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肇森,浙江人,民國四十三年生,東海大學生物系學士,紐約大學醫學院理學博士,現任職於紐約醫學院神經科。出版小說集「拆船」,新作「貓臉的歲月」獲金鼎獎優良圖書獎,評審認為它「文筆洗煉,敘事與描寫手法繁富多變,象徵與低調氣氛營造成功而統一。對中國人在異域中的慘澹奮鬥、興盛與敗亡,有極為深刻感人的刻畫。」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出版時間:七十五年三月十日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們是握緊格言的人!
這是日子的顏面;所有的瘡口呻吟,裙子下藏滿病菌。
都會,天秤,紙的月亮,電桿木的言語,
冷血的太陽不時發著顫。
在兩個夜夾著的。
蒼白的深淵之間。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打著旗語的歲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殺的人再被殺掉。
他們用墓草打著領結,把齒縫間的主禱文嚼爛。
沒有頭顱真會上升,在眾星之中,
在燦爛的血中洗他的荊冠,
當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雨。……」
這是瘂弦於民國四十八年所作詩「深淵」中的一段,顧肇森的小說「貓臉的歲月」即以其中詩句作為書名。
「貓臉的歲月」以十個「曾在台北街頭出現過」的中國人名,作為短篇小說篇名和主人翁。他們為著不同的理由,飄洋渡海來到人們心目中的夢土,然後背負著不同的命運,流浪在異國的土地上,成為極其奇特的族群。
曾美月,一個憑著美貌攀升地位的女子,她自知只要妥為運用,即可「跳出貧困的童年、不愉快的青少年」,從此進入予取予求的成年,而且可以像童話裏的公主,「此後便永遠快樂的活下去」。她的確也運用地相當成功,和那位帶她來到美國的老商人離婚後,便在曼哈頓區租了間辦公室,作起生意,非但成為紐約的傑出華人,更成為夜生活的「紅人」。
林有志,醫師兒子,從小便是兄弟姊妹中的「異類」,林家其他孩子不是醫生便是工程師,移民美國不出兩年,就都列入名人錄了。
當年林家大小陸續遷居美國,林有志獨持異議,表示要留在台灣發展,「這倒不是因為他熱愛鄉土,不忍分離,而是由於他害怕一旦到了美國,人地生疏,沒有哥兒們的幫襯,便會吃癟了」。
他獨留台灣,捅下漏子,後來輾轉來到紐約投奔家人,從賣輪鞋、擺地攤,到擁有一間店面,後與人合夥開公司,大賺了一筆。但此人生性喜人奉承,被拉到大西洋城豪賭三天三夜,積下賭債回來,合夥人已捲款而逃。
王瑞夫婦,先生三年前留下太太獨自到美國留學,三年不見,「王瑞已從往日的台北留學生模樣脫胎換骨,他穿的是英國毛料、義大利皮鞋,吃在嘴裏的菜式便如紐約般的國際化:法國菜、墨西哥菜、印度菜無不暸若指掌,因而對於所有與中國有關的東西都感到刺心的落伍,偶爾和他的美國同事說到中國,中國人就變成了『他們中國人』」。
王瑞太太「起初不明底細,從千里迢迢隨身攜帶的培梅食譜中尋求靈感,為他燒兩個精緻小菜。上了飯桌他總是浮著一臉的鄙笑說:『還不如吃漢堡省時,中國人就是這樣玩物喪志』。」
「王瑞雖然具有東方人皮包骨的稟賦,然而風尚所之卻也不落人後,網球、游泳、舉重樣樣都來,因之對食物也挑剔起來。他有一套十不:不吃肥肉、不吃蛋黃、不吃白糖、不吃精鹽、不吃蛋糕、不吃冰淇淋、不吃加工麵粉、不喝蘇打、不喝咖啡、不喝酒,而且每天早晚必服琳瑯滿目的維他命。卅二歲的人洗心革面重新做健康寶寶,便令為妻者一進超級市場即有做賊之感,生怕買錯東西乾犯天條」。
顧肇森創造的這些人物極具多樣,從女企業家到按摩女郎,從醫生到賭場郎中,從女留學生到家庭主婦,對象並不限於「留學生」,這當然和作者的職業——醫生有關。因此,他可以接觸到種種不同層面的人物。
書中也出現了一個醫生——卜世仁(與「不是人」諧音)。這位卜醫生全家已移民美國十二年,在布魯克林區開了間診所,雖然他的「衣食父母」都是黑人,但他並沒有飲水思源的意思。對於沒有政府醫藥補助,也無現金的病人,他不來所謂「仁心仁術」的醫德。
