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灣的補習風氣盛行,英文、數學,乃至於音樂、美術的補習班都隨處可見,但你可知道,全台還有一家獨一無二、正式立案的「歌仔戲補習班」?
這家補習班的學生有過八十老翁、也有六歲小兒,三年來著實令人大開眼界,也為班主任江清柳爭得了今年的「薪傳獎」。
對今年五十五歲的江清柳來說,演戲似乎是生來註定的。
像許多戲劇名伶一樣,江清柳也生於戲劇世家。一般人只知他的父親江接枝老先生曾是日據時代當紅的南管戲老生,其實往上追溯,他的祖父也是歌仔戲前身——七腳戲——的演員。

左)翻找出這張舊照片-十二歲時扮演丑角,江清柳不禁笑了。(江清柳提供)(江清柳提供)
南管、北管與歌仔
七歲啟蒙學戲、十四歲正式登台,到民國四十五年他創立自己的劇團——員林新和興歌劇團時,不過廿一歲。
江清柳自任團主之初,劇團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十五位團員,他的太太,出身北管世家的羅秋茶就成了得力助手,夫妻倆一搭一檔,在台灣南部享有「金童玉女」的美稱。
也拜父親與妻子之賜,江清柳對北管戲曲(又稱「亂彈」)及南管戲曲(又分梨園戲、九甲戲等)都相當熟悉,而這兩者本來就是歌仔戲的活水源頭,加上在軍中服役時,江清柳用歌仔戲「交換」外省籍阿兵哥的平劇,更使他的歌仔戲中各類唱腔齊備,身段表情也較別人細膩。直到如今,江清柳還能隨口一唱,就唱出一首完整的南北管大調。這分功力,就是他脫穎而出,頻頻得獎的利器了。
細數「新和興」卅四年來的成長過程,一幕台灣地方戲曲的興衰史便歷歷展現:
民國四○年代創團之初,正是台灣光復後歌仔戲的蓬勃發展期,不管是「內台」(商業戲院或劇場)、「外台」(野台)演出都臻於全盛。那時全省三百多個歌仔戲團,每日弦歌不輟,名角輩出,只要演得好,一個晚上下來,往往就有滿兜的賞金、金鐲、金鍊子。一般貧窮家庭常把小孩子送進戲班當學徒,指望他成名發財,全家跟著沾光。

民國二、三十年前,農村盛行「落地掃」-不搭戲台,隨處可開鑼的演出型式。圖為江清柳(圖右扮孫悟空者)和大女兒素雲演出「濟公傳」。(江清柳提供)(江清柳提供)
盛極而衰,淪落野台
但在這同時,台語片已悄悄興起,搶走了一部分觀眾。民國五十三年「電視歌仔戲」開播後,民間歌仔戲更是每下愈況、一年不如一年了。
「失去商業價值的歌仔戲,從『內台』貶到『野台』,還要和傳統的布袋戲以及新興的康樂隊、歌舞團等分搶野台市場」,文化大學戲劇系副教授林鋒雄指出:「而在當時『拜拜節約』的政策下,儘管台灣寺廟林立,利用廟會固定請戲班演戲的卻少之又少,著名的大廟如龍山寺等就極少請班子演戲,鄉土歌仔戲的生存舞台於是日益減少。」
從極盛到衰退,江清柳始終沒有「改行」的念頭,只因為對他來說,戲曲是父親親授、姻緣也是因戲而結,無論如何不能割捨。於是他加倍驅策著自己:演武生、小旦、丑角之外,還又編又導。加上他為人豪爽,演戲酬勞、時間長短都不計較,因此在地方上一直頗受歡迎。等到兒女初初長成、可以登台後,他更有了驚人之舉——民國五十一年,新和興擴充成立第二團,到民國五十六年更擴編至三個團,奠定了今天新合興為藝術奉獻的規模和財力。

