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史為鏡?
問:《資治通鑑》這部史書前人將之視為帝王統御學,而您認為應該是人民的鏡子,藉此看出我們所處的歷史位置和統治階層的心態;目前很多出版歷史書籍的出版社,大多從謀略或權力遊戲的角度來促銷,和讀史為殷鑑、記取歷史教訓,不再重蹈覆轍的態度顯然不同。這是因為時代環境使然嗎?您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來讀史?
答:中國人是個講究實用的民族,無論什麼事都和現實生活結合在一起。現代人把歷史視為謀略學,就是將歷史功能和現實結合的表徵。
我認為在中國沒有最高品德準則,歷史最大意義是教訓,但是沒有一個帝王會從中得到教訓,尤其在有了權勢之後。權勢會使人瘋狂,也會使人癡呆。人的心靈非常脆弱,權力進駐心靈,就很難抗拒。
我認為歷史的功能和司馬光所期盼的不一樣,如果通鑑中記載的歷史,帝王可以記取教訓,今天不會亂成這個樣子。司馬光通鑑完成到今天也有九百多年,要變好早就變好了。
歷史的真正功能不應該是教訓,更應該高過謀略,讓個人可以從中取得自己需要的養份,使一個族群有歸屬感。很多中國人三代以上的祖先是誰可能就不知道了,小的族群如此,大到整個民族就像很多碎片漂在外太空,沒有根。政治可以獨立,生命歷史的根要有,否則整個民族的心靈將漂蕩不安,愈來愈訴諸於感官。
讀歷史不能太功利,中國人就是太功利了,一直想從中記取教訓,沒有想到歷史還有更高功能。
古籍照今塵
問:不少人都感嘆今人不讀史,甚至有時候還否定自己的歷史,您也感嘆過「文言古籍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使用文言文是歷史古籍無法為現代人所用的關鍵嗎?
答:在我看來文言文和白話文是兩種不同的語言,文言文在現在等於已經死亡了。但是現代語文卻可以使已死的或垂死的古籍獲取新的生命。
雖然有些人提出種種理由,反對把古籍譯成現代語文,我覺得這是一種「貴族心理」,想把知識壟斷。應不應該譯是原則問題;至於翻得好不好則是個人功力的問題。
自由市場更說明了有此需要。中國教育不普及,與少數人想壟斷知識的心理有關。
文化是有機體,也會衰老。為什麼現在年輕人不喜歡讀歷史?歷史就是故事,那有小孩子不喜歡聽故事的?全世界只有中國這樣,中國歷史又最悠久,這說明中國歷史書籍不夠水準,大家怕歷史。中國人對自己歷史不瞭解,因為寫的書不為人接受,我們應該不斷翻新,不翻譯就會與大部分人脫節。
問:這套書的特色除了地名今註、官名今譯外,還有「柏楊曰」,也就是以您身為現代中國人的觀點,析論歷史成敗因果,您希望讀者接收到您傳達的那些訊息呢?
答:我希望大家可以一起討論。非常不希望讀者認為我講的就是對的,這麼一來就會喪失了思考能力。也不希望產生一批柏楊的信仰者,任何反對我都不在乎。態度不好也無所謂。
從「臣光曰」到「柏楊曰」
問:有評論者談到司馬光是位絕對的衛道、篤守傳統者;而您則是絕對反道統的人,但譯《資治通鑑》二者卻能水乳交融,各有千秋。您對這種說法有何意見?司馬光的歷史哲學和您的想法在那些方面是互相衝突、或融和的?
答:歷史是事實,必須承認其存在。傳統史學有時候很奇怪,他們否認存在,甚至變更歷史。譬如說,劉邦死後傳其子,之後還有二位皇帝,但這兩位皇帝不存在,包括《資治通鑑》都沒記載。這兩位皇帝每人都曾在位五年,為什麼會不算數呢?再有周文王,一輩子也沒當過王,為什麼說他是王,明顯是說謊。因為政治因素而抹殺歷史,是非常不可原諒的。
歷史事實必須先存在,之後各人對這事實可能有各人的看法,不論是傳統保守,或作為廿世紀人的看法。
有評論者認為,我們不能期待司馬光具有現代人比較先進民主的看法,不能如此要求古人。話是不錯,但是作為一個大思想家,我們還是會期待他有比較開明的思想。亞里斯多德、盧騷的民主思想也是源起於絕對專制的時代,我們因此覺得懊惱,為什麼中國的大思想家就沒有這種想法呢!
其次,司馬光說過,「祖宗法絕對不可更改」。他認為,從堯舜時代製定的法律規章就不可更改,永遠不能改變的想法本身就令人瞻顫心驚。那有一個社會、文化會永遠不變?一位思想家,講出來的話影響後代千百年;至於我,當然會用現代觀點來讀史書,好比專制時代,動輒冤獄,明明是不尊重人權,我不能說古人殺得好啊!
我和司馬光的歷史哲學很少相同,他堅持儒家的「守三年喪」、「不能變更」,在我看來都應該改革,否則就是阻礙進步。
像中國傳統說「利不十不變法」,翻成白話的意思就是,如果一個改革不能得到百分之百的利益,就不要改變。天下事怎麼會有百分之百的利益呢?只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利益就應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