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言文怎麼理解?唐詩宋詞怎麼背?一字多音、正反成語、量詞接句、歇後語、隱喻字……,翻來倒去、變化無窮的傳統語文如何學?
過去的學童,每當碰到無聊的課業,就會想:「如果有一天,教室像電影院,」那該有多好?
現在的孩子,不用想像,早有有心人把教室當「表演廳」,將硬梆梆的教材轉變成有趣的演出,台北曲藝團一系列以國中小語言教育為主的創作節目,就是說唱藝術的新嘗試。
這樣開心學語文的事,要從一篇課文講起。
〈定伯賣鬼〉是中學9年級國文的一篇課文,編在民間翰林版教科書中,這篇取自六朝時期流行的志怪小說的課文,原長三百多字,寫的是年少的宋定伯要去宛市,途中遇到鬼,佯稱自己也是鬼,與鬼周旋的故事。
對青少年來說,這樣的神怪故事原本吸引人,但從曹丕《列異傳》取材的「定伯賣鬼」,寫於東漢建安到蜀魏黃初年間(西元217-226年),距今約1800年,文字雖有六朝作品的簡潔風格,但就國中生的程度來說,類似下列的字句:「(定伯)行欲至宛市,定伯便擔鬼著肩上,急執之(緊緊抓著)。鬼大呼,聲咋咋,然,索下,不復聽之。徑至宛市中。下著地,化為一羊,便賣之。恐其變化,唾之。得錢千五百,乃去。當時有言:定伯賣鬼,得錢千五百文。」除古文文意及多義字不容易理解外,現代社會長大的孩子,生命經驗與買羊賣市的農業時代古人有所差距﹞H鬼對話難以同理,許多孩子一讀到,還沒進入文本,就先投降了。

相聲貼近生活,又幽默風趣,很適合街頭廣場表演,行話叫「撂地演出」。圖為北曲在台北花博會演出。
台北曲藝團文教部執行長葉怡均是資深的曲藝人,一直對傳統說唱藝術如何在現代社會立足,非常關心,因為有一雙子女,也看到孩子學習語言的困擾,她決心把大家頭痛的古文用有趣的說唱手法加工,希望為傳統語文教育加入一些新元素。
〈定伯賣鬼〉是標準的文言文,要把它轉化成可親的說唱語言,讓學生接受,怎麼做呢?
葉怡均以原文為基礎,先改寫課文。一開場,定伯母親叫定伯到宛市買物,定伯便化身為時下愛拖延,喜歡與母親抬槓的孩子,在媽媽再三催促下,定伯有很多口頭禪,「好啦,等一下啦﹗」「知道啦﹗」「噢,很煩吶﹗」「最好是啦﹗」這樣的語言不僅拉近與青少年的距離,也充分利用說唱語言在地化的特性。
接著,定伯出發了,開始遇到鬼的正題。這時,葉怡均以「說書人、定伯、鬼」三重角色對話,加科加料,讓人物和情節更符合現代人的時空,以青少年的認知為基礎,來為古文加添戲劇場景。
比方文中有一段是定伯與鬼相遇,鬼沒被定伯認出的喬段,葉怡均改說成,因為「鬼容貌太黑了」,定伯一下沒認出;而鬼呢,也加了一段鬼先懷疑定伯有「人味」的懸疑,然後依照原著中定伯被鬼懷疑時騙鬼「因自己是新鬼,故體重較重」的說法,定伯「渡水有聲,被鬼懷疑」的段落也被保留著。觀眾一路聽下來,既擔心定伯被鬼認出,又為被定伯所誆的笨鬼感到好笑,甚至同情鬼的愚笨。
這些看似簡單的表演,角色台詞的情感卻很豐富;就表演專業來說,葉怡均利用幾種角色的轉換,以說書的技巧來呈現,也回歸了演員為劇場核心的原點。

