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無極,這一位出生於中國大陸、而成名於巴黎的畫家,他素不解釋他的抽象畫內涵,也少談及他的畫有多少東方精神或西方理念,他只是任觀看的人,自由地走進他的筆觸和色彩所構成的浩瀚空間裡。他的繪畫語言,不準備任何強制的手段,完全屬於自我傾訴,或行雲流水,或風鳴浪擁。然而,你還是一眼感覺到他流的是和我們一般的血液。巴黎的豐饒,激起他更多的民族感情,無聲無響地融入他的畫裡。他仍然是十足的中國人!
「中國的傳統活在我的心裡,但是使它付諸於行動、成為創作的,卻是法國。四十多年前,我對當時的中國藝壇不滿,所以決心到巴黎呼吸藝術空氣。今天回想起來,如果我停留在那充滿狹隘傳統主義的藝術環境,恐怕就不會開創新的局面。」
是的,趙無極是十足的中國人。儘管一九六四年他為了藝術工作的方便,選擇入法國籍,「下這個決心時,我心中激盪複雜的情緒,湧起無限的悲傷和鄉愁。」他的自述裡,談起這一段往事,使我們聯想起他的一些交織著靜與動的作品,澎湃起伏的畫面構成,大膽從容的留空。西洋人百思不解的「中國人冥想」,在他的繪畫世界中顯現。他是國際性畫家,他更是中國畫家。
今年夏天,他和他的太太法朗絲娃同遊橫貫公路,車行峭壁之間,他突然有感而發的提到年輕時代訪四川山水的回憶。他說,中國的自然景觀和古畫中的山水,曾經滋養他的藝術。他說這話的時候,身後的山形如同宋人筆下的精神之作,時光彷彿流轉,畫家黑白交錯的髮下臉頰,卻有一股隨歲月增長的英姿俊秀。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少小之時,即愛繪畫
趙無極的氣質是無懈可擊的。這和他出身在銀行家的家庭不無關係。一九二一年,他才出生半年,趙老先生就從北平遷家到上海北部的小城南通。他在南通完成了小學和初中教育。十多歲時候,他已經在繪畫方面表現才氣。他父親熱衷藝術,無奈年長後走入商業界。對於趙無極的藝術嗜好,從開始一直表達呵護和鼓勵的感情。唯獨母親反對——她的理由是畫家不是正途,她甚至一度希望兒子學醫。
趙無極最早是從一些外來的明信片或複製品認識繪畫。他父親在百忙之餘,經常抽空為他講解內容。稍微能畫的時候,他以家裏收藏的古董花瓶做為素描題材。雖然母親反對,他有父親為依靠,藝術這一途還是學定了。十四歲那年,他順利的通過石膏像素描的考試,進入杭州藝術學校。前三年修石膏像素描,後兩年做模特兒寫生,最後一年學「構圖學」、油畫和中國畫臨摹等。
在杭州藝專求學期間,趙無極並非「品學兼優」,但有幸碰到名畫家林風眠。林風眠在國立杭州藝專給予趙無極的影響,不單是繪畫技巧和思想的啟發,更重要的是對藝術終身奉獻、至死不渝的感召。趙無極自己也承認他在校期間貪玩,林風眠是少數能夠看透他的需求,原諒他的無知,在失望沮喪時候,扶他一把的恩師。直到今天,他只要路過香港,都要待留數天,和林師相聚。
「當時中國繪畫的落伍和守舊是難以想像的。傳統的國畫幾乎君臨整個畫壇,樹立著學院派的旗子。近代西畫繪畫原作無法看到。我置身其中,終日悶悶不樂。」二十四歲那年——也就是他從杭州藝專畢業,留校任教的第四年,他獨自奔走,邀集了十多位新銳畫家在重慶舉辦第一屆獨立美展。他向父親借錢,做為籌辦的經費。畫展的第一天,他父親前來參觀,當場訂下他的一件作品,價錢正好抵銷他所預借的數目。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被傳統打擊,去國外另闖天下
然而父親的支持,還不能解決這一次試探性展覽的許多問題。出品人的熱情為大多數的詆毀者打擊殆盡。批評家用懷疑睥視來責備作品如何無理荒謬,事實上,像趙無極所展出的風格,不過是受馬蒂斯等人影響的野獸派畫風。當時國內對西畫的接受只止於印象派之前,也難怪「第一屆獨立美展」被視為「行徑怪異」,只有一屆即夭折了。
「為了傳達新的感覺,非去發現新的技巧不可。不能讓有偉大傳統的中國繪畫,斷送在故步自封的畫家手中。」獨立美展的受漠視,更加重了他前往藝術之都的決心。他決心擺脫眼前的包袱。他不是不愛惜傳統,正因為對傳統一往情深,才有無限的膽量和熱情去找一些滋補,回饋傳統。
