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網路碰上師道……

這是個新媒體竄起、資訊爆發的時代，主持人在電台那端強力呼籲，有意見歡迎你打電話進來。而靠電腦網路串連的大學校園，學生如果有意見要表達，不用開口，憑的全是「指」上功夫。

校園公佈欄的功能已經逐漸被網路取代，因為網路傳播不但更遠更快，同時還可立即發抒己見、產生對話，又可跨校串聯，難怪學生著迷。（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現代大學生流行的是，在網路裡交朋友、談論時事、打屁、說笑話，或罵人。只是，一旦老師也成了學生怒罵、說笑話或議論的對象，「尊師重道」的倫理關係可就陷入危機了。

校園網路普及，已經成為「學生治校」的重要管道。政治大學後山的機車停車場，因為學生反映無「車道」可通，校方就施工改善。（卜華志）

網路侵入校園會因此顛覆校園倫理嗎？

中午休息時間，台大、政大計算機中心常是人滿為患。台大計中網路組估計，學生在學校使用電腦，一半以上都在看BBS。身兼網路組長的台大資訊管理學系副教授孫雅麗還發現，現在學生中文打字速度飛快。問學生，一定都說是：「BBS練出來的。」

BBS有何吸引人之處，直讓學生流連忘返？

一位網友這麼形容：「玩BBS就像進入公共澡堂，不論將軍、教授，每個人都剝掉了階級的外衣，精神上裸裎相見。」

鏡子後的第二個自我

大學生迷戀BBS的程度，曾讓靜宜大學校長李家同寫了一封公開信，希望他們不要浪費太多時間在BBS上；尤其很多都是「胡扯」又「錯誤」的言論。

大學校園也曾黑函、匿名信滿天飛，但不同的是，黑函得勞動人力寄送，BBS的滲透力強，只要進入網路，瞬間就可以傳送到海內外，幾乎沒有時空差距。

三年前政治大學的BBS站「醉夢溪畔」，因為學生不滿校方決定校內停車場只能供老師使用，而在BBS上怒罵老師是校長「走狗」，遭到關閉。網路無遠弗屆，關站的消息甚至流傳到全球華人網路上，加上學生的壓力，讓政大校方不得不重視復站的提議。不過一向負責校園網路的計算機中心卻怎麼也不肯接下管理網路的燙手山芋。

看不見對方、聽不到聲音，每個人都可以隱藏身分、性別。台大網路組組長孫雅麗形容，在BBS說話「就像藏在鏡子後，」有了一層保護網，好像可以不用為言論負責任。

八十四年台大「椰林風情站」出現惡意攻擊機械系五位老師的信件，連續兩個月，有人在BBS上假冒老師「自白」，說自己上課最混，在教室、研究室做了不少低級汙穢事。機械系向警方報案，費了一番功夫，查出是兩位台大機械系畢業生的惡作劇。最後老師要求公開道歉，結束這一件因網路而起的訴訟案。

相「告」不必曾相識

同一年，新竹清華大學也發生一件轟動校園的「電動機車」事件，讓十三名學生成為被告，師生反目。

起因是，清華校方基於環保理由，全面禁止機車進入校園，但不久又在校園推廣不用燃料的電動機車。電動機車一部三萬元的廣告宣傳單在網路流傳後，就有學生在校園張貼海報，也上網路質疑曾參與制訂機車不得進入校園規定的材料科學系教授周卓煇，懷疑他利用這個機會圖利他曾參與設計製造的電動機車買賣。

周卓煇認為，學生所說「利用學校資源進行商業活動、假學術名義為商業行為背書」的言辭，已經構成誹謗，因此一舉控告在海報上簽名連署的十三位學生。

由於十三名被告學生中有九名為生命科學系學生，堪稱「紀錄」。生科系學生一面應付訴訟，一面收集資料，將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製作成網路首頁（homepage），包括法院起訴書、海報圖樣、周卓煇助理開立的電動機車訂金收據，以及媒體報導等相關資料，都詳細登錄在生科系的網頁上。

