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過秦嶺,汗濕滿襟裳
山洞還沒決定是否放棄,他們又接到命令:文物遷運漢中!
寶雞到漢中沒有火車,須用汽車運載。每輛車只能裝廿多箱,七千箱的文物,少說要三百多輛車次。戰火之中,那裏去找這麼多車?這是困難之一。其次,寶雞到漢中,其間要越過三千公尺的秦嶺,正值嚴寒,秦嶺路滑,又正修路,交通極危險。
車輛的問題在西安行營的全力協助下順利解決,安全的顧慮,就只有聽天由命了。「每有一批車開出,大家都提心吊膽,直到漢中打電話來報平安,寶雞這兒才能放心。」吳玉璋回憶說。
運載了大半,終有一批車隊發生了問題:三月間秦嶺大雪,山路崩塌,車輛被阻,而村中只有一個小麵館,存貨不多,價錢隨時上漲,也有斷炊之虞。
吳玉璋自告奮勇,要上山送糧,卻沒有司機肯去。後來出了極高代價,才有一位司機答應下來。「我們在車輪上掛著鐵鍊,搖搖擺擺上山。山中積雪已多,無法辨出路來」,吳玉璋說:「我坐在司機身邊,只覺車身顛顛簸簸,下坡路時,好幾次滑到山邊才懸崖勒馬,司機開得滿頭大汗。」
大批的食物運到了,吳玉璋也平安歸來,「只是下山之後,才發現自己在大雪天裡,居然緊張得裏外棉衣都給汗浸透了!」
暫伴峨嵋天下秀
四十八天之後,所有文物到了已經開始沾染戰火的漢中。文物未來的「家」——漢中的一座廟,也已炸了個精光。
行政院命令又下來了:文物速運成都!
漢中到成都是五百廿五公里車程,途中有五個渡口,沒有橋樑,必須用木船載汽車渡河,汽車上船之後,用人力把木船向上游拉一段路程,再放了繩索,任其順流而下,藉水勢攏到對岸。
來到漢中支援的那志良估計這樣的行程,每一車次需要費時兩天。
「這只是我的如意算盤,所有的文物,整整花了十個月才聚集成都。」那志良說,車輛難尋、有車沒油、路途危險,是主要原因。至於途中頻頻翻車,以及吃、住之苦——黑色的米飯,拉得出「絲」的饅頭、滿是臭蟲的旅館、豬圈裏當洗手間……,就更不在話下了。「好在幾次翻車都幸運得很,人、物無傷」,他說。
問題是,好容易抵達成都之後,重慶被炸,文物決定再運一百五十公里外的峨嵋。「所謂峨嵋天下秀,我們總算在此安定下來,一直到抗戰勝利。」那志良說。
這是陸路的運送。從廿六年十二月八日離開南京,到廿八年七月十一日運抵峨嵋,花了將近二年的時間。而文物離京的日子,距離歷史上最悲慘的「南京大屠殺」,不到一星期。
古物有靈,化險為夷
與陸路同時進行搶運的,還有水運一路。這第三批文物,在鬼子進入南京的那天晚上,搭上了英國商船前往漢口。
「那時候南京城一片恐慌,成千上萬的人想要離開」,當時負責籌船的杭立武回憶說:「我們一面搶救古物,一面設法阻止想上船避難的人。外國人看到這種情形,恐怕日軍炸船,居然不肯開船了!」
最後的協議是:杭先生也上船同行,他們才開船。「他們的用意是:萬一日機來炸,找我殉葬也好!」杭立武笑說。
九千三百六十九箱文物,走了三百八十五海浬到達漢口。然而漢口已危,汽船於是再行六百浬抵達重慶,但重慶也開始遭到轟炸。「最後決定再遷往樂山。」那志良說。
廿八年九月,文物終於安抵樂山,「這中間又出了一次意外」,那志良追述,樂山卸貨時,必須在縣城外面卸下輪船,轉裝木船,由繩纜往岸上拖。有一回,裝卸到最後一隻木船,所有的工作人員,也都上了這隻船,沒想到繩纜卻忽然斷了,船被急沖而下。