北曲特別以戲曲的方式呈現〈木蘭詩〉,演出的是京劇名演員李光玉。
說起來,將說唱藝術與語言教育結合並不新鮮。相聲語言裡,就有很多語言遊戲,從語言教育的立場來看,許多相聲段子都巧妙地運用了語言修辭裡的映襯、雙關、諧音、諺語和成語等技巧。
比方說傳統相聲有所謂的「一字兩讀」,就是把中國語文中很特別的「破音字」讀音,運用相聲中「運用諧音」及「違反常規」的技巧,變成搞笑的情節。
葉怡均曾改編過一個段子叫〈一字多音〉,她把口語中常講的破音字如「說、說(音:ㄕㄨㄟˋ)」、「長、長(ㄓㄤˇ)」、「藏、藏(ㄗㄤˋ)」等字混用,用語言笑料來加強大家的記憶力。
比方「這是你新買的衣服吧,袖子長(ㄔㄤˊ)啦,長(ㄓㄤˇ)出一截來了」、「這是你的弟弟吧,你呀﹗要不快點長(ㄓㄤˇ),他就長(ㄔㄤˊ)過你啦」,這是正確的讀音;但若說成「這是你新買的衣服吧,袖子長(ㄓㄤˇ)啦,長(ㄓㄤˇ)出一截來了」、「這是你的弟弟吧,你呀﹗要不要快點長(ㄔㄤˊ),他就長(ㄔㄤˊ)過你啦!」就是錯誤的讀音。
如此一說,大家在好笑中體會「長(ㄔㄤˊ)、長(ㄓㄤˇ)」的用法,也就記住難纏的破音字了。
傳統相聲將這種特別的口語技巧,稱為「貫口」,意思就是大段、成串的內容,由相聲演員一氣呵成說下來,演員需要「快而不亂,慢而不斷」,充分表現「說」功,這樣的說唱技巧與語言教育結合時,就有了類似「子字歌」的段子。
大陸相聲演員馬季曾把中國人常用的「子」字,寫成以下段子:
「就是現在,從您身上,我可以找出50個『子』。」
「您是小胖子,身上穿著掛子,您這掛子有領子,有袖子,有一排扣子,有口袋子,口袋裡有皮夾子,裝著一疊鈔票子,下面穿著一條褲子,褲子有褲管子、褲腿子、褲摺子。有襪子,還有鞋子,鞋啊,還有鞋底子。鞋裡子、鞋面子、鞋帶子、您的鞋還挨著你的腳ㄚ子……」
「對,鞋可不都在腳上,還不夠,再找。」「好,那……就說說您的部分,這是?」
「頭。」「頭子?」
「我是強盜啊﹗」
此外,相聲也常運用中國語言裡常有的疊字(如文質彬彬、白白淨淨、圓滾滾、紅撲撲、毛茸茸、血淋淋等),反義詞(如陰對陽,天才對笨蛋,敗家女對富家男),數量詞(一本書、一位老師、一隻豬),成語(一馬當先、兩全其美、三陽開泰)等來編段子。
與許多傳統藝術一樣,從宋代開始流行的說唱藝術,繼承了歷代豐富的文學遺產,在相聲、評書,或是大鼓書等說唱的節目中,取材自三國、紅樓、水滸等章回小說的比比皆是,這些都是很好的語言素材,也常被台北曲藝團拿來運用。

說唱藝術與語言結合,是台北曲藝團演出的重要方向之一。葉怡均(中藍衣者)與北曲「練功房」的小演員們,經年累月的苦練打出名號。
台北曲藝團(簡稱北曲)成立於1993年,是文建會扶植的優良藝文團體之一,是以與語文教育結合為主的說唱團隊,核心成員為葉怡均。
葉怡均曾以「常憶君」為藝名,從事相聲工作二十多年,曾拜與吳兆南、魏龍豪齊名的相聲名家陳逸安為師,1986年間,成為專業的相聲演員;2007年又遠赴大陸,拜有「立體評書王」之稱的田連元為師,能演能教能寫,是台灣少見的北方評書演員之一。
2005年,因懷孕生子,曾短暫離開說唱舞台的葉怡均,重新回到北曲團隊,開始從事將說唱藝術結合相聲劇目的創作。
北曲設有「練功房」與「排演室」,採師徒制,從說唱的基本功(聲音、身段等)練起,以3年為基準,爾後再看孩子的興趣及需求指導,這個練功房吸納很多對說唱藝術有興趣的青少年,團員們耐心訓練,希望傳承說唱火種,也期待透過少兒的加入參與,為傳統藝術的現代化帶來新觀念。
從生澀到成熟,「北曲練功房」結業的小孩,年紀最大的已經上大學,許多人都已能在舞台上獨當一面;而葉怡均也因為教學上常與學生、家長、老師們互動,在說唱的傳承及改編上,發展出許多與語言教育相關的段目,這些少兒說唱演員,也是葉怡均說唱語言段目的當然表演成員。
參加培訓的孩子對說唱多半都有興趣,但有的原來口語表達有點障礙(如輕微口吃),有的個性比較內向,或有過動傾向。
「我們不挑小孩,」葉怡均說,經過訓練後,許多孩子都能去除語言及個性的障礙,成為學校相聲、演講,或是朗誦比賽的常勝軍。

