都是宋楚瑜的點子,目的是爭取更多的讀者,並以此為試金石建立市場競爭性,讓編者能精益求精,不斷求進步。
作副局長時,公事不多,宋曾親自出去推廣。他乾脆在公務車上放著光華,一有機會就拿給人看;後來如果看到書報攤上沒有光華,就跟人家說這本雜誌多好、多便宜,教人家趕快批來賣;他也曾向企業家要求贊助,極力強調光華發行網遍布全球,要他們上廣告,或為其海外據點訂閱光華。
當時光華人員薪資微薄,宋楚瑜就用精神的關懷和鼓勵,來彌補物質的不足。他在同仁趕稿進廠加班時,一定會親來探視打氣。而他對雜誌的走向和對工作品質的要求,以及對外界反應的重視,更讓光華編輯們敬重,覺得他確實是行家,非常識貨,因此他們都抱持著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在努力。
宋楚瑜曾經說過,他把光華同仁視為子弟兵,因此也常會去光華辦公室,與大家分享新資訊、好觀念,從而提升光華編輯群的視野。
「從軍政時期到憲政時代」
官麗嘉隨著宋楚瑜卸任新聞局長而辭職,新任局長張京育也很重視光華,找來從前也在張任飛旗下編「綜合月刊」的政大教授汪琪出馬。奇妙的是,汪琪個性輕鬆幽默、待人溫文和煦,習於官麗嘉嚴格要求的編輯們一下子還不大能適應,蕭容慧有一妙喻「好像從軍政時期步入憲政時期」。
接掌光華之初,汪琪儘量「蕭規曹隨」,讓人心安定。等這群年輕的編輯漸漸熟悉了她的領導風格,才開始架構起她對這一份國家刊物的理想。
首先是改版,每月策畫一個深度報導的重大主題,製作成「封面故事」;圖片則採精兵制,精彩圖片放大,光華乃漸成國內攝影界最喜愛的發表園地之一。
此外,汪琪當年依編輯們的興趣分採訪路線,要求他們建立線上的專業知識與人脈,好讓光華這樣一本綜合性的雜誌,在每一個報導領域都能達到專業的水準;她也引進查證制度,在編輯部設專人負責核對每篇稿件中所舉各項事實的正確性;她更為光華新開闢了華人、生態、深度旅遊等路線,及探索中國人定位的系列報導。
心中有讀者
除了為光華舉辦了一次大規模的問卷調查外,幾乎每一次開編務會議,汪琪都會適時提醒文編記者,「你寫作的對象是誰?在什麼地方?你想告訴他什麼故事?讀者為什麼會想聽你講這件事?」把常傾向鑽入專家領域、跟行家對話的作者,拉回現實與讀者同行。不講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行話」,是光華資深人員不敢或忘的原則。
蕭容慧記得當蘇聯車諾比核子污染事件爆發時,世界所有媒體都大為關注,而她只有一星期的時間做這個題目,要怎樣才能在大小報紙、雜誌、電視一片報導之聲中,推陳出新,讓讀者能有所獲?
她開始了一星期的奮戰,乾脆在辦公室「露營」,仔細閱讀已出版的有關此次事件、以及以往所發生的核污染如三哩島事件的前因後果,採訪學者專家談感想,最重要的是,汪琪一再叮嚀,要發掘這樣的事件跟台灣民眾有什麼切身的關係,讓讀者能深入瞭解這個事件的意義,從而去關懷該事件的影響。而她也因而能從根找起,以台灣能源為角度,看看人民有些什麼選擇,怎樣去防止一個蕞薾小島無法承受的災變。
在三位總編輯──官麗嘉、汪琪、余玉照手下都擔綱演出,後來自己也出任掌門人的盧惠芬,就一再地告訴自己、不斷提醒新進編輯,「要做到深入淺出,好記者就是要能把握進出的分寸。」
她也引述商業周刊社長金惟純的名言,一個好記者要「不騙人、也不被人騙」。說來容易,但要明察秋毫、不被受訪者牽著鼻子走、問問題切入重心、找答案不怕麻煩,就是要不停的用功、經營自己的主線、甚至副線相關知識、建立這方面的專家人脈、加強敏銳的觀察力、建立個人的看法……。這是一條不見盡頭的蜿蜒小道,但對許多辦刊物、從事文字工作的人來說,它沿途有著取不盡的知識寶藏,通往的則是理想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