初來紐約時,卜世仁何嘗不想打入曼哈頓的有錢白人區。可是他一個上了年紀的外國人,既擠不進大醫院,又付不起公園大道上的房租,也就只好像墨西哥的廉價工人一般,撿個美國醫生不願涉入的地方,為人開起咳嗽藥來。
卜醫生待人極苛刻,他以廉價工資僱用個中國留學生當助手,「那男孩有事可做已是感激涕零,早到遲退不論,而且不知作怪,三分鐘吃完午飯,連廁所都不大上。生病請假卜醫生扣他那少得可憐的工資,亦是毫無怨尤,唯唯諾諾,十足的一隻瘟雞。」
每天早晨,卜醫生開著那部「隨時有解體危險」的老爺車去診所,臨下車,還會「特意四下看一轉,確定沒有蓄意打劫的可疑黑人」,才打開車門。
令人覺得諷刺的是,這位一心想擠進白人圈子、鄙視有色人種的醫生,最後因車拋錨在路途中,被二名白人打劫、刺死。
為本書作序的周浩正認為,全書最令人心酸的角色是「王明德」。他來到紐約,拖著一家四口和貧弱的身子,過著最起碼的日子,卻還每隔一月、半月寄錢回家孝敬父母。
書中的幾句對話,讓人為之嘆息——
「你到美國多久了?」
「大概半年吧。」
「……來美國是因為……?」
「……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為了什麼?」
對某些人而言,也許正如王明德的同事所說:「你知道,那做事的一年,不知多少親戚朋友在問,什麼時候出去呀,什麼時候出去呀,久而久之,你會覺得再留下去簡直是罪過,對很多人來說,出國留學像出痲疹一樣,一輩子總得發一次」,
十個主人翁形象鮮活,各自曲折,「他們只是活在時代影子的小人物罷了」,作者認為,這個世界有太多自以為是的英雄人物,倒不如凡夫俗子,「反像豆腐的香樁,往往餘味無窮。」這些,才是他願意編故事的對象。
顧肇森目前寓居紐約,以下是本刊編輯透過書信、越洋電話,所作的訪問內容——
問:小說稱作「貓臉的歲月」,有何象徵意義?
答:書名是瘂弦先生的詩「深淵」中的一行。只要讀過此詩,便可體會我寫此書的心情,很感抱歉的是,印書倉促,又未在序中說明。不過「深淵」膾炙人口數十年,想來讀者自能會意。
問:您認為「貓」書與早期留學生的作品,如張系國的「昨日之怒」,白先勇的「芝加哥之死」、「謫仙記」或其他作者的作品有何異同?
答:從表面上看,我是留學生,留學生寫的小說,或可稱作「留學生」文學。不過實質上來說,我的取材不限於「留學生」,小說重心也不在「留學生心態」上。我企圖捕捉的,無非是倥傯生活裏一小部分人的心情、風貌,只是這些人的生存環境湊巧不在國內而已,一般人所說的「留學生」文學或許是為分類方便,但在我看來,就像「公害小說」、「抗議小說」一般沒道理。好的作品,無論是什麼題材,總是好的;若是劣作,再偉大的題材,大約也幫不上忙,我猜張、白二先生不會同意他們在寫「留學生」文學,負責的作者處理的不只是「現象」,同時包括了深一層的人性觀察和瞭解。在這個前提下,無論小說人物是旅美華人、是大陸人或鹿港人,實在無大不同。
問:您創作此書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答:這十篇小說都是虛構的,不過有些細節難免來自所聞所見。也許正因如此,我寫作時總有過度的「同情心」出現。為了避免太濫情,所以穿插了些看來荒謬的對照,令我覺得意外的是居然沒人認為這些小說有「喜趣」。當然,倒不是說我有意把這些小說當笑話寫,畢竟,當我們瞭解人與事的底細曲折時,還是「哀矜而勿喜」好些。
問:請問您在序中所謂「活在時代影子裏的小人物」,有無其實質的因素促成他們悲劇性的結果?
答:一個人的仙丹,往往是另一人的毒藥。好像出國讀書,我猜很多人只為求知,當然也有人將之視作移民的跳板。再說移民,恐怕問十個人便有十個不同的理由。在美國拿了綠卡,回到國內或可「驕其妻妾」,事實上,撇開政治因素,人無論在那裏生活,重負都是一樣的。而且因為不是同文同種,問題恐怕更大些。寫這些小說,我的後見之明是:多少想讓一心出國的人明白,搭了飛機到外國,抵達彼岸,仍得「落地」,並沒有乘風而去的事。好像艾略特在 The Family Reunion中說的:「I thought I might escape from one life to another. And it may be all one life, with no escape.」(我以為我可從這個生命逃到另一生命,豈知只有一個生命,無法脫逃)。
問:在您紐約的同儕友人中,有沒有人看了您的小說,給您感想或意見的?