獲得多次台灣省地方戲劇比賽最佳女主角獎的江玉梅(圖中直立者),目前負責指導「特別班」學員的日常功課。(黃麗梨)
戲台傳戀曲,譜成一家緣
兒女繼承衣缽,是江清柳最欣慰的事。除了小兒子愛讀書,是全家惟一不曾加入劇團的人外,其餘一子五女各個身手不凡,其中長女素雲擅演小生,三女玉梅演苦旦、武旦,以及長子江金能拉得一手好琴、兼管燈光佈景等,他們都頻頻獲獎,更是江清柳的得力助手。
江清柳常用「戲台傳戀曲、譜成一家緣」來形容自己的「江家班」,的確貼切。從他父親開始,江家三代長男都是十八歲結婚,而江金能也和江清柳一樣,娶了位當紅的名旦——王孟秋——為妻。更有趣的是,王孟秋也出身歌仔戲世家,而她嫁入江家後,擅長演丑角的父親與擅長演老生的母親,也索性搬來,一塊兒為江家班效力。轉眼孫子們也已經十多歲,眼看著江家班第四代又要接上來了。
其實,只要看看一般著名的地方戲團多是代代相傳,就可以瞭解為什麼家族式的班底「好處多多」了。
江清柳就深知其中甘苦:「外面演員難找啊!找來了也待不久,流動率嚇死人!」不僅如此,大牌演員加盟,還會開口先「借」卅、五十萬元,算是「無限期免息貸款」。

雖然不再粉墨登台,江清柳講起戲來,仍然架式十足。(黃麗梨)
歌仔傳薪補習班
「這都怪演員太少了」,江清柳指出,目前全台登記有案的歌仔戲團有一百六十多個,但真正經常保持演出狀態的,算算不到四十團,「不是沒人付錢請戲,而是沒演員可演!」
林鋒雄教授也指出,近幾年「大家樂」、盛行,中簽的人總免不了請齣戲「謝神」因此不怕沒有演出機會。只是歌仔戲長期處於低迷,新血不多,全盛期的老演員又多半已四、五十歲,面臨退休,也就難怪演員荒要令許多戲團班主跳腳了。
不僅演員少,觀眾也在持續流失當中。如今演出野台戲往往只有三、五老者欣賞。「其實,年輕人有興趣的並不少,只是苦無入門之道,只能在家對著電視比畫」,江清柳認為。
就在「培養觀眾、訓練演員」的雙重目的下,三年前江清柳大手筆地投下金錢、人力,創辦了國內第一個由教育部正式立案的「歌仔戲補習班」。
新和興補習班的第一步旨在推廣歌仔戲,第一期卅多位學員來自中部各縣市,上自八十歲老翁、下至剛進一年級的六歲小朋友,江清柳全部「有教無類」,每週六、日晚上開課三個鐘頭,每期上課六個月通通免費。
在台灣省文獻會任職、本身也研究台灣戲曲的莫光華,便是補習班第一期的學員。他至今還頗懷念那段學戲的日子,他說:「新和興安排的課程緊湊、有規有矩,是真有心要辦好歌仔戲推廣教育。」

曾經連任「台灣省地方戲劇協進會」理事長的江清柳,以熱心公益獲好評。(黃麗梨)
五線譜歌仔冊
由於自己研究歌仔戲多年,莫光華深知新和興的特長:「他們教的很多曲調,像是撥激歌(賭博歌)、陰調(人死託夢時唱的)等,外面已經聽不到了。」說起來,這正是江清柳集南、北管與歌仔戲於一身,家傳古譜不少,又始終浸淫這一行的成果。
東吳大學外文系夜間部畢業,目前在旅行社工作的陳樹德則每個星期六搭兩小時車從台中趕到員林,上完課再趕二個小時車回去,星期天也一樣。問他累不累,他說「有興趣就不累」;何況「江老闆」對學員很好,下了課還替他們叫車子到車站。
深知學員期盼心理的江清柳,總在每期課程結束前,精心安排一場結業公演,讓學員有真正臨場發揮的機會。「那一刻真是無比的興奮,好像圓了一個夢想一樣」,從小聽慣、愛極歌仔戲的陳樹德,回憶他自己粉墨登台前的心情說。
學員反應好,江清柳當然高興,同時他也接納學員意見,修正了一些教課方式,讓歌仔戲更有趣、更容易學。
首先,以前教唱腔都是採古法「教一句、學一句」,江清柳改為以五線譜教唱,這樣學員唱來校不會走調,也容易學。如今他還準備印現代化的「歌仔冊」,只要受過國小音樂教育,不必老師教,光看譜就能自唱自娛呢!
另外,江清柳還發現,「一定要先教唱腔、再教身段!」
原來身段做功練起來比較累,學員多半是廿來歲的上班族,往往一堂身段課下來,肩膀酸痛、腰腿也累了,看到鏡中自己笨拙的身影更不免意興闌珊。因此現在江清柳往往先教五個禮拜的唱腔,學員們短短幾個晚上可以學會兩三首「主題歌」,很有成就感,日後再學身段動作也就較能忍受了。