「大家都知道,如果這隻船被沖到岷江與府河相交處的大佛腳下,便要撞沉了,此地每年都有撞船紀錄,大家嚇昏了」,船漂流了一段,卻斜向岸邊沖去,擱在沙灘邊,大家又是一次死裏逃生,人、物無恙,那志良說:「我這才開始相信古物有靈,否則為什麼每次大家總能在敵機轟炸、千鈞一髮時安然離去;翻車、船難,也都平安無事?」
漫捲詩書好還鄉
一萬三千四百八十四箱文物精華,便這樣穿過遍地烽火,各自找到隱蔽處喘息稍歇,一直到民國卅四年八月,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
對於這些與古物出生入死、遠走他鄉的故宮同仁而言,此時心境恰合杜甫詩意:「劍外忽傳收薊北,忽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詩書喜欲狂。……即從巴峽穿巫峽,……」
民國卅六年三月六日,分散在安順、峨嵋、樂山的文物又集中到了重慶,等到長江水漲,能行大船,就要「即從巴峽穿巫峽」,穿過長江三峽運回南京。
「在重慶大約待了三個月,我們主要的工作是——捉白蟻!」那志良說,那時候每天早晨八點開始,每人拿著棉墊、手電筒,各自進入庫房就跪在墊子上俯身用手電筒找地上的白蟻隧道。一旦發現,就馬上卸下箱子,在地上挖個坑,倒入防蟻藥水,再擱回箱子。「如此一天二回,天天如此,比逃難還煩人。」
卅六年十二月九日,文物終於回到南京朝天宮。第二年春天,勝利後第一次古物展揭幕,此地又像當年北平故宮開放時那樣人山人海。不同的是,這次大家爭睹的是歷經戰火,卻毫髮無傷的國寶。
半年之後,時局逆轉,徐蚌會戰結束,共軍直接威脅南京。民國卅七年十一月,政府決定將古物運往台灣。同年十二月,杭立武找來三艘裝古物的船——平底艦「中鼎」號、商船「海滬號」,和軍艦「昆崙號」。
橫渡海峽到寶島
除了故宮寶物,這三艘船也同時運載了南京中央博物院、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和外交部的文獻、器物,一共五千多箱。
最後一艘「昆崙艦」在卅八年一月廿九日將離南京時,正是農曆除夕前夜,陰冷天氣之下,碼頭上細雨迷濛,許多海軍眷屬一聽說有船要往台灣,早就爭先恐後,一湧而上,佔滿了一個船艙。
「如此一來,文物所能存放的空間就有限了」,當時押送文物的故宮博物院職員吳鳳培,他描述當時船上的情形是:海軍總司令桂永清想上艦勸導大家下船。但當時時局已十分緊張,人人想要逃難,既上了船,就不肯再下。看到總司令來了,男女老少放聲大哭。
桂總司令看著大家黯然無語,停了一會兒,就下令開放所有的官兵臥艙容納這些人;文物則分別送進船艙、甲板、餐廳、醫務室……等。但仍然有七百多箱文物未能上船。
卅八年二月廿二日,三艘船的文物都到了基隆,然後轉往台中糖廠倉庫暫存。
寶物歷險,安全落幕
「多年來的離亂,大家似乎習慣了流離」,那志良說:「剛到台中時,我們也不以為將要久留;糖廠煙囪高大,位近火車站,這在我們看來,是極不安全的。」
隔年四月,文物轉運霧峰北溝山麓的山洞裏;民國五十四年,外雙溪中山博物院竣工,輾轉流離的廿三萬八千九百五十一件文物精華,終於住進了這個寬敞舒適的新家。
這時候,距離它們離開紫禁城那個寒冬夜裡,足足有卅二個年頭了;至於它們所跋涉過的路途,據估計,至少在一萬公里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