答:這些小說不單在國內的中華日報副刊陸續刊登,(除了「王明德」一文刊於聯副),同時也在美洲版的中國時報登載。在這裏識中文的朋友讀了 ,或褒或貶,基於他們的體驗和認識,自有不同意見。不過我倒盼望國內文藝界朋友以文論文,評判這些小說的功過,不必過份注意中國人「流落異地」這個似是而非的情況,同時我想指出的是,這些小說源自個人的觀察,算不得社會報導,千萬不要當作「旅美生活指南」來看。
問:對於讀者的種種反應,您有何經驗、感想?
答:這些小說陸續見報時,我收到不少報社轉來的信,我很感謝他們的鼓勵和認同。但我是個疏於寫信的人,也就沒回信,只能默領他們的善意。令我微感困擾的是,讀者有時把作者和作品混淆一處。事實上我的生活一點都不精采,絕對沒有小說化或寫自傳的資格,小說不過是零碎的感想和觀察湊起來的,少有真人真事在其中躍躍而出,還是把它們當作「小說者言」恰當些。因為,即使「萬花筒」打開來看,也不過是些碎紙片罷了。
問:「貓臉的歲月」得到七十五年「金鼎獎」,您有什麼感想嗎?
答:得獎的好處除了有獎金可領,大概便是引起讀者注意了,我絕對願意多多領獎,因為寫了沒人看,就像炒了菜沒人吃,畢竟是掃興的事。清高的人篤信「藏諸名山,傳之其人」,也許就不在乎。我卻希望大家趕去書店搶購我的書,否則出版公司虧本,還會印我的下一本書嗎?
齊邦媛,民國十三年生,遼寧省人,武漢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現任教於台灣大學外文系,編有「中國現代文學選集」。由於「貓臉的歲月」是一本描寫海外華人在異國生活的故事,所以我們請到對海外華人作品一向關心並有研究的齊邦媛教授,來談她對這本書的看法。
問:我們知道您是這次金鼎獎的評審委員之一,請問文學類作品「貓臉的歲月」能脫穎而出,它的特色在那?
答:首先我要指出的是,金鼎獎圖書類參展的作品都是由出版商主動參選的,而不是在所有出版新書中選擇的。
即使如此,「貓臉的歲月」在去年出版的書中仍然很突出,它以紐約為背景,描寫十個不同面貌的中國人。他們生活的大背景沒有差別,但方式不同,整個來說,講的其實就是一個「生存」的故事。這些人活得很艱辛,但也紮實、具體。
其次,我要提出的是,我覺得作者所描寫的大多是中下階層的小人物,所以我們幾乎不能稱它為「留學生」文學。
我認為「貓臉的歲月」寫得是赤裸裸的人生,這種人生在海外中國人聚集的大都市,例如紐約、洛杉磯就可以看到,但是他們的生活和在台北的中國人並沒有太大的差別,只不過台北的高層文化結構掌握在中國人手中,而那兒卻是在洋人手中。「貓臉的歲月」描述的人物都是中下階層的人,他們可能永遠也無法攀升到高階層,也許在台灣就可以,所以他們的理想境界就不那麼高。
不論是所謂的「留學生」文學,或是「海外華人」小說,我們不妨提出一個觀念——人類都是播遷的,慢慢地把出國、留學的觀念改變過來,悲痛性會小些。海外的故事,有悲慘的,但也有成功的。
問:您認為作者把這本小說命名為「貓臉的歲月」,有何象徵意義?
答:據我所知,廣東人稱小孩為「變臉貓」,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所以,我猜想它是指人生「啼笑」循環不已、有哭有笑,就如「貓臉」般變化多端,因為貓是一種神秘莫測的動物。
在中國的每一省都有類似的諺語,有的稱「貓臉」,有的稱「狗臉」,都是用來形容人生的無常。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引人深思的書名。
問:一般讀者印象中的所謂「留學生」文學,大多描寫一些留美學生在求學、打工、戀愛、婚姻中,個人的苦悶徬徨,或浪漫的經驗,請問這種小說所產生的背景如何?