北曲名演員林文彬,說的是竹板快書,他曾改編過唐柳宗元的名作〈黔之驢〉。
傳統藝術的傳習需要長時間浸淫,老師有耐心、信心之外,也需要極大的熱情。
葉怡均過去是舞台上優秀的相聲演員,如今改學評書(又稱說書或講古),是兩岸說唱界受矚目的女評書演員,放下舞台的光芒,把大量的時間挹注在這些小演員身上,創作的又不是一貫傳統以「犀利、諷刺、狂笑」為主要方向的相聲風格,她為什麼願意這樣做?
「我是用相聲的眼眸(視野)來看生活的,」葉怡均表示,許多人看說唱藝術,常看到舞台、娛樂、文藝活動的部分,有些人深入一點能看到文字遊戲、猜謎等技巧。因為生命的歷練,有人走入婚姻、生子,或者生活上諸多挫折不順,讓她想到,說唱藝術原本就來自生活,應該回歸生活,若讀書學習能與語言教學結合、訓練少兒演員,就是她把專業連結到生活的方式之一。
這樣的啟發是經過長期的思考而來。
2003年葉怡均在馬來西亞演出時,見到大陸相聲名家馬季,在跟他討教說唱議題時,有了對十數年來說唱專業的深刻反省。
馬季是兩岸相聲名家侯寶林的徒弟,早年相聲等說唱藝術,是很多下九流人為了討生活而衍生出來的藝術。有些段子,會使用低俗或髒話等「不乾淨」語言,但從侯寶林、馬季以降,甚或到今日的北曲團,就是想把相聲語言精鍊與乾淨化,而這必須透過將隨意說起的語言過濾,且重新對語言的起承轉合、節奏感下功夫。
葉怡均觀察,許多說唱語言都是漢民族文化的精髓,內含很多詩情畫意(比方利用很多詩詞及典故),她希望自己創作的段目,也能慢慢為傳統文化傳承盡力。

竹板快書也可以兩個人說,一搭一唱,更活潑有趣。
許多研究證明,語言會直接支配思維,甚至影響人格養成。
北曲團長郭志傑指出,大家天天在說話,說話的門檻看似很低,但是要有辦法站在舞台上,從外在的咬字發音準、有語言情緒,能表達故事,最後「內化」到講任何東西都很清楚,要有全方位的訓練與長時間的薰陶,從「形到神」,從外在口語訓練,到內在人格的養成,加上與中小學語言教育結合,這就是「北曲」這幾年將說唱劇目與語言教育結合的具體內涵。
葉怡均指出,網路世代的孩子,很多人與父母溝通不良,不是因為語彙,而是對彼此的「文化」理解概念不同,受傳統文化影響很深的大人,常要求孩子服從與誠實,但是在網路虛擬空間長大的小孩,學會的是個人、平等與喬裝,兩代因不瞭解而有了代溝,也導致親子問題層出不窮。
「我希望藉著說唱媒材,丟下文化石頭,激起一些漣漪,」葉怡均說,不管是與語言結合的相聲劇目,或是如〈定伯賣鬼〉般,從傳統文本出發的改編,透過聲音的刺激、詞彙的安排,進入故事、結構,讓演者與觀者的思維跟著走,回過頭來認識相聲與評書藝術,傳承文化,這就是藝術的創造。
「我的孩子一向都很愛說話,沒想到孩子竟從『愛說話』學習到『說話的藝術』,改變很大,」把一對雙胞胎男孩送到北曲學說唱的蔣大偉表示,過去他的孩子好的話也說,壞的話也說,學了相聲後,終於知道要揀選語言。在學校也因為語言表現優秀,常被指派參加各項演出,擔任小小主播,還入圍教育廣播電台的主播比賽,為學校爭取榮譽,也得到新北市的小學生服務獎,還與北曲團巡迴各地演出,擴大了眼界。

竹板快書也可以兩個人說,一搭一唱,更活潑有趣。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記載著名的巾幗英雌花木蘭代父從軍的〈木蘭詩〉,現在還是國內中學課本的課文。
有天葉怡均在讀此詩時,她那讀中學的兒子聽到,望了望,詫異地說,「你也會?」接著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的念起來,瞬間「通上了電」。
「想不到木蘭詩到了21世紀,還擁有這麼強大的語言能量,我想像我的文化基因在兒子身上流傳著,也憂心這樣的基因還剩下多少?」葉怡均說,這就是她近年急於在語言教育園地耕耘的理由。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杵聲,惟聞女嘆息…,」〈木蘭詩〉也是北曲創作的劇目之一,除了好聽,還有傳統戲曲表達的意境。在舞台的視覺享受中,觀眾也看到各行各業勤勞的織作聲,透過演員的說唱,語言教育與傳統文化,就這樣唧唧復唧唧,不停傳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