雖然戴著手錶、拿著麥克風,學員們的賣力演出仍然獲得喝彩。(黃麗梨)
培養職業新血
話說回來,每週上課兩次的「綜合班」,只能滿足一般人的好奇心,對培養科班演員沒什麼幫助。因此「綜合班」堶Y有學員想真正走職業演出的路,江清柳又將他們編進「特別班」,一星期七天,吃住都在團裡,免費教導半年後,需要留在團堛A務兩年半。在這期間,學員視同初級演員,隨團參加演出,每月不但有一萬元左右的「底薪」,還享有勞保。
「特別班」目前有八人,清一色是女孩子。可惜的是,新和興為業餘人士辦的「綜合班」有口皆碑,但要訓練專業的「特別班」,卻稍顯力有未逮。學了一、兩年的學員上了野台,還不免有走錯台步、對不上台詞、抓不到節拍、彼此偷笑……等情況出現;身段表情也往往大而化之、走樣不少。因此眾學員和江家班演員一同上台時,觀眾一眼就可以看出兩者程度懸殊,連江清柳在台下也只能望台興嘆、暗暗乾著急了。
「私人辦的補習班,終究不可能和正式的戲劇專科學校比」,花蓮師範學院教授、「薪傳獎」評審李殿魁如此表示。
若問為什麼難教好?恐怕只有一個解釋:不夠嚴。
江清柳回憶自己學戲時,一個觔斗翻得稍為慢了點,棍子馬上抽下來,「重來!」師父連教導、責罵都省了,熱辣辣的棍子自然會修正一切。但今天呢?學員們是為興趣而來,也不在乎初級演員的薪水,眾老師對他們只能半罵半哄。