答:最早的「留學生」文學就好像寫家書一樣。因為那時候去國外唸書的人很少,去的人對異國好奇,父母、親友也都很關切,所以都是以報導的方式敘述生活方式。而留學生大多在廿幾歲左右,正是戀愛、結婚的年齡,所以許多人都以男女感情為主題,寫他們在異國的故事,這可以於梨華的小說為代表。
白先勇也有幾篇以留美學生為題材的短篇小說,如「芝加哥之死」、「上摩天樓去」,和「安樂鄉之一日」等,背景是同一個時代、相同情境的人。他不多寫愛情與婚姻的糾葛,而將注意力凝聚在留學生在兩種文化中內心的徬徨。他的小說中,死亡主題或隱或顯地經常出現,書中的主角覺得如果沒有文化的傳遞,只剩物質上的享受,也是另一種空虛,這令讀者感到更深層次的沉痛。
譬如在「謫仙記」中,我認為自稱是「中國」的富家女子李彤無論生活在那個時代都活不下去。我相信即使她活在台灣也是同樣的遭遇,因為她不想把感情「穩」下來,過平凡的婚姻生活。所以我認為「謫仙記」不僅僅是海外的寫照。白先勇的海外小說,除了「芝加哥之死」有較重的地域因素,其他幾篇幾乎都有一種必然性,這種事情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發生。
問:那麼顧肇森的小說和白先勇的又有什麼不同?
答:白先勇那個時代描述的人物,感覺上還是在異域飄零。即使「安樂鄉的一日」主角已經不再飄零,但又不知道該和孩子說些什麼,不知道下一代懂得多少中國文化。
顧肇森的小說中,這種問題已經越來越少,他們只想到「生存」。
所以我認為白先勇小說中的人物就好像「失根的蘭花」,而顧肇森小說中的人物則要開始在異域「生根」。
問:您認為今後「海外華人」小說會朝那一個方向發展?
答:我想他們已經不好意思再寫什麼愁啊悲的,六十年代的讀者對視為天之驕子的留學生充滿了好奇與羨慕,是因為環境隔閡,對外面世界產生莫大的嚮往,進而對自己送出去的子女產生了非常心態的企盼。但今天我們都知道那裏生活的情形,既不比我們好,也不比我們差。
我想我們可以用張系國的小說作為分界線,他已經從訴說失落之苦的灰黯格調中走出來,把關切個人生活的種種抉擇,擴大到對世事、國事、乃至人類共同命運的關懷。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分析「留學生」文學,我認為其間轉變是「由非常心到平常心」。去年三月,楊牧為曹又方的小說寫了一篇序「改寫一個結局——留學生小說的演變」,他讚美書中年輕的女主角起鳳,「是台灣七十年代小康社會、富裕生活培養長大的女性,現實懇切、樂觀進取,她有向上過好日子的嚮往和方法,但她絕不幻想——因為不幻想,所以她面對紐約的新環境也不幻滅。」
他認為書中寫小餐館生意的現實、徵婚、定居的種種描寫,「打破了上一代那些要死要活的愛情浪漫主義。這種手法,實際上已經改寫了上一代留學生小說的結局。」
我想,這種改變,應該就是一種覺醒。作者不再用戲劇性的強烈手法寫留學生的非常心態,而以誠實平易的平常心面對現實,因此在形式上也另闢新路。
這種平常心在散文中充沛得多。由最早留學生家書式的見聞雜記,到藝術性甚高的小品,都比小說多一分從容靜觀的心境。
中國的海外作家,必須帶著文化的深度去認識西方,以平常心去檢討自己在世界的處境,才有能力寫出圓潤成熟的作品。
問:能否對這本小說作一整體評述?
答:當然,這本書由短篇小說集合而成,似乎並沒有一個完整的結構、佈局,但是因為它把背景類似的人物都收集在一起,所以也可以整體來看,這在去年發展的短篇小說集中顯得很突出。
由它的副標題是「旅美華人譜」,可以看出它還是一個完整的「曲子」,不是支離破碎的「音符」,其間有很強的整體性,並且還可以繼續寫下去,這裏有十個不同的中國人面貌,也可以有一百位不同中國人的面貌。
這個「譜」字很重要,點出了完整的主題。
大體說來,我覺得它沒有太大的缺點。但是我們可以這樣說,它比較沒有內心世界深一層的檢討,文字上也沒有太多創新性,但它是一部很好的紀錄。
問:周浩正先生在序中說道,讀完此書「心痛如絞」,請問您的感覺如何?
答:我再次強調,人類的播遷是全世界共通的,其中又有種族、地區的不同,可能遭遇的痛苦更強。我也不認為是因為出國就有沉痛的感覺,既然人類播遷的現象是全球性的,慢慢地我們也就不能把留學生、或海外華人當作一個特別現象來看待。如果把這些「名詞」去掉,他們也都是普通「人」。
我想海外作品發展到今日,也必須以文學價值來競爭,如果把「貓臉的歲月」的背景去掉,我不會覺得這本書是海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