最後這件網路誹謗案，在校方出面、多方協調下，周老師表示「對學生立場可以瞭解，」同意無條件撤回告訴。

樹大也有枯枝

如果把幾所學校視為特殊案例的「偶然」事件放在一起觀察，現代社會似已岌岌可危的傳統「尊師重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倫理觀，真的因網路而解體了嗎？

交通大學計算中心網路組組長劉大川說，「網路是現實生活的縮影，現實生活有的亂象，在網路上都會發生。」要問的是，網路混亂的比例有沒有超過現實生活中的亂象？

劉大川認為，不管是在網路裡中傷老師、或商業廣告行為，和現實生活中的黑函、信箱收到的垃圾廣告比較，兩者比例相稱的話，都是正常的。

清大「風橋驛站」創站人、資訊科學研究所博士班學生林政和，以「樹大也有枯枝」形容校園網路發生的負面事件。他比喻，員工最大的樂趣就是在背後說老闆的種種，學生也一樣，何況學生的反映不見得都是批評，大多時候只是傳誦老師上課鬧了什麼笑話的一些瑣事，說穿了就是「人的本性」。

學生喜歡談論的話題是什麼？各校網站幾乎都有十大熱門話題排行榜。（卜華志）

網路不是師生對簿公堂的導火線，但網路成為學生抒發情緒、意見的管道後，已經讓師生溝通的形式，發生微妙變化。「偶然」和「必然」

如果網路爆發誹謗事件是「偶然」，那麼評斷老師的穿著、教學、打成績的標準就是「必然」。

台大網路組組長孫雅麗說，根據她的耳聞，有學生在BBS上形容老師是「穿著西裝的偽君子」；某堂課老師普遍給了八十分以上，學生就說是「大補帖」，附加「老師沒有原則」。

台大機械系副教授劉霆同意，學生只要在網路上反映「某老師上課不精彩、太枯躁、會讓人打瞌睡，」對老師來說，就是「很大的輿論壓力」。

雖然學生在BBS上說老師種種的現象，相當普遍；然而BBS裡數十個討論區、數萬封信件，學生用來聊天、傳遞社團活動才是最大比例。涉及老師的言辭往往淹沒在浩瀚的情緒傾訴中，而根據觀察，批評老師的高峰期通常出現在開學選課前、期末成績單公布後。

一齣「上壓下」的連續劇

現在進入清大女性主義站的「打屁」討論區，還可以看到才開學就貼上的「打著紅旗反紅旗」文章，敘述對老師的不滿，情節發展有如連續劇。

先是一位學生敘述，這學期所裡請來一位女性主義理論的實踐戰將開課，讓她雀躍萬分，不料才上了一次課，就聽說老師覺得交通太不方便，決定以後不來了。學生的立場是，她應該在開學前通知所方，或者和學生討論有沒有其他上課時間和地點的可能性。然而老師就這麼「粗暴」地對待學生，文後她並請大家「想想該如何來譴責制裁她」？

接著就有網友反映，兼任老師台北、新竹兩地跑的確很累，老師也有不開課的權利吧！

然後是上過課的學生，把當天老師上課時，抱怨從台北郊區，坐計程車到車站搭客運到新竹，在校門前叫不到計程車、又等不到校車，而不得不爬上山二十分鐘的過程，詳細交代一番。開學第二個禮拜就接到所裡告知老師真的不再來上課了。

當面矮一截

站在學生的立場，當面溝通，有些話可能說不出口。問題就在於中國學生向來不習慣、或不願意當面提出問題。甚至有些學生覺得，師生關係本來就不平等，面對面「老師」一喊，立場就矮了一截。

「老師壓學生的程度，到BBS上會減低，」清大社會人類學研究所學生周雅淳指出，她就曾經因為當面和老師唱反調，而付出慘烈代價。大學一位老師在課堂上用惡劣的言辭批評女性主義，她起來反駁，結果「這科成績就掛了（死當）」，更慘的是，這位老師還是導師，所以那一年的操行成績只有六十分。