這張合照包括江清柳、他的大女兒、三女兒、兒子、媳婦、親家母,以及「特別班」全體學員,是好不容易才抽空聚集起來拍的。(黃麗梨)
新與舊的抉擇
「現在她們教育水準都不錯,國中、高中畢業,人又聰明,教什麼都說:『哎呀!這些我一看就會了!』會是會,可偏偏上了台就做不出來、做不像,真是急死人!」江清柳如是說。
話說回來,演出過於頻繁(旺月幾乎整個月都在外面跑,淡月也至少十多場),有時接連幾天,一天兩場,大夥演完戲就筋疲力竭了,擔綱的江家班眾老師更個個嗓音沙啞、眼睛浮腫。在這種情況下,正如一位「特別班」學員說的:「有時間、有力氣就上課,要不然一切等到了台上再自由發揮吧!」
「學生演員」還帶來一個後遺症:由於江清柳培植新秀心切,平日野台常讓眾女孩們扮演重要角色,結果造成資深演員紛紛求去,如今扣除「自家人」,新和興三個團的資深演員加起來不過七位,比起從前廿多位相去甚遠。
少了老演員的搭配,卻換上生澀的新學生,整體演出的效果大打折扣,會不會有觀眾抱怨呢?
「當然會」,江清柳無奈地說,「可是觀眾自己愛看年輕人表演,就不能要求太多嘛!」
野台不用講藝術?
老實說,一般野台演出,也實在展現不出什麼藝術水準。往往廟門口搭戲台、鑼鼓喧天,廟堶掠黎S用麥克風大做水陸經懺,結果只好「兩邊比大聲,看誰壓得過誰」,弄得觀眾耳膜發痛;又由於請戲的目的往往在「謝神」,「神」是主要觀眾,「人」反倒無關緊要,所以椅子不夠,環境髒亂,觀眾走來走去、大聲打招呼,甚至看戲看到一半,乩童做法,大夥還得紛紛走避……,凡此種種,觀眾待不住,演員自然也就隨便演演算了。
因此,儘管許多人認為,民間戲曲要根植鄉土才會活潑,但林鋒雄卻指出:「歌仔戲只有回歸內台(商業劇場),才可能有生機、有進步。」
綜衡當前情勢,商業劇場不是演電影,就是充斥著歌舞秀,歌仔戲難以晉身其間。倒是政府這幾年開始重視鄉土藝術,國父紀念館、國家劇院、乃至於各縣市文化中心等場地,成為歌仔戲發展的另一個空間。
今年六月,新和興就應國家劇院邀請,以「懷舊」與「展新」為題,發表了兩齣戲。國家劇院規畫組還特別事先請了多位專家學者南下員林,給江清柳一些「如何適應現代大型劇場」的建議。
「金光戲」與「傳統歌仔」
說起這些,不免話長。為新和興擔任指導工作的台大教授曾永義指出,這些年來傳統歌仔戲曲調漸漸失傳,因為在「看比聽重要」的野台場地演出,文謅謅的四句聯對白、淒惻委婉的各式曲調都派不上用場。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陸離的奇情劇,配以吊鋼絲特技、乾冰、特殊燈光音效、以及熱鬧武打,構成了所謂的「金光戲」。
有了「金光」,「歌仔」自然相形見絀,一整齣兩、三個鐘頭的戲,唱的部分加起來只有幾分鐘的情形,十分普遍。歌仔戲發展至此,傳統樣貌已不復見,幾乎變成一種新的「話劇」劇種了。
這些年來,江清柳為了生意,當然也把「金光戲」搞得有聲有色,但藉著這次在國家劇院演出的機會,新和興「傳統唱腔保存豐富」的優點,卻立刻被專家學者的「慧眼」識別出來。幾乎來看過新和興表演的學者,都一致建議江清柳回歸傳統,多用唱,少用雜念對白,尤其大型劇院觀眾是來用心、用耳聽的,野台順口胡謅的那一套當然不能用。此外,傳統野台色彩斑爛的佈景也不適合現代大型劇場,要改用較素雅的佈景,燈光音效也要大幅修正。
對於專家學者的意見,江清柳總是虛心接受。「他們一說我馬上改,究竟他們有學問嘛!」他說。
如今江清柳對現代劇場與鄉野舞台的不同需要已能朗朗上口,對學者眼中的「好」、「有藝術價值」的部分,也知道如何善加利用。更重要的,新和興似乎從以往只求生意興隆、觀眾叫好的鄉土格局中突顯出來,忽然認清了自己擁有的獨特價值,也找到了一個新的定位、新的努力方向。
展現韌性,力求蛻變
當然,僅憑保存的唱腔多就想回歸傳統是很難的。大環境既然沒有改善,出了國家劇院,回到鄉土野台,新和興每天面對的,還是以前的老觀眾、老場地,演的自然也是草率隨興的老套。
不論如何,現在的江清柳可以很自豪地說:「同一齣戲,在野台、文化中心、或是國家劇院,我都有不同的佈景服裝、不同的劇本演法。只要告訴我你的觀眾是誰,你要什麼,我就能演給你看!」
今年第六屆的「薪傳獎」歌仔戲獎項頒給了江清柳,曾永義認為「實至名歸」。李殿魁也認為,「薪傳獎」的著眼點不完全在藝術水準,反倒著重鄉土戲曲自發的、堅持不輟的韌性。儘管目前新和興的面貌仍不脫粗糙俚俗,但它努力求新求好,不正代表台灣地方戲曲未來的希望嗎?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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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的童年,似乎總和熱鬧的戲台、嘈雜的廟會緊緊連結著。新和興歌劇團已經在各鄉鎮演出三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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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三十年前,農村盛行「落地掃」-不搭戲台,隨處可開鑼的演出型式。圖為江清柳(圖右扮孫悟空者)和大女兒素雲演出「濟公傳」。(江清柳提供)
P.98
(左)翻找出這張舊照片-十二歲時扮演丑角,江清柳不禁笑了。(江清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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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多次台灣省地方戲劇比賽最佳女主角獎的江玉梅(圖中直立者),目前負責指導「特別班」學員的日常功課。
P.101
雖然不再粉墨登台,江清柳講起戲來,仍然架式十足。
P.102
曾經連任「台灣省地方戲劇協進會」理事長的江清柳,以熱心公益獲好評。
P.103
雖然戴著手錶、拿著麥克風,學員們的賣力演出仍然獲得喝彩。
P.104
這張合照包括江清柳、他的大女兒、三女兒、兒子、媳婦、親家母,以及「特別班」全體學員,是好不容易才抽空聚集起來拍的。