一九四八年的二月,他帶著太太謝景蘭離開上海,搭船前往他夢中的國境——法國。三十六天長途行船,輾轉從馬賽港抵達巴黎時,他忘記了疲勞和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適。魂牽夢繫的羅浮宮,忽然間變成了真實的寶庫,他欣喜欲狂。他漲滿胸懷的創作欲和對藝術的憧憬,在面對著豐盛的藝術宴席時,竟然覺得自己渺小。這時候,法國的抽象畫活動頻繁,具象畫家也各追求新機。他一面徘徊於古典藝術巨匠的不朽作品行列,一面留心當地新藝術活動的景象。
整整有一年時間,趙無極沒有畫畫。他深深感覺到藝術之大,不能關在井裏看天。他也自知過去中國大陸所畫的作品不能拿出來見世面。藝術需要真知灼見,它不會憑空迸起火花。藝術在公開之前是必須經過自我嚴格審判的。謊言可以瞞人,藝術卻可以一眼識破,有幾分重量,又有多少心血力量?這一年,趙無極重新做「學生」。他的心情充滿了興奮、焦慮和苦悶,他想畫,但是畫不出。畫成數筆,又感到力薄無助。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在藝術之都找到了自己
他在巴黎找到安頓地方。為了長期和藝術交搏,他到語文學校學法文,也在藝術學院旁聽。他看遍了巴黎市區和近郊的展覽,認識一些活躍的畫家。他若有所悟的告訴親近的人:「我終於找到了自己。」
趙無極從迷惘和鄉愁中重新站起來。一九四九年五月,他在巴黎的柯茲畫廊舉行第一次個展,當時巴黎近代美術館館長杜里瓦爾曾為他展覽的目錄作序,形容他的畫:「以中式為體,以現代與法國為面貌,表現醉人的融合。」首次畫展反應平平。事後,他回憶說,只賣出一幅小品,價格是八千法郎,買畫的女客還解釋說,那一幅畫預備掛在她的嬰兒床頭!不過,這是他到巴黎最初三年唯一賣出的一幅畫。
在無邊的寂寞和長夜深思的煎熬下,趙無極賣力地作畫。一九五○年的某一天,彼埃爾畫廊的主持人彼埃爾.洛伯忽然到他的畫室,臨行時,選購趙的十二件油畫,並表示希望和他簽合同。這是一個好消息,趙無極開心地和彼埃爾畫廊簽約——這個畫廊是巴黎少數的前衛畫廊之一,擁有一些優秀前衛畫家。趙無極同他們交往,並著手版畫製作。和他一見如故的詩人亨利.米修,替他的八件版畫配詩,出版「趙無極版畫文集」。他和彼埃爾畫廊前後合作了八年。他參加「五月沙龍」,定期在那兒發表作品,同時他的作品也出現在一些歐美美術館和展覽會。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徹底擺脫舊我
「我那時候的畫,還帶有在中國大陸時的風格尾巴。我深深感覺得那樣下去絕對成不了大事。我來到了一個艱鉅的階段。」極欲求新求變的心情下,他正好在美術館接觸到克利的畫。克利的幻想抽象作品帶給他從未有的驚覺,他也體會到克利筆下帶有受中國藝術影響的痕跡。他突然在一夕間徹悟:中國傳統不能擺脫的,只是表達方式的問題。中西兩者,他必須取得共同的體認。巴黎賜給他自由,中國和西洋的古典藝術才是養分的所在。
他重新了解米芾、鷌苤A讀「老子」和「易經」。他也遍訪義大利博物館和古蹟,然後轉往西班牙。批評家邱吉爾.杜丟經常成為他的同伴,和他討論藝術,在歷史陳跡中沈默地接受莊嚴隆重的藝術洗禮。一九五二年,他的作品在紐約的肯西.勃爾畫廊首展,詩人亨利.米修寫下目錄前言:「曲折顫動的曲線,帶著戲弄的筆觸,墨蹟出現於悠游的不經意間。」一九五三年,他再度反省一年:「我的畫變得不可辨認,死寂的自然,花朵無存,我朝向虛幻、不可闡釋的方向走。」
直到一九五六年,趙無極心頭的緊張和糾結才得以舒解。也就在這一年,他離開彼埃爾畫廊,和法蘭絲畫廊簽約。此時,他作品的面目漸漸形成,中國漢朝拓片、銅器銘文、甲骨文字和草書的特質,明顯的影響他的繪畫。他配合了晚近中國畫大寫意的手法、美國行動繪畫的表現方式,形成了「中西交融」的獨有風格。有人說他的畫「無邊的靜寂」,他說:「我並不刻意在畫中追求『靜』。事實上,當中充滿了波折,只是隱而不露。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東方精神』的,我只是用我的方法在訴說我想說的話而已。」
今年,趙無極訪問台北時,在一些公開的場合,他仍然不願多談自己的繪畫。他說:「畫畫是一件很麻煩的事,要能專注,要能耐得住寂寞;我只管用心地不斷地畫、畫,至於畫得怎麼樣,表現什麼,由你們看的人去想、去批評吧。」如果用二十多年來他所持的原則去探討他這一番話,趙無極顯然是強調「力行」的畫家。異域中闖蕩天下,特別以一位中國畫家的身份,趙無極在精神上所受的坎坷,應該遠越過物質生活。他不談深奧的繪畫觀,機靈地拿他的畫作為有力的說明「語言」,成熟地在適當的時候表現沉默,這三十多年的酸甜苦辣遭遇應該包容了一切。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藉繪畫傾吐胸中的抑鬱