那麼，訴諸網路對學生來說，是不是比較平等、安全呢？

「至少在版面上看起來是平等的，BBS裡一個帳號就是一個身分，老師也只能貼一篇文章，何況在BBS上纏鬥，要花很多時間，」周雅淳說。至於安全性？她說，信件放上去，就會到處流傳，也成為攻擊老師的「真憑實據」，不見得安全。

「有些事學生只能在BBS上發洩，其實是很可憐的，」周雅淳指出，花蓮師範學院發生老師性騷擾學生的傳聞，當事人曾經把過程仔細寫出來，但後來她又請網友不要再討論了，因為已經和解。周雅淳認為，校風保守的師院，一定會站在老師這方，受害者在網路上傾訴，至少有人會表示同情她的遭遇，可以得到一點安慰。

壞事傳千里

網路未入侵校園前，學生也會私下為老師取綽號、講老師的笑話，傳授學弟妹那門課可以修、那位老師教得很爛等內幕消息，但僅止於口耳相傳；如今網路形式公開，加上廣大網友的附和，有人就視為，老師權威因此遭到挑戰。

台大網路組組長孫雅麗比較，十多年前她是學生時，同學間也會私下批評老師，但最大的差別是，「我們言辭中沒有輕蔑和不屑」。

「師生倫理不至於因網路而蕩然無存，」但不少老師都感受到衝擊，孫雅麗說，尤其是年輕老師，也許因為「臉皮較薄」，加上剛回到校園，非常在乎學生的反應，如果看到負面批評，都會很沮喪。

若問學生「網路是否顛覆師生倫理？」答案通常是，「真的有那麼顛覆嗎？好像沒有吧！」

寫出「打著紅旗反紅旗」文章的王小美（化名）說，「老師的行為真的很誇張，現在想起來還有氣，」之所以寫出來，大概有「壞事傳千里，希望不會有學生再受害」的心理吧！雖然「多少都是對老師的一種挑戰，」但她覺得自己的行為還是「軟弱」，因為還是不敢當面提出質疑。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有些問題還是得當面請益，網路終究無法給予一個關切的眼神、親切的微笑。（卜華志）

清大「電動機車事件」被告學生之一、生命科學所博士班學生陳廣典說，事情演變所以會這麼嚴重，因為「老師姿態擺得很高，」認為沒有溝通的必要。他們沒有挑戰任何人的意思，也不是反對電動機車，只是針對商業動機提出質疑，周老師身為校園交通委員會一員，制訂出禁止機車進入校園的校規，難免讓人有「為了推廣電動機車，而封殺一般機車」的感覺。他們只是希望老師能有所解釋，結果得到的回應竟是──存證信函。姑且一笑置之

事實上，如果情形不是太嚴重，許多老師也能接受學生在網路上的嬉笑怒罵。

政大資訊科學系副教授李蔡彥強調，不能開玩笑的老師，也不會到BBS上。李蔡彥在「貓空行館」的課程版上設了三門課的信箱，同學可以把問題丟進來。「看到學生寫：聽不懂老師在說什麼？心裡很不舒服，第一個反應是，『我有那麼爛嗎？』」

「關鍵在怎麼看『教育』觀念，」他的想法是，學生付學費來上課，師生教學就是一樁買賣，基於「顧客永遠是對的」原則」，應該儘量讓學生滿意。

網路雖然號稱「互動式媒介」，但真正利用網路作為正式溝通管道的老師，還不多。

自認喜歡和學生在網路上鬥來鬥去的政大新聞系副教授臧國仁說，「權威本來就該受挑戰，老師也不該是權威的代表。」

他認為，我們社會不太給類似學生等弱勢團體表達意見的地方，學生就是「怕」老師，不敢問問題。今年他準備作個實驗，為了增加學生討論的意願，將把學生利用網路和老師溝通，列入學期成績的百分之十。

戰線延長

網路互動的形式就好像幾個人坐在一個房間裡七嘴八舌，問題是聊天的對象不認識、又看不到對方臉部表情，下筆若稍不斟酌，一言不合，誤會就發生了；加上網路上的文章能從一個站「轉貼」到另一個站，等於「延長戰線」，一旦謠言發生，或言論涉及人身攻擊、誹謗，有如野火燎原。

政大貓空版上出現「混蛋賴某某」的信件。首先是社會系一位學生表達他對老師給他三十分強烈不滿，請大家一起到教務處告他。

爾後他又貼上「平反我們的成績了」的文章，表示註冊組同意可以和老師一起約時間去查看考卷，請同學一定要來「聲援」。接著就有人反應，「查看分數這麼簡單的事也要人多勢眾？社會系就專門教人抗爭？無論老師做了什麼，可別先假設他犯了錯，或者先罵他混蛋，這是公共場所。此舉已經構成犯罪嫌疑。」

有網友請他把「社會系專門教人抗爭」這句話收回去。雙方於是你來我往，引發一場激烈筆戰。

「台大機械系事件」被波及的當事人之一、機械系副教授劉霆說，雖然捉到惡作劇的學生，「但還是無法完全掌握動機，因為並沒有和老師結怨，」他們的說法就是，朋友起鬨、好玩。

值得注意的是，被警方捉到後，他們還不認為自己的行為已經涉及公然誹謗。讓網路管理者覺得頭痛的，正是學生無法掌握妨害名譽、誹謗的尺度。

載舟亦覆舟

一般而言，校園網路都會貼上「請勿人身攻擊、誹謗、惡意漫罵批評」的自律公約，言論尺度也是授權各版版主決定，但有時因信件太多，稍不注意，情緒性字眼就成「漏網之魚」。

教授傳播科技的政大新聞系副教授陳百齡認為，不論新舊媒體都是人類在使用，因此人性弱點很容易進入網路。而電腦最大的問題就是傳播速度太快，網路只是把日常生活發生的不實言論問題「尖銳化」而已。

他比喻，即使網路是學生的「武器」，老師也有熟悉的武器來對抗網路的殺傷力，譬如循行政系統解決、手握「打分數的生殺大權」，但是不是一定要用此方式相抗衡，就很值得思考了。

不論如何，九十年代的老師都能感受到，現代校園環境確實不同了，但網路對師生關係變化「貢獻」了多大力量呢？

一位五年前從美國回來、任教某國立大學的老師比喻，和他一樣感受到「新媒體發燒」的新生代老師就好像「三明治」，十多年前他們是學生時，老師很權威，「對老師是敢怒不敢言」，老師過多的要求當作是磨練。等自己重返校園，整個形勢轉換，雖然老師有些權利可以用，但學生權利也同時高漲，只能說真的「很虧」。

校園民主，我有功？

媒介的角色太難「掌握」，不過多數身在校園中的人都同意，網路「取代了校園大字報的書寫抗議，和街頭的學運抗爭」。學生走上街頭的情緒可能被網路澆熄了，網路因此還被封為「校園民主化的功臣」。

網路對校園的改變有功，但網路不可能全面取代師生面對面的「傳道授業」，課堂、校園裡溝通不變，只是增添了網路這個輔助工具，師生溝通的管道更多元化。

雖然不少老師都認可，只要不太過分，要以平常心看待網路裡的批評言語。但一位傳播系老師認為，如果真的因為中國老師比較權威，她可以理解學生這麼做的想法，但並不表示這樣的行為值得鼓勵。

她說，西方社會如美國，老師不似中國社會那麼權威，但國家卻有最嚴謹的誹謗法規範大家。何況學生還在學習階段，如果就養成不為自己言行負責的習慣，其實很值得憂慮。

再者，把時間拉長，二、三十年後，現在校園中熟悉電腦網路的新新人類將一一晉升為老師的位置，那時的校園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呢？老師也在電腦戰場裡回罵嗎？

有人形容，科技和社會制度就像「火車與軌道」的關係，科技更新的速度就是那輛愈跑愈快的火車，而社會倫理法規則是一成不變的軌道。校園網路該不該建立遊戲規則？或者該建立什麼樣的遊戲規則呢？答案還在摸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