回溯一九六○年代趙無極的繪畫生活,應該已經步入平坦的道路。他開始美好的第二次婚姻,他找到了一處寬敞的工作室,自然光從屋頂傾瀉下來,更重要的是他能夠作大幅的畫。六十年代,他另一件有意義的工作,是替「西方的誘惑」一書和一些名詩人的詩集作插畫。他的聲名如日中天。家庭生活卻因太太美琴的病而蒙上一層愁影。他時常藉畫筆來傾吐他的抑鬱。生老病死的問題纏繞在他的思想裡,他的筆觸出現了暴風雨前的天空情緒。六十年代初期因為甜蜜愛情而產生的幸福畫面褪去了,到了一九七二年,美琴離他遠去,他的內心衝突達到高潮。不可抗拒的生離死別,昨夕的溫情依稀。黑色的色調,如大浪捲來,強硬的紅色和褚黃,留下似嘆息的空白。以後有一陣,他因為哀傷過度不能提筆,偶而做一些水墨,也是對愛情懷念的一種精神寄託。
一九七五年以後是趙無極的豐收期。他完全擺脫了山川的形體、符號的意念,重返生命的自然。他自由自在的在畫布上馳騁,那些看來似輕鬆揮灑的大筆觸之間,細看之下,似乎又是不移的高山峭壁,但也可以幻想成高深莫測的汪洋大海,也可能是一時個人情緒的高低潮交匯。具有中國書法趣味的筆意很自然的流露出來。抽象的表現使他的精神鬆弛下來。他進一步地追求畫面簡化;然而在提筆之前,並沒有考慮畫什麼,為畫面預留多少的空間。他採取「順其自然」的方式。畫到半途,發現某些問題等待解決時,他停下筆,一星期、半個月,甚至擱到一年以後再重新考慮畫面。
七○年代,趙無極重要的展覽包括在法蘭絲畫廊的十五件油畫、在日本電視畫廊展出的「向馬勞佛斯致敬」等巨幅作品、在巴黎國家現代畫廊展覽、在巴塞隆納瓊恩畫廊等地的展出等。這一段日子當中,他結識了現任太太法朗絲娃。法朗絲娃是法國人,原在法國文化部任職,目前主持巴黎龐畢度中心的東方部展出和收藏。她和趙無極因為藝術興趣而相識,共同生活在一起。趙的日子恢復平穩和寧靜。法朗絲娃的天真和嬌氣,佔據了趙無極一部份時間,但他仍然花相當的時間在創作上,應付接二連三的各地展覽。
趙無極還是維持他一貫的作畫習慣——他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和外界隔絕,每隔一段時間,空出有限的夜晚和朋友聚會。通常他歡喜到巴黎郊外的別墅工作。他自己駕車前往。畫倦了,就在花園裏修整花草。他仍崇拜田野的無華,那使他的心情從現實扳回來,回到無邊的詳和境界。至今,他還是不斷地研讀許多中國經典作品,接近李白、杜甫、王維的詩中意境。他認為一位畫者不能拒絕書本和知識。年老讀書不是為了功名,而是一種真實的需要。他所收藏的中國書籍相當豐富,一些和他接近的中國人在他巴黎寓所,看到他在這一方面的藏品,對他的繪畫生活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
常向內心世界深自探索,畫得純淨、空靈、爐火純青
從讀書談到繪畫批評。趙無極稱自己從來不要求他人批評他的畫。藝術需要批評家的宣揚;但是藝術家不必為批評家的看法左右。以他個人為例,創作過程布滿了內心的掙扎,這個掙扎過程,外人是無能為力幫助解決的。從一九六○年以來,批評紛沓而至,有的是美詞誦揚,有的是激言責難,他有些看,有些不看。當然一些他沒有想到的問題,有時為批評家點出來,他同樣會接受。
「創作的好處是每天都替你帶來一些問題。事實上,創作倘若沒有困難的話,也就沒有意義了。創作也不能自滿。我認為年輕人接受多方面的影響是應該的,好比穿衣服一樣,如果你只有兩三件的話,無從選擇;衣服的數量樣式多,自然可以挑選合適的,可以放棄一些不合適的。」
近年來,這一位六十歲的畫家保持著少壯時代的創作活力,他的畫走進更為純淨、空靈的世界,他的繪畫語言在經年累月的淘洗中,邁向爐火純青。做為自我筆墨世界的統治者,他的東方性情和中國人的謙和本色則流於畫之外。所謂「中西融合」的繪畫問題,多少人陷於其中,勉強得到一些皮毛。趙無極為世界藝壇肯定,我們除了引為中國人的榮耀,他的奮鬥過程,也給我們無限的低徊和深思。

從摸索掙扎到海闊天空——繪畫大師趙